第67節(jié)
鄔雙樨右手不動聲色地把抽到一半的短刀收回去,按著。李在德面紅耳赤:“我們……他……” 鄔雙樨聲音平穩(wěn):“我想他,來看看他?!?/br> 宣幼清一抽鼻子,馬上明白:“哦,哦哦,那你們繼續(xù)……敘舊?!彼D身出門,又被門檻絆一下,很貼心地關上門。 鄔雙樨跳起,兩步上前,一只手按在門框上,微微一偏臉,感覺門口沒有人,利索地插上插銷。 李在德看到他始終按著右腰的短刀,心中狂跳。鄔雙樨轉臉看他,表情溫和:“是我的錯,今天凌晨進門竟然忘了插門?!?/br> 李在德還是愣著不動,他第一次近距離撞上如此沸騰四溢的殺意。以往不是沒遇到什么醉漢賴漢罵街,罵罵咧咧“我殺了你”,那都是屁話。李在德總算明白了,真正的殺意是無聲的,是飄著血腥味的靜水深流。 鄔雙樨溫柔地看李在德:“傻狍子?” 李在德一回神,對鄔雙樨眨眨眼,鄔雙樨垂下右手,低聲道:“嚇到你了?”他翻翻右手,苦笑,“鄔雙樨少年時代就上戰(zhàn)場沖鋒陷陣,手上早不知道有多少人命了。浴血奮戰(zhàn)至今……就成了這個樣子?!?/br> 李在德內疚不已,上前擁住他:“我哪是怕你?你是個真正的將領,戍邊平叛,值得敬仰……”李在德語無倫次,忽而低聲笑,“你不曉得,京中說書講你的故事,雖然改名換姓但一聽就知道是你,大家都愛聽倜儻不羈的少年將軍偶遇侯府千金得到公主下嫁什么的……” 鄔雙樨用鼻音懶洋洋笑一聲:“你聽這么多?不吃醋?” 李在德用手指撓撓臉:“我主要是聽……你十萬軍中取上將首級?!?/br> 鄔雙樨笑得更大聲,李在德認真地摟著他:“我當然知道都是夸張,你的軍功威名都是你自己拼殺出來的,很不容易?!?/br> 鄔雙樨把臉埋進李在德頸窩,笑得聲音發(fā)悶。李在德突然著急:“小廣東還是個孩子,萬一他說出去怎么辦?你快走,你怎么回大連衛(wèi)?” 鄔雙樨笑夠了,揩揩眼角,大馬金刀坐到床上:“說吧,就算說出去,能把我怎么樣?!?/br> 李在德看他表情溫和平靜,不像是開玩笑,更加著急:“你一點都不擔心嗎?” 鄔雙樨神色泛上疲倦:“傻狍子,我實在是……有些累?!?/br> 李在德反應過來,鄔雙樨渡海而來,應該是很久沒合眼,心里痛得亂了套:“那,那那你先歇會兒,我出去弄點熱水。” 李在德躡手躡腳走出房門。官驛住宿條件也就一般,李在德住的是單間,巡檢隊其他人住的是大間,離得還挺遠,密密麻麻一排門。李在德去灶上燒熱水,撞見小福建提著銅壺正要離開。小福建跟李在德打招呼:“李巡檢?!?/br> 李在德觀察他神色如常,宣幼清難道什么都沒說?李在德清清嗓子:“小廣東呢?” 小福建樂呵呵:“收拾東西,他這一路買了可不少。咱們什么時候回京?” 李在德點頭:“檢修完這一部分火器就走?!?/br> 小福建提著大銅壺一走,李在德出口氣,把自己的壺坐上火。他盯著灶中的火。那火旺,撲面的熱氣燎他,想把他燒著,他卻看不清,只有一團焰色云霧。 要不要叮囑小廣東不要把鄔雙樨的事說出去?怎么跟小廣東解釋鄔雙樨是誰?李在德不會編話,他擔心自己越編越漏子越多,現(xiàn)在不說還好,萬一扯出鄔雙樨是遼東關寧軍游擊將軍,那麻煩就大了。自己能不能保小將軍?說攝政王是他堂哥,那是王都事善意,他跟攝政王同一個祖可不是同一個宗,差遠了。不過當年二十四王里,燕王和周王感情確實挺好的,就是現(xiàn)在隔了七代了,這還扯不扯得上……李在德頭一次感覺到自己也是有私心的,無論如何,鄔雙樨不能出事,他偷偷渡海是為了看自己,自己是起因。說起來自己好像是評書里的禍水了誒…… 李在德頭痛,抱頭蹲著。 伊特格勒。格日勒圖。王修腦子在這兩個名字上面打轉,他自己也有點莫名,為什么?先帝當太子時尚未監(jiān)國,領鴻臚寺在禮部歷練。禮部。分掌諸蕃朝貢,授敕印封諸蕃保塞衛(wèi)國之功…… 王修連夜坐馬車去禮部翻架閣庫,翻了半天又去兵部翻案牘庫。禮部兵部的照磨和管勾陪著他灰頭土臉翻老檔:“王都事,您找什么?” “奴兒干都司答答失里群牧監(jiān)的監(jiān)正烏恩奇這個人及子孫所有底簿,全給我調出來。” 兵部先調出來太祖年間老檔,烏恩奇忠勇可嘉從北京去遼東代天子牧馬。烏恩奇四代孫,六代孫皆受過二等首功封賞。王修心思一轉,“首功四等,迆北為大,遼東次之”,底簿上語焉不詳,但烏恩奇的子孫應該是鎮(zhèn)壓過遼東什么叛亂。大晏軍制,軍對外,衛(wèi)對內,答答失里衛(wèi)所可能不是專門牧馬那么簡單的。禮部找出烏恩奇四代孫和六代孫受封賞的敕令,“二等首功”,對得上。七代孫后答答失里衛(wèi)所失陷,逐漸南遷。九代孫烏力吉也受過二等首功封賞,但所有的封賞全都寥寥數(shù)字,沒有明說。 烏力吉兩個孩子,長子早夭,次子現(xiàn)在是廣寧衛(wèi)的旗總。 王修在舊紙張的霉味兒里思緒運轉,總是想著老李告訴過他,先帝建立過什么……暗衛(wèi)所。 王修一激靈,他好像摸到了一個經(jīng)年久遠的秘密的,邊緣。 李奉恕一早在家觀察兩把銃。一把奢華到極致,另一把樸拙簡練。他覺得有趣,泰西人品位實在不敢茍同,花的綠的金的銀的一股腦兒招呼,總讓人第一眼覺得華而不實。事實上,泰西火銃三個眼。要不是李在德爭氣,大晏連單眼的火藥后裝銃都沒有。李奉恕滿腦子都是李在德站在宗人府牢獄的柵欄后面哭的樣子: 你李奉恕是千古罪人,我李在德也是千古罪人。 李奉恕兩只手掂著兩把火銃,不得不承認,于火器,大晏隱隱要落后。如果沒有“德銃”,千百年后人讀史書讀到他李奉恕,是不是真的千古罪人? 李奉恕冷汗涔涔。 王修風風火火地闖進來:“殿下,我想要開先帝的黃冊庫。” 李奉恕被王修的稱呼激起一陣雞皮:“你……還用問我?” 王修一宿沒睡,毫無倦容,面色嚴肅:“這種機密事情,當然要請示攝政王,我并不能擅自做主。” 李奉恕捏鼻梁:“你隨意?!貋恚 ?/br> 王修著急去翻底簿,不耐煩:“還什么事兒?” 李奉恕哭笑不得:“你過來,看兩把銃,看出什么來沒有?” 王修一看曾芝龍那把三眼火銃,冷笑:“泰西人的品位,真的是名副其實的‘金玉其外’啊。” 李奉恕敲桌子:“你的火銃火藥壓根沒上膛!” 王修堅決不承認自己不會擺弄火銃:“哦。那姓曾的呢?” 李奉恕用手指一轉三眼火銃:“那倒也沒有?!?/br> 王修翻個白眼兒,算他聰明,在攝政王面前火藥上膛,不要命了。 李奉恕無奈:“你下回記得,但凡用火銃,火藥必須上膛?!?/br> 王修似笑非笑:“哦,你盯著火銃盯了半天?” 李奉恕嘆氣:“那倒也沒有,今天陳駙馬來了,度支科終于把大晏官員薪俸核算出來,如果想要提薪,必須裁剪人員。今天陳駙馬來,明天都察院就得來?!?/br> 李奉恕也沒想到核算和刷卷居然一直進行,陳駙馬就算了,都察院李至和那個核桃皮一樣的老臉他看著就上火。 王修笑一聲:“李御使哦。上次都察院害得千步廊上六部打成一團,李御使老當益壯,老當益壯。不過……李御使可折騰周將軍呢。” 李奉恕皺眉:“周烈并沒有提?” “按說都是正常程序,都察院監(jiān)察周烈整飭京畿戍防,說白了就是去監(jiān)督周烈拆皇族們的房子的。” 李奉恕想起京畿皇族侵地,又是一陣頭疼。他光為了驅趕皇族查抄侵地就進了一趟太廟。重新戍軍說得輕巧,這里面牽扯的利益紛亂復雜,千頭萬緒…… “周將軍簡單粗暴,把人驅趕了,把房子拆了,把軍隊拉過去,重整防區(qū)?!蓖跣奕滩蛔〖恿艘痪?,“周將軍得罪人狠了,現(xiàn)在沒人敢說他小話,以后是要遭小人讒言的?!?/br> 李奉恕一笑:“那我便都不信?!?/br> 李在德一晃神的功夫,水開了。他拎著大銅壺回房間,輕輕一推門,鄔將軍手肘撐著頭,坐在床上打盹。李在德心里一酸,彎腰想幫他脫靴子,鄔雙樨嚇得醒來:“傻狍子?” 李在德指著水壺和銅盆:“你泡泡腳,解解乏?!?/br> 鄔雙樨笑:“泡腳也是你泡,站了一晚上。” 李在德表情不是很好:“我說你脫了靴子,泡腳,這并沒有什么?!?/br> 鄔雙樨伸手摟李在德的腰:“多謝啦,我可不脫靴子,味道大得很,熏人?!?/br> 李在德一閃,鄔雙樨摟了個空。李在德盯著鄔雙樨看:“你總是不讓我看你背上腳上的傷。在你心里,我李在德是不是個特別靠不住的人,膚淺又幼稚,只不過被你風流少年將軍的盛名吸引而已?” 鄔雙樨一愣:“傻狍子你怎么了?” 李在德臉色發(fā)白,眼眶泛紅:“上回在總兵寨,你趕我走,我就走了。這回連疤都不讓我看。不說同甘共苦,我連看看都不行么?” 鄔雙樨又想咳嗽,努力吞咽:“我自己都不想看,犯不上……惡心你。” 李在德氣道:“你受傷,我怎么回覺得惡心?” 鄔雙樨肺里癢,喉嚨里癢,說不出話,李在德彎腰去拽他靴子,鄔雙樨終于忍不住,拉風箱一樣咳得上氣不接下氣。到底沒忍住,鄔雙樨氣得用拳頭擂床板。李在德慌了,擁著鄔雙樨幫他敲背:“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這是?” 鄔雙樨覺得肺里挨箭的地方火燒火燎。意氣風發(fā),于萬人中取上將首級的少年將軍,是誰啊。鄔雙樨咳得滿嘴鐵銹味,他捂著臉笑:“沒事,沒事,我就是……嗆了一下。一會兒就好,一會兒就好?!?/br> 第96章 都察院左都御史李至和的確正在折騰周將軍。 北京這兩天日頭特別毒,周烈多年軍旅打熬過來的,太陽底下待久了眼前都花,李老先生就跟沒事兒人一樣,精神矍鑠地騎著驢沿途查看京畿戍衛(wèi)的恢復情況。周烈陪著老頭子繞著北京跑一圈,檢查通州衛(wèi),大興衛(wèi),奉先衛(wèi),宛平衛(wèi),順義衛(wèi),每到一處,李御使必然勘驗考察,事無巨細,一應糧草武庫,必定爬上去親自驗看。 老頭子爬上爬下,爬得周烈心驚rou跳,總是下意識伸著手。這位“鬼見愁”要是摔個傷,自己完了。這一路李御使面無表情,既無贊賞,也無批評,按部就班逐條查訪。 周烈把京畿戍衛(wèi)恢復得很好,就一個辦法:快刀斬亂麻。 他是個西北軍官,跟京中利益關系一概全無,什么誰的姻親誰的學生,不認識。京畿拱衛(wèi)一律按照太祖時布劃,戍軍屯田駐地不得恩賜,不得乞請,不得買賣,否則殺無赦。攝政王說清算皇族勛貴占地,周烈立即執(zhí)行,王公貴族們的王莊王店,甚至很多京營自己軍官的家里在戍軍駐地都有“恩田”,都被京營驅趕得雞飛狗跳。 抄田時,很是遇到一些人家用田莊護衛(wèi)對抗京營。如果周烈敢動粗,這些功勛世家就敢往上鬧。周烈把這些世家里出來的年輕軍官都撿出來,列成一隊,問他們怎么辦。 這些軍官多是家族中世受皇恩,有撫恤優(yōu)給的,蒙恩蔭到京營找個差事做,領軍官銜,又不是天天打仗。誰知道金兵差點殺入城,揪著大晏的領子劈頭蓋臉一頓耳光,也抽得這些年輕氣盛的軍官們面紅耳赤。 就是這些田莊養(yǎng)馬地,驅趕了戍衛(wèi)軍,導致黃臺吉一路長驅直入,無人阻攔。 周烈板著臉,看這些在衛(wèi)所址上建造的鷹棚鴿子棚,侵占衛(wèi)所屯田的恩田。他騎在馬上,手里拎著一方印信,大聲問站在田間的軍官和士兵們:“我問你們,這是什么?” 軍中有人稀稀拉拉回答:“總督……京營戎政印……” 周烈怒喝:“大聲點!” 聲音總算齊了:“總督京營戎政?。 ?/br> 周烈用鞭子指指自己:“這就是攝政王欽賜的總督京營戎政??!我周烈一個甘肅人,怎么跑到北京當京營總督了?你們京營原來的總督呢?” 軍官們仰頭看他,周烈大喝:“前任總督呢?” 軍官們面面相覷:“死……獲罪……” 周烈罵道:“老老實實回答!被砍了!放任金兵兵臨城下,被攝政王殿下砍了!有什么不可說的?告訴我,為什么金兵打到家門口了咱們還不知道?” 軍官們沉默。 “因為咱們的軍人都被趕走了!家里侵占屯田的都捫心自問,金兵走之前挨搶了沒有?京師不保,你家如何得保?” 軍官們年輕氣盛,又互相熟識,心里都在嘀咕,誰誰誰家是“舊勛”,合著就是這些蠹蟲害得京師差點城破。 鴿子群在軍官們腦袋上呼啦啦飛過,音樂有鷹嘯狗叫,熱鬧非凡。勛貴打獵喜愛擎蒼牽黃,平日里豢養(yǎng)訓練無不精細。周烈用鞭子指著:“凡軍人,死國事,死戰(zhàn)陣,死王令,豈可死在這些上面? 軍官隊伍里沖出個年輕人抬腳就往賴著不走的管事身上踹:“還不滾蛋!還不滾蛋!還在這里丟人!” 那管事被踢得打滾,目瞪口呆:“大公子!” 年輕人聲音里帶哭腔:“還不滾蛋!等我親自動手拆么!” 周烈冷漠看著,這是鄒家的鄒鐘轅。正月冷風如切如削,衰草寒天,所有人都有瑟縮。攝政王在朝中地位未穩(wěn),的確不好出人命。周烈低頭看那些“舊勛”家族出來的年輕軍官們:“你們,打算如何?” 又一個年輕軍官喊:“死國事,死戰(zhàn)陣,死王令!”他抬頭看騎在馬上的周烈:“不勞將軍,我這就親自回去拆房子趕人!” 周烈看他,這一個,薛家的薛清泉。周烈點頭,薛清泉上馬,領著一隊士兵沖向自己家的“恩田”,親自動手趕人。 鄒鐘轅和薛清泉開了個頭,幾個無地自容的年輕軍官自己回自己家的領地——如火如荼抄家去了。 沒出二月,周烈把北京四周打掃得干干凈凈。皇城戍衛(wèi)司指揮使張敏看他霹靂手段,心驚rou跳:“周將軍,你得給自己留條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