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jié)
權司監(jiān)一愣,攝政王看他神情,嘆氣:“卿亦拿不準的話,此事再議吧。” 這次談話之后,權城煎熬幾晚沒睡著。若只是差事辦砸了大不了被殺頭,他不怕。怕的是誤國誤民,如果害了西北之民,那豈止是千古罪人。 再一晚反復,權城終于下定決心,披衣而起,寫信給師門,把此事原委詳細闡明,請求自逐,往下權城如何,與師門再無干系。 信送出后,權城蹲在地頭,看著三塊田中頑強生長的植物,熱淚盈眶,行了個五體投地大禮:“三位神植有靈在上,弟子權城乞求三位拯救晏人于水火,感激不盡,感激不盡?!?/br> 權城上書要求在西北推廣土豆甘薯和玉米。攝政王沒有回,大約也是公務繁忙,再也未來欽天監(jiān)。權城焦灼,眼看要過了最佳種植期。攝政王陜西賑災,調商糧,委任陸相晟提督右玉,朝政動蕩,權城蹲在欽天監(jiān)稀里糊涂聽著。右玉人鐵血忠心,守著一座小城硬扛了韃靼大軍七個月。權城默默為右玉舉行了祈禳儀式。 右玉幾近城空,陸相晟在河北征兵,陳駙馬家鼎力支持,征兵完畢就要往右玉走,權城瞬間得三清庇佑,福至心靈,抓住這個機會的尾巴,上書攝政王力諫可在右玉推廣種植三種作物,三種作物絕不辜負殿下與萬民。 攝政王還是沒回,權城天天打聽河北征兵的情況,煎熬成了游魂。陳駙馬多多少少認識他,看他那樣,著實不忍心:“權司監(jiān),你是不是忘了王都事?攝政王日理萬機,實在不行,你去找找中書省王都事?” 一語驚醒夢中人,權城立刻活過來,真去找王都事了。王都事拿著他的名刺,哭笑不得:“權司監(jiān),你又來了。上次是請攝政王去欽天監(jiān),這次又是為什么?” 權司監(jiān)握住王都事的手:“都事有所不知,這一次,大晏要靠王都事救一次了。” 王都事嚇一跳:“權司監(jiān)發(fā)什么癔癥。” 權司監(jiān)眼睛發(fā)直:“王都事,陸知府河北征兵,是不是能把玉米土豆甘薯的種子帶去右玉?種一下,就種一下,這三位絕不辜負殿下,也不辜負萬民!” 王都事被他捏得手發(fā)紫,心想干農活的手勁都忒嚇人:“權司監(jiān)冷靜,殿下這幾日為了陜西賑災的事情殫精竭慮,苦心謀劃。但是你放心,殿下什么人?真正利國利民之事,殿下不會無視?!?/br> 興許王都事真的起了作用,回去研讀了權司監(jiān)所上條陳,勸說攝政王殿下接受權司監(jiān)的建議:并不全西北推廣,先在右玉試種。 第二天,壽陽大長公主府送來一群征兵中的農家子弟,跟權司監(jiān)討教如何種植三作物。 權城一抹熱淚,遙遙一敬:“多謝殿下明鑒。” 權城滿懷希望地等著河北兵們踏上征途。帶去的種子都是他歷經數(shù)年代代淘汰導擇優(yōu)中選優(yōu)的極品。他教那些農家子切割土豆和甘薯,育苗,壅土,澆水,防蟲。新的作物就是新的希望,權城堅信不疑。 三清在上,護佑大晏,護佑大晏萬民。 權城沒等來好消息。陸知府只在回信上語焉不詳?shù)卣f了句“種子有問題”,權城一口氣差點沒上來。哪里有問題?水土不服?與本土植物家畜相克?長不出東西?陸知府很顯然根本不懂耕種,一句要緊的都沒提。 權城挺著給自己煎了碗藥灌下去。這時候他不能出事,更不能氣死。這次他上書攝政王,要求親自去右玉。正好陳駙馬也要去右玉查訪,有陳駙馬擔保,權城上書批復比上次迅速許多:準。 去右玉,如果那個陸相晟糟踐了三作物,權城就去砍死他。 權城殺氣騰騰地準備行囊。他雖然是個清瘦的道士,但從小練功沒落下,陸相晟聽說就是個文官,權城想也知道,估計是滿口之乎者也“焉用稼”。去您媽。 就在他準備妥當隨時跟著陳駙馬啟程,攝政王砸了欽安殿齋醮道場,踹了煉丹爐,把道士全部打出宮,成廟生祭在大隆福寺舉行。佛道之爭從未停歇,這些無一不說明,道教失寵了。攝政王厭惡道教了。 權城顧不上。真的顧不上。他現(xiàn)在心里都是三作物,除非攝政王把欽天監(jiān)砸了把他抓了,他就還是大晏的官員,首先考慮的是萬民。師父也許會怪罪,到時他會領罰。 只要讓他去右玉,親眼見見到底怎么回事,種子哪里出了問題。 仁祖皇陵被毀。 權城跑去找陳駙馬,陳駙馬正在家里跪仁祖的靈位。壽陽大長公主被恩準不必跪太廟,但該跪還是得跪。她生產完身體一直不好,就陳駙馬代跪。陳駙馬披麻戴孝神情要昏不昏:“你說去右玉?我真的吃不準,現(xiàn)在這時局……” 權城急得兩眼發(fā)黑。 陳駙馬扯他一下:“這檔口,權司監(jiān)舉止萬萬不可輕浮。陛下和殿下都悲痛欲絕,權司監(jiān)一定要注意言行?!?/br> 權城不必裝,他已經悲痛欲絕了。正常耕種這時候玉米都快要收了! 權城第三次找到王都事,被王都事下陷的兩腮驚著。王都事一看他,輕輕吐氣:“權司監(jiān)?” 權城能見王都事,還是托了那些茶葉的福,加塞兒了。現(xiàn)在多少人要見王都事,托請,遞話,說情,不敢面對攝政王,全上王都事這兒了。 權司監(jiān)遞上一包茶葉:“今年炒的茶葉,都在這里了。全是用笨辦法,笨功夫做的,攝政王殿下夸過,清肝明目?!?/br> 權城一說清肝明目,王都事像被針刺了。王都事接過茶葉:“權司監(jiān),這次是為什么?” 權城鄭重:“下官請求面見攝政王?!?/br> 王都事長長地,長長地,嘆了一口疲憊之氣。 “王都事,下官有話必須跟殿下當面說。當面說完,下官能做的都做了,此生也就無憾了。閉眼那時,方能坦然?!?/br> 王都事抬手,懸在權司監(jiān)肩上,遲疑許久,終究拍下:“權司監(jiān),不要再提什么煉丹了?!?/br> 權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經滿面熱淚,他噴了個鼻涕泡:“不是所有道士都煉丹。再說,火藥是煉丹煉出來?!?/br> 攝政王,終于是見了權城。權城與攝政王相談那么多次,權城這是第一次進魯王府,進書房前,他抬頭看了看那崢嶸的“研武堂”三個字。 陽光明媚,透過窗欞打到攝政王的臉上。殿下似乎在看書,又似乎沒有,威嚴地坐著,卻并不令人恐懼。他是陽光的一部分,陽光生萬物,萬物敬畏陽光。 走了幾步,權城突然發(fā)現(xiàn)異樣。 殿下的眼珠子,不動。 他驚慌地看王都事,王都事垂下頭。攝政王聲音不高,厚而載物:“權司監(jiān),有言直諫吧。” 權城攥緊拳頭:“殿下,臣想去右玉,跟陳駙馬一起?!?/br> 攝政王一絲兒表情都沒有:“去做什么?” “陸知府回信種子有問題,臣不信,臣要去右玉親自驗看,到底是不是種子的問題?!?/br> 攝政王還是那么坐著,目光灰而沉。權城以為攝政王到底對三作物不以為意,對自己憑空鬧這么多事出來不滿。更要命的是,自己是個道士——攝政王覺得道士都是騙子!他著急了,往地上一跪:“殿下讓臣直言,臣便直言了。殿下,大晏要奮力應戰(zhàn)的或許不是叛軍,不是女真,更不是蒙古,大晏要全力對抗的,是老天?!?/br> 攝政王沒有焦點的眼神生生射出刀子:“放肆!” 權城決定放肆一回:“臣五內俱焚,殿下一定要聽臣一言。殿下是否感覺入冬越來越早,冬天越來越長,花開越來越遲?各地不是澇就是旱,今年福建都旱了!臣看不到這種狀況會持續(xù)到什么時候,臣這幾年把能種的都種了,就是想找一些能在西北救人的作物。臣終于找到了!土豆玉米甘薯絕不會辜負殿下,辜負大晏萬民!今年入冬一定更早,現(xiàn)在還有辦法在右玉補救,說不定能救一部分人。再遲了,就是拿臣熱血澆地,也無能為力!那個陸知府,竟然在這種事上語焉不詳,臣參他誤國誤政!” 權城潸然:“民以食為天,天為乾,乾卦三條橫,一雙筷子一張嘴。殿下,大晏到處在餓死人,臣便要與天斗一斗,大晏也要與天斗一斗!殿下,天不憐大晏,咱們就得自己掙命了!” 王都事在權城身后聽得流淚,攝政王輕聲嘆道:“你敢與天斗?!?/br> 權城一頭磕下去:“不試一試,說不得,誰會勝?!?/br> “從這一刻,你手里便握著人命了,你可知?” “臣知!” 攝政王深深呼吸:“去右玉吧。跟陳駙馬立刻啟程,權司監(jiān),記好你說過的話。” 權城大聲哽咽:“臣謝殿下恩!” 權城轉身,堅定地走出研武堂。 去右玉,種地,殺陸相晟! 第105章 “不孝子孫李啟烆未能護住李家龍興之地,天理難容!” “不孝子孫李啟烆未能庇佑蒼生百姓,罪無可?。 ?/br> “不孝子孫李啟烆未能鎮(zhèn)國養(yǎng)民,死有余辜!” 小皇帝一醒,坐在床上大叫:“南京太祖孝陵呢?孝陵呢?” 曾森比富太監(jiān)動作快,立刻撲上去抱住陛下。富太監(jiān)含著淚:“陛下放心,南京的駐軍全力守孝陵,萬萬不會讓太祖陵出問題?!?/br> 小皇帝接著哭:“六叔呢?六叔呢?” 曾森用小手拍皇帝陛下的背,心想沒有攝政王,曾森也可以啊。 壽陽大長公主聞聲進來,富太監(jiān)一看她,立刻往后一退。大長公主坐在皇帝床邊,安詳平靜:“陛下,你六叔在替你跪太廟?!?/br> 皇帝陛下有點怕自己這個姑奶奶,往曾森懷里靠。曾森沒什么怕的人,見皇帝陛下面露怯色,非常英勇地護住陛下。 大長公主一身白孝不施脂粉不佩釵環(huán),神情益發(fā)有李家一脈相承的威嚴肅穆。太后越來越信任她,有她在,天塌不驚。太后守皇帝一夜,心力交瘁,被她勸著去歇了。太后剛剛雙十年華,這一年的時間,老了十歲。頂著輝煌頭銜的孤兒寡母,娘家又扶不起來。男人的心都是又硬又歹毒,李家男人從不例外。大長公主知道太后害怕,害怕也沒用。她同情她。 成廟在時,說過一句話:只要江山姓李。 太祖說,可兄終弟及。 大長公主伸手摸摸皇帝陛下的小臉。 陛下呀,你以后,扛得起江山社稷么? 李奉恕越來越焦躁。過了許多天,他始終看不見。 王修發(fā)現(xiàn)李奉恕晚上總是會無緣無故驚醒,非常著急地問他天亮了沒有,點蠟燭了沒有。攝政王絕對不會做出伸手向前摸的動作,在家里撞上東西就直接碾過去。 王修看見一個圓凳被李奉恕一腳踹散。 他也是窩火,該吃的藥都是親自煎,太醫(yī)每日上門針灸按摩,李奉恕一點不見好。王修指揮下人們把平日里不在意的零碎都清走,就怕絆著老李。黑鬼和飛玄光倆夯貨大概也意識到最近府內氣氛緊張,這幾日都沒有闖禍,安安靜靜老老實實。 曾芝龍也來問,終究不見起色。 入了夜,李奉恕又驚醒,惶惶地握住王修的手:“天亮了么。” 王修從來沒見過李奉恕這種樣子——老李在害怕,李奉恕在恐懼。 他們誰都不敢問,萬一,就這么瞎下去了,要怎么辦? 李奉恕每晚都要問王修數(shù)十次天亮沒亮,王修都柔聲答了,李奉恕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以前鹿太醫(yī)跟王修聊天偶然提過,病人的焦慮大多數(shù)時候都來自身邊的人,身邊的人越著急病人自己就越惶恐。所以王修強行心平氣和,心焦得嗓子里泛銹味,聲音還是舒適和緩的: “天快亮了,你再睡會兒?!?/br> 李奉恕分不清白天黑夜,無法入眠,王修就陪他干熬著,白天還要去值房,把所有政務奏章都詳細簡化歸納,落衙回府念給李奉恕聽。李奉恕垂著眼睛聽,也不回答。 攝政王剛發(fā)雷霆震怒,朝廷翻個仰倒。這幾日攝政王沒上朝,諸位大臣病歪歪地拖著病體兢兢業(yè)業(yè),一點不敢怠慢?;实郾煌谧鎵?,天塌地陷的事情,絕對不可能這么輕飄飄帶過,攝政王不上朝,這是在敲打大臣,好好表現(xiàn),孤站在后面看著你們。每個人都惶悚到極點,臣子們,內訌了。 王修也有點措手不及,一致對攝政王的官員們突然就內訌了。效法成廟時的“涇陽點將錄”也搞點將錄,管他是不是先把死對頭打成個什么“黨”,齊楚浙閹涇,總之釘死對方,然后互相攻訐,互相揭短,互相彈劾,一點新鮮的都沒有,一點長進都沒有。 各個“點將錄”王修收集好幾本,也有人故意遞給他的。王修沒給李奉恕看,怕他再生氣。王修現(xiàn)在盼著白敬能帶回來一點好消息。研武堂戰(zhàn)報上說白敬在廬州一地跟高若峰李鴻基張獻忠打,有勝有負,王修看周烈根據(jù)戰(zhàn)報制作的與地圖,啥也看不懂,就是覺得白敬怎么不著急?繞著圈兒地跟高若峰較勁一樣。 王修知道自己不懂打仗,無計可施。 晚上還是王修陪著李奉恕。這么白天晚上地耗著,王修都脫相了。好在李奉恕根本看不見,也就是別人看見他要被驚一下。 王修守著李奉恕一夜,直到破曉實在熬不住,昏睡過去。再一睜眼,好好地躺在床上,身邊沒人。王修一翻身起猛了,顧不上眼前發(fā)昏,踉踉蹌蹌沖進出門,眼看李奉恕挺拔地坐在敞軒涼亭里的石桌旁。天氣郁熱,清晨難得有風,清清爽爽地掠過李奉恕的臉。 王修眼睛一酸:“你起了?” 李奉恕聽到王修走過來的腳步聲,沉默。時間還早,草叢里依稀有蛐蛐叫。脆快的鳥鳴聲在清風里隱隱有回音。廊后下人們起床做飯灑掃,掃帚刷啦一下攪渾了晨光。 李奉恕坐在朧曈的光線中聆聽盛夏的拂晨。 王修走過去,坐在他對面。李奉恕以前的眼神是千丈斷崖下的寒潭,靜而無波,極致兇險的蠱惑?,F(xiàn)在……王修努力地壓住心里的辛酸。 李奉恕嘆氣:“你這幾天,是不是沒睡好?!?/br> 王修輕聲回答:“也還行?!?/br> 李奉恕苦笑:“我又發(fā)瘋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