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節(jié)
他跟著皇帝和攝政王進了書房,被整整一面墻壁的坤輿萬國全圖驚得一動不能動。 世界這么大。?!疾恢挂黄?/br> 他只見過大晏的海圖,可是大晏的海圖放在坤輿萬國全圖中,小得可憐。 一面墻是坤輿萬國全圖,相對的一面墻是大晏全圖。攝政王抱著小皇帝,站在大晏全圖前面,低聲道:“陛下,幫臣看看,哪里是襄陽府?!?/br> 小皇帝的小手捏住攝政王的手指,點在襄陽府位置。 “哪里是南陽府?” 小皇帝又捏住攝政王疤痕斑駁的右手手指,點在南陽府上。 “哪里是西安府?” 小皇帝幫攝政王找到西安府。 攝政王的手指準確無誤地在三地之間畫了一個三角:“陛下喜不喜歡看三國故事?” “喜歡。我有一套安徽滋蘭堂的彩色三國畫冊?!?/br> 攝政王的手指點在西安府上:“這里,有個地方叫子午谷?!?/br> 小皇帝眼睛一亮:“我知道我知道,子午谷奇謀?!?/br> 攝政王笑著搖頭:“天下計策,凡孤注一擲的,大多數(shù)算不上奇謀,只不過是鋌而走險。陛下記得,我李家取天下,靠得是太祖太宗南征北戰(zhàn),才有這廣闊版圖。日后無論誰跟陛下獻投機取巧的‘奇謀’,一概是佞臣。踏踏實實守好家業(yè),才對得起太祖太宗創(chuàng)下的基業(yè)?!?/br> 說到太祖太宗……小皇帝仰起小臉,使勁往東北方向?qū)ふ?。攝政王低聲問:“陛下?” 小皇帝捏住攝政王的手指,費力在很遠很高的地方一點:“榆木川,在這里?!?/br> 攝政王一頓。 榆木川,太宗皇帝龍歸之地。 “我那天讀到太宗皇帝在榆木川打了大勝仗,然后……在馬背上馭龍賓天。我一直想知道榆木川在哪兒,原來……在山海關(guān)外那么遠的地方呀?!?/br> 太宗皇帝一生都是傳奇。戰(zhàn)爭中出生,御駕親征時死亡。 太宗龍歸于永安二十二年九月廿五,辰龍年。今年是高祐元年,正好也是——辰龍年。 “太宗皇帝披荊斬棘親征略地,并未享受過太多,甚至駕崩都不在京城……子孫不肖,只想親自去龍歸之地,祭奠一下?!毙』实垩鲱^看榆木川,太遠了,真的太遠了,比沈陽都遠,遠到他簡直不能想象太宗皇帝的鐵蹄曾經(jīng)到過那里。 攝政王慢慢撫摸地圖。 “陛下有這份孝心,就會實現(xiàn)?!?/br> “我們能回去嗎?” “陛下說可以,就可以。” 小皇帝心事重重地靠在攝政王懷里,越過攝政王的肩膀,無意間瞥到對面墻壁,曾森整個人都趴坤輿萬國全圖上了。小皇帝一緊張:“那個圖不能扯!” 曾森還是趴著。為什么要扯?整幅圖,都應(yīng)該是皇帝陛下的。 他用臉蛋蹭蹭冰涼盛大的地圖。 王修在京營收到白敬的消息,手抖得差點接不住。他坐著周烈派的馬車沖回魯王府,飛快地沖進書房,撞到老李領(lǐng)著兩個孩子看地圖。王修狂喜道:“白侍郎來信,高若峰上當了,走子午谷了!” 成功一多半了! 小皇帝驚訝:“子午谷奇謀,反過來用嗎?怪不得六叔說,天下一應(yīng)奇謀,不過是鋌而走險。” 攝政王道:“給白敬去信,沿途軍營民夫,隨他調(diào)遣。內(nèi)閣已經(jīng)把京運年例準備好,讓他不必擔心糧草,全心追擊高若峰!” 攝政王恨不得對高若峰食rou寢皮,不把他活捆到北京,就不是勝利! 小皇帝扒住六叔的肩膀,艱難地轉(zhuǎn)身,仰頭又看一眼榆木川。 總有一天…… 要回去。 作者有話要說: 榆木川:現(xiàn)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呼倫貝爾市海拉爾區(qū) 第115章 高祐元年六月初, 濕熱的天氣像個倒扣的蒸籠, 陰森森地扣在秦嶺上方。 又濕又沉的空氣一團一團粘在衣服上,衣服糊著皮膚。汗膩塵土腌漬著,無法清洗,高若峰部隊爆發(fā)大規(guī)模的癰瘡,戰(zhàn)士疼痛難忍, 幾乎沒有作戰(zhàn)能力。 進入秦嶺以來, 部隊艱難跋涉, 掙命狂奔。除去掉隊的和私自跑掉的, 主力人馬疲憊到極限。李鴻基也終于個張獻忠瀕臨決裂。 “現(xiàn)在趕緊撤出子午谷, 揮師進河南,一切都還來得及!”李鴻基雖然是高若峰的外甥,軍中地位遠在張獻忠之下。只是李鴻基出謀劃策計計都中,威信又比張獻忠高, 張獻忠不滿已久。 高若峰狼狽地坐在石頭上,撐著額頭。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他們不是“進”子午谷, 他們是躲進來的。李家把所有能動的兵力全都往西安府方向砸, 不計糧草,不計代價,甚至不計較后果,就是要高若峰的人頭。去西安, 還有一絲僥幸。西安府防衛(wèi)由來薄弱, 是高若峰給自己留的一條后路。 高若峰征戰(zhàn)將近十年,看著在谷內(nèi)艱難跋涉的陌生士兵, 心中一恍惚。 當初跟著他一起離鄉(xiāng)的人,沒有多少了。 張獻忠拔刀要砍李鴻基,高若峰忽然笑了,倒是把張獻忠笑愣了。 “秉忠,你是為什么跟我出來的?” 張獻忠沉默下來。高若峰是面朝黃土的農(nóng)民,可他當過衙役。然而底層的人,都是一樣的。農(nóng)民是牲口,小吏是畜生?;畈幌氯ケ惴矗罴姨婵稍旆?,張獻忠自然也可!遠處著裝破破爛爛的士兵半死不活地跋涉,近前的張獻忠面目憔悴,須發(fā)花白。高若峰記得張獻忠正值壯年,竟然是這幅樣子。他不敢想自己什么模樣了。 沒有風(fēng),闖字旗纏在桿上,瑟縮地抱著自己。舉旗的怎么都抖不開,鮮紅的旗子枯萎在桿頭。 高若峰看到,更大聲地笑,眼淚橫流。 李鴻基撲騰就跪下了:“闖王!” “當年我最恨收租子的狗官。交不起租子,就把人吊在桿上活活曬死。那時候想要是能有個不交租子的地方就好了。沒有就我自己殺出來一個。這些年……” 這些年,仗也打了,孽也造了。 高若峰深深地沉默,張獻忠站著,垂頭。李鴻基還年輕,野心還足夠:“闖王不可說泄氣的話,我們還剩六萬人,如闖王所言,此行全力前進,拿下西京,不愁日后!” 高若峰長長嘆氣:“掉隊的,逃跑的,撤兵散伙的,不必去追?!?/br> 張獻忠憤怒:“這些王八蛋!慕名而來,一有點波折,轉(zhuǎn)頭就跑!”他咬牙切齒,“我若逮著白敬那個小白臉,便要剝了他的皮做靴子!” 高若峰看著自己的老部下。張獻忠這些年全靠憤怒活著,靠憤怒打仗,那一口不平氣在心中發(fā)酵,遲早炸得一發(fā)不可收拾。 高若峰什么都沒說。 若上天垂憐,取得西安,他必善待百姓。起碼……人是人,不會被當成畜生,更不用……被吃掉。 瘦小干枯的斥候沒死沒活跑來:“白敬追來了!白敬的人馬追來了!” 高若峰跳起上馬:“跟晏軍比一比誰快!進西安!” 南京駐軍亦是人疲馬敝,從南京追出來,一路強行軍進秦嶺。率軍追擊高若峰的是白敬從京營帶出來的兩個軍官,一個叫薛清泉,另一個叫鄒鐘轅。兩個軍官嚴格按照白侍郎的計劃不遠不近行軍,必要時小規(guī)模交戰(zhàn),攆著高若峰往前跑。子午谷兩旁山峰交錯林立,十分陡,大部隊潛伏不了,所以高若峰才敢進來。西安府就在眼前,沖出子午谷,就是西京! “出谷一定會碰上白敬。我和他纏斗這么多年,都太了解對方了。他一路從南京跑過來,我也是從南京跑過來,一樣的疲乏。出谷的那一刻,也許就要給我們這些年的爭斗一個答案了?!?/br> 高若峰在子午谷口排兵布陣:“遇白敬不可硬拼,也不可托大。你我在智計上絕非他的對手。只是他也受條件所限,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幸而西安府并無兵可調(diào),他耍不出什么花樣。秉忠記著,一切以殺出谷口為要。你和李鴻基無論誰沖進西安府,就是我們贏了。” 闖字旗縮在旗桿頭,被濕沉沉的空氣拖累著,沒有生機。眼前就是子午谷谷口,高若峰一揮手,所存不多的炮彈開路,硝煙中,破破爛爛的闖軍殺向西安府。他們剛出子午谷,震天動地的馬蹄踏著喊殺聲從西邊沖出,全副鐵甲的騎兵揮著長長的斬馬刀從西邊的煙霧中殺出來,馬蹄所過之處,血rou橫飛。 高若峰大驚:“從哪里來的!” 張獻忠大喊:“晏軍的騎兵從黑水峪出來的!他們原來走儻駱道!” 李鴻基在砍刀剁rou的哀嚎聲中難以置信,他想過晏軍會不會走儻駱道從西邊包抄過來,只是儻駱道是荒廢兩朝數(shù)百年的古棧道,翻山越嶺異常艱險,更何況儻駱道出口在周至黑水峪,在西安府以西一百多里!他們已經(jīng)用極限速度穿過子午谷,晏軍根本不可能通過儻駱道追上他們。 可是,全副武裝的騎兵仿佛天降,喊殺口音是關(guān)外的! 關(guān)寧鐵騎! 高若峰指揮李鴻基和張獻忠兵分兩路,全力沖出子午谷。子午谷口太窄,兩側(cè)險峻不易伏擊的山峰成了桎梏,若沖不出谷口,只能困死在這里。后面追殺的晏軍漸漸逼近,關(guān)寧鐵騎堵在谷口,斬馬刀揮舞,高若峰的人跌在地上,被馬蹄踏成爛rou。破破爛爛沒有裝備的闖軍似乎愣了一下,被突然來的鐵騎嚇得手足無措。一個騎著高頭大馬的年輕將軍怒吼:“高若峰出來受死!” 闖軍不知道誰喊了句:“他們?nèi)松?!?/br> 沉默張皇的闖軍突然不要命了,從谷口往外涌,勢如錢塘江如海。鄔雙樨的戰(zhàn)馬驚了一下,前蹄一揚,被涌來的手無寸鐵的人差點推到。其他鐵騎士兵拔出火銃,一頓亂轟。鄔雙樨猙獰一咬牙,掄起斬馬刀瘋砍,連人帶馬浴血淋淋,鎧甲上血珠淋漓滴落如雨。子午谷口有人喊:“闖王快走!進——西——安——啊!” 極限速度強行軍熬下來的關(guān)寧鐵騎也沒剩多少,鄔雙樨翻山越嶺雙手指甲都翻了。跟了他多年的愛馬馬掌掉落,馬蹄碎裂,依然溫順,只是鄔雙樨明顯感覺到愛馬站不住了。他雙目通紅,臉上血淚亂淌,不知道究竟為了誰。 揮著鋤頭的闖軍到他面前送死,就是為了拖住關(guān)寧軍。可是他不能讓高若峰跑了,這是他最后的機會,他也可以用命去換!鄔雙樨怒喝:“高若峰出來——” 子午谷中,突然出現(xiàn)了久違的清風(fēng),猛烈的血氣奔騰沖出。 西安就在前面!高若峰的部下們從未如此喜悅,拿下西京,趕走吸血的狗官,就可以不納糧不交租。已經(jīng)不能思考的他們眼中只有西安府,他們所有的信念,就是只要闖王能進西安府,他們這十年的征戰(zhàn),就贏了! “闖王——沖——進——西——安——” 鄔雙樨吐出一口血,他知道今天自己要死在這里,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白侍郎很快就來了!他嘶啞的聲音也喊:“不能讓高賊進西安!咱們死也要用尸體堵住子午谷!” 高若峰熱淚奔涌,盛大的慷慨赴死像一場輝煌的英雄詩,兩邊都已癲狂,什么都不剩了,就賭命吧! 張獻忠和李鴻基架住高若峰:“闖王上馬!咱們掩護你殺進西安府,屠盡皇帝家狗官!” 高若峰一伸手扯過那一直展不開的闖字旗旗桿,一把塞進李鴻基手里:“你,拿好旗。晏軍要的是我,只有我能拖住晏軍。待會兒我與秉忠殺出空隙,你便直沖出去,進西安,不要回頭!”他握住張獻忠的肩,“秉忠老弟,今日對不住了,老兄要連累你了!” 高若峰翻身上馬,仰天長喝:“殺出去!隨我進西安!” 鄔雙樨已經(jīng)看不見了,愛馬終于站不住,翻身倒下。鄔雙樨不知道自己的戰(zhàn)友還剩多少,他拽下馬鞍上勾著的長槍,橫掃一片。 關(guān)寧鐵騎奉命成為突擊先鋒,今日已經(jīng)搏盡性命,不辱使命。 “來吧!” 子午谷狹長的道路后半部分也陷入激戰(zhàn)。追來的晏軍跟闖軍押后部隊激烈交鋒,鄒鐘轅和薛清泉奉命堵住高若峰的退路。因為地勢狹長,晏軍也只能有先頭部隊跟闖軍交戰(zhàn),雙方膠著,死傷慘烈。鄒鐘轅身負重傷,咬著一塊布條,以防自己喊叫出聲,浪費殺敵的力量。薛清泉昏死過去,鄒鐘轅來不及看他還有沒有氣。 今日,不算丟了京營的臉面了。鄒鐘轅雙手握樸刀,咬著布條大笑,鄒鐘轅,不算丟臉! 子午谷兩端突然同時出現(xiàn)震天動地的火炮聲。銅發(fā)熕,銅發(fā)熕的聲音!鄒鐘轅失血過多,流不出眼淚,銅發(fā)熕終于埋好了,白侍郎來了! 白敬一身孝衣,眼縛黑紗,領(lǐng)兵從西安方向殺來。陸相晟所率天雄軍日夜狂奔繞過秦嶺從西安北面沖過來,一路浴血,殲滅準備來西安府接應(yīng)高賊的其他叛賊,從西安府北面沖向子午谷。 陸相晟喊:“殺敵立功,回右玉收莊稼!咱自己的糧,不交租子!” 天雄軍整齊劃一大喝:“殺!” 關(guān)寧鐵騎終于等到白侍郎過來,鄔雙樨拄著長槍,站著昏過去。李鴻基舉著闖字旗沖出子午谷,在西安府前正撞陸相晟,兩只野獸張開獠牙,撕咬對方,嚼rou嗜骨。白敬的軍隊殺向子午谷,高若峰退回山谷。子午谷兩側(cè)大部隊雖無法伏擊,但小股部隊深入亦難尋找。高若峰且站且退,全力拉住白敬的兵力,張獻忠硬是頂著銅發(fā)熕震山撼岳的連發(fā)炮火沖出谷去。 白敬要的就是高若峰,他咬著高若峰不放。長達一個月的極端艱苦的行軍要了他的大半條命,白敬要用剩下的命換高若峰。白敬的白色孝衣血漬浸透,眼睛也是紅的,追著高若峰而去。銅發(fā)熕還在噴射,所瞄準之地,人畜飛崩,只余地上血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