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jié)
“白都督上書中說得很詳細,攝政王全部有賞。”王修頓一頓,“白侍郎是問關(guān)寧鐵騎?放心吧。” 白敬艱難一笑:“臣謝恩?!?/br> “白都督身體欠安,巡撫陜西的事情可以緩一緩?!?/br> “我這幾日便走。我必須……把那兩萬人,領(lǐng)回去?!卑拙撮]上眼,又睜開,這一回,卻是真的笑了:“王都事,大晏能太平三四年。殿下要跟老天搶時間,我等自然也是。搶得過老天,自然一切都會好?!?/br> 王修握住白敬的手,聽著天雄軍的聲音。輕兵營,京營,天雄軍。下一個,又是誰呢? 天雄軍的歡呼隱隱約約,綿綿不絕地回蕩。一個高個子英俊軍官穿著嶄新的火紅麒麟賜服,慢慢走在北京的胡同小巷中。他在一處門口停下,輕輕敲門。 門里應(yīng)著:“來啦?!绷鑱y的腳步聲,還有撞到什么上面的哎喲聲,最后停在門口,冒冒失失雙手一開門:“誰???” 英俊的將軍微微一笑:“傻狍子。” 我來你家干活了。 第117章 按理說, 京城老百姓都是見慣大人物的, 尋常地方知府巡撫,根本不放在眼中。更何況,李在德家還是實打?qū)嵒首迥兀€不是一樣擠在這狹窄胡同里??墒枪賳T穿著熾火色的麒麟賜服干活,就真的沒見過。 李在德把一堆扒在門口眼巴巴看麒麟賜服的小屁孩子轟跑, 關(guān)上門。老王爺躺炕上, 腦門敷著手巾, 聽見院子里鬧, 哎喲哎喲地起身, 湊到窗口一看,一個穿著嶄新麒麟賜服的官員挽袖子劈柴。 這哪使得!老王爺哼哼唧唧下床,趿著布鞋按著手巾,顫巍巍走進院子:“官人怎么在干粗活……咦這不是小鄔?” 鄔雙樨笑道:“老王爺。” 老王爺看見鄔雙樨, 心情似乎是好了點:“哪里是什么王爺,小鄔來屋里坐, 李在德你不會招呼客人么?” 李在德哼一聲, 鄔雙樨笑得小院子里起春風:“我把柴劈完。” 老王爺看木頭渣子都崩麒麟賜服上了,急道:“小鄔你是官人,現(xiàn)在又有賜服,怎么能跑來干活?沒這樣的規(guī)矩!來來進屋!” 鄔雙樨咧開一嘴白牙:“遼東的規(guī)矩。” 女婿上老丈人家要干活。 李在德翻個白眼:“爹你回去躺著吧。腿不軟了?能站住了?” 老王爺扶著門框, 這才想起來自己虛著, 實在站不住,只好道:“小鄔你別劈了, 進屋歇著,中午一起吃飯,我,我先回去躺著?!?/br> 老王爺哎喲哎喲地哼唧著回屋,鄔雙樨挽著袖子劈完柴,拍拍手:“炕要不要通一通?水缸里水夠嗎?我把力氣活都干了吧?!?/br> 李在德看鄔雙樨真要去拿扁擔,穿著麒麟賜服挑水這玩笑開大了,趕緊伸手一把拽住鄔雙樨:“攝政王賞我了一個好玩意兒,你跟我來,我給你看看?!?/br> 鄔雙樨在賜服上一擦手:“行啊?!?/br> 李在德領(lǐng)著鄔雙樨進他臥房,關(guān)上門,沖進鄔雙樨懷里,狠狠摟住鄔雙樨的腰。鄔雙樨一動沒動,用力回抱李在德。 能相擁,就算是老天開恩了。 李在德帶哭腔了:“我以為,我差點以為……” 鄔雙樨低聲笑:“以為什么?我命硬,有個道士說我是禍害遺千年?!?/br> 李在德不吭聲,勒著鄔雙樨的腰。鄔雙樨的腰細而結(jié)實,皮革腰帶一扎,腰背繃直,頂天立地。李在德把臉埋進鄔雙樨胸膛,聽他有力的心跳聲。鄔雙樨輕輕拍他的背,用臉蹭他的頭發(fā)。 過了一會兒,鄔雙樨聽李在德呼吸平靜下來,于是笑道:“殿下賞你什么好玩意兒了?” 李在德用手指蹭一蹭鼻子,戀戀不舍離開鄔雙樨懷抱,珍而重之地取出一個小錦盒,輕輕打開,取出里面兩只連在一起的玻璃片,扣在臉上。 鄔雙樨一揚眉:“眼鏡?” 李在德戴上眼鏡,特別靦腆地握住胸前總是掛著的放大鏡,對著鄔雙樨他總是有點緊張:“是不是怪怪的?攝政王殿下從杭州召進宮的眼鏡師給配的。眼鏡玻璃片貴重,我平時不太戴……” 鄔雙樨微微笑:“你戴著好看,斯斯文文的?!?/br> 李在德戴上眼鏡,世界終于在他面前展露真正的樣子,迷霧消散,天地清明。他透過眼鏡片觀察鄔雙樨,他以前也能看見他,只是,他第一次徹底清晰地看到他微笑的樣子。凌厲的劍眉,挺直聳立的鼻梁,狹長深邃的眼睛,微微一笑,云開日出。 李在德面部燒紅地震驚著:“你,這樣好看啊……” 鄔雙樨忍無可忍,捏著他的下巴:“從宗人府到遼東到現(xiàn)在,你才看清我長什么模樣?” 李在德申辯:“不是,每次都能看清,但是只能有一部分,眼睛鼻子眉毛……” 鄔雙樨盯著他看:“那嘴呢?!?/br> 李在德一愣:“嘴?” 傻狍子唇紅齒白,嘴唇一張一合的,傻乎乎的——鄔雙樨一低頭,啃了上去。 李在德懵了,清醒過來把鄔雙樨使勁往后一推,兩條胳膊頂著鄔雙樨的胸膛,夾著個腦袋用力低著,就是不抬起來。李在德全身冒煙,鄔雙樨一頓,輕輕一嘆:“你……我誤會了,我,我這就走?!?/br> 李在德拼命搖頭,一只手攥著鄔雙樨的領(lǐng)子怕他跑了,一只手急急忙忙摘下眼鏡,謹慎放進小錦盒,最后一轉(zhuǎn)身,深吸一口氣,撲進鄔雙樨懷里仰頭咔嚓一咬。 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小鄔將軍差點喊出來:你真咬??! 李在德咬了鄔雙樨嘴唇,然后輕輕一吻。 鄔雙樨緊緊摟住他:“你放心,我是不會死的?!?/br> 李在德扒著鄔雙樨不放手:“我在工部偶爾能聽到點風聲,他們當時說進關(guān)的關(guān)寧鐵騎傷亡過半,我一聽差點昏過去。我知道你的性子,沖鋒陷陣不讓人。我急得沒辦法,跟兵部打聽,兵部被攝政王收拾得半死知道得不多,工部虞衡司蔣郎中提醒我可以去研武堂問問,我下不了決心去魯王府,我害怕問到,問到……” “有我的陣亡名單?!?/br> 李在德踢鄔雙樨,鄔雙樨站直了,挨他一腳:“原諒我,讓你憂心成這樣?!?/br> 李在德抽一下鼻子,捧起鄔雙樨的手:“我看看你的手,剛才我看到……”李在德一看鄔雙樨的手,眼淚蹭蹭往外掉。鄔雙樨十個手指的指甲都掉了,還沒長好。 “爬山爬的,倒也沒受別的傷?!?/br> 鄔雙樨安慰他。 李在德揪住鄔雙樨火色的麒麟賜服,說不出話來。鄔雙樨拍著他:“你看,我這不是還活著,還得一身賜服。”他岔開話題,“老王爺怎么了?生病了?” 李在德抽噎一下:“高若峰被抓進京,我爹很高興,說活該他受寸磔之刑。他去觀刑,回來就病倒了。我爹說……太慘了,太慘了,一千五百六十刀,高若峰一聲都沒出,是條漢子。” 李在德喃喃自語:“不該這樣。不該燒仁祖皇陵,不該有寸磔之刑,不該,不該,不該犯上作亂,也不該有餓死的人……” 鄔雙樨擁著李在德,久久沉默。他目光看向虛無的遼遠, 研武堂啊…… 老王爺在屋里喊:“李在德!你有沒有給小鄔倒茶!” 李在德應(yīng)道:“我招待可周到了!” 鄔雙樨無聲大笑。 高若峰受寸磔之刑時,攝政王進了太廟。 攝政王進太廟不讓人扶,被門檻狠狠絆倒,摔在地上。攝政王也沒起來,直接膝行上前,跪在列祖列宗靈位前。 他發(fā)現(xiàn)跪在太廟里,能想清楚很多事情。想太祖皇帝,想太宗皇帝,想景廟,想成廟,想他自己。他在祖宗靈位前,敬畏又平靜。身后有小小動靜,攝政王耳朵一動,小小的,屬于小孩子的呼吸聲越來越近。 小皇帝膝行過來,靠著攝政王。 “六叔,捉到高若峰,就好了么?” “捉到他,只是給列祖列宗一個交代?!?/br> 小皇帝難過地沉靜著。攝政王摟住小皇帝:“要記住他,不要恨他?!?/br> 小皇帝想起在午門上居高臨下看到高若峰,也是高大的樣子,被五花大綁,跪著也腰背挺直,仰頭大笑。 小皇帝點頭,復又想起六叔根本看不見,于是出聲:“嗯?!?/br> 不知道過了多久,周烈跪在偏殿復命:“受刑完畢?!?/br> 攝政王肅穆,周烈補充:“一聲沒出。” 攝政王長長一嘆。 小皇帝年齡小骨頭軟,跪不久,攝政王讓富太監(jiān)送小皇帝回宮,他繼續(xù)在太廟跪著沉思。反正他分不清白天黑夜,他就一直那么跪著。又不知多久,偏殿響起輕輕的聲音,這是王修。 “什么事,一定得你來?!?/br> 王修一猶豫,小心翼翼:“高若峰的骨頭,被收走了。” 攝政王篤定:“白敬收走的?!?/br> 王修一驚,然后膝行過來,仔細觀察攝政王,看他不像生氣。白伯雅干這事著實有點冒險。攝政王沉沉道:“刑也受了,人也死了,可以了?!?/br> 王修不再說話。夜色幽深,燭火明滅,映照攝政王的臉。 可惜到最后,也沒親眼看到高若峰是個什么模樣。 高若峰最后只剩一把骨頭,吊在刑架上,左右搖晃。白敬站在遠處看著,無論什么人只要一死,只剩一副骸骨。沒人給高若峰收尸,這樣罪大惡極之人,最后也就是往城外一扔。當初在漢中,白敬差點抓住他,他舉著火把縱馬飛奔,回過頭來得意大笑:白侍郎,后會無期。 還是后會了。在子午谷,高若峰被綁著,一樣大笑:白侍郎,我如一條惡犬撕咬拼殺十年,不過是為了活著。到了京城受刑死了,剩了骨頭和內(nèi)臟,往亂葬崗一扔,便宜了真正無家可歸的惡犬,倒也不錯。 京營發(fā)現(xiàn)懸尸示眾期間,白官人一直不遠不近站著。 示眾完畢,要把尸骨解下來扔了。白官人面無表情地,把高若峰的尸骨收走。 京營的一個隊長想問,另一個按住他,搖搖頭。 “別管?!?/br> 王修勸著攝政王離開太廟。 “列祖列宗看著你,你何必一定要跪在他們面前。做出一些功績,他們一樣看著?!?/br> 處決了高若峰,一點喜悅都沒有。坐在馬車里,攝政王沉思,王修并不打擾他。 “現(xiàn)在什么時候了?” 王修嘆道:“已經(jīng)深夜了?!?/br> 攝政王突然問:“你明天當值不當值?” 王修一愣,怎么問自己?只好回答:“不當值。” 攝政王沒說話。王修觀察攝政王隱隱有生悶氣的跡象,百思不得其解,什么意思?自己不當值老李生什么氣? 陸相晟名義上是研武堂教授,倒真的是第一次進魯王府。大奉承引著他,他突然彎腰捏了捏書房門前正對的菜地泥土,感慨:“好土?!?/br> 進入書房,空空蕩蕩,一應(yīng)裝飾罩格都無,雪白墻壁上對著張貼大晏全圖和坤輿萬國全圖,一側(cè)擺著仿馬援“聚米為谷”制作的木盤模型。聚米太貴,換成聚沙。第一個進研武堂的是周烈,周烈很高興地一抱拳:“陸指揮,久聞大名!” 陸相晟連忙還禮:“在右玉多得周將軍照顧?!?/br> 第二個來的是曾芝龍,一身泰西打扮,伸手一拍陸相晟的肩:“陸指揮,我是曾芝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