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陽哪里用得著鄔雙樨“幫扶”，他倒是挺開心。鄔雙樨一看他，他也呲牙咧嘴地笑了。月光下，森森整齊的白牙。

    周烈興奮地回到京營，跟王修描述新出來的地雷如何神勇，炸得劈山開石，還不用引信。王修聽得一愣一愣：“火銃淘汰了引信，火雷也要淘汰了？”

    周烈點頭：“我看著，大概是的，以后越來越往自發(fā)上轉(zhuǎn)。如果咱們先把自發(fā)引火的地雷做出來，戰(zhàn)事上何止取得先機(jī)，是取得了天機(jī)！”

    王修正要回城，立即道：“我會告訴殿下?！?/br>
    周烈還在比劃：“你想想，一隊敵軍，正要開過來，在平坦大路上走著走著，突然四處爆炸，引爆地雷的還是他們自己的腳步……越慌越跑，越跑越炸，豈不是不費一兵一卒，敵軍全軍覆沒？”

    王修一愣：“火雷能識得敵我？”

    周烈還未想到此處，只是一頓：“不能，誰碰炸誰……”

    王修擔(dān)心：“那得防著誤炸，還有防著這種地雷不能讓敵軍拿到，不然損失慘重的是我們?！?/br>
    周烈點頭：“王都事所慮甚是，末將短視了。做出這種雷的人叫郭星起，就在工部。如果王都事不放心，明天宣他去武英殿，給殿下看看是個什么人，是否忠誠?！?/br>
    王修用手指點桌面，周烈發(fā)現(xiàn)王都事越來越多的小動作跟攝政王殿下一樣了。

    王修思忖片刻，立刻坐馬車回城。

    周烈緊緊攥拳。他現(xiàn)在聽聲音并不是很清晰，耳朵眼里還塞著那震天的轟鳴。他不得不激動，這些仿佛天怒的爆炸聲，簡直炸開了一片新的希望。

    戰(zhàn)事迫在眉睫，攝政王殿下其實一直很擔(dān)心遼東和蒙古。大晏必須守土衛(wèi)國，熬過這一關(guān)。也許……這個雷，就是扭轉(zhuǎn)乾坤的關(guān)鍵。

    天子守國門，霹靂火雷，亦守國門。

    王修的馬車在夜色中疾馳，跑回魯王府。他一進(jìn)王府，有李奉恕和幼兒的說話聲。王修一愣，小孩子的聲音？怎么門口沒有皇帝陛下的車駕？

    小孩子嘎嘎地笑，王修走進(jìn)王府，大奉承迎出來：“王都事?！?/br>
    晚風(fēng)里幼兒笑聲更明顯，王修問道：“有小孩子？”

    大奉承笑道：“今天殿下去武英殿聽政，回來遇上了皇二子，殿下就抱回來了?！?/br>
    王修納罕：“皇子都好好地被看在后宮，皇二子這才幾歲，怎么跑到武英殿的？”

    大奉承道：“這個實在不清楚，當(dāng)值的是小趙官人，小趙官人已經(jīng)回去了?！?/br>
    皇二子還沒有名字，先帝也沒來得及起。圓圓胖胖憨憨，比起皇帝陛下，更像個小孩子的模樣。王修走進(jìn)暖閣，李奉恕抱著皇二子抬頭：“回來了?！?/br>
    王修上次沒仔細(xì)觀察皇二子，這一看嚇一跳，盈盈燭火下，李奉恕和懷里抱的那個，一大一小，成套了。幼小的李奉恕抬著小胖臉，眨著黑眼睛，可愛地看著王修，向他伸出小手。

    王修沒忍住，抱起皇二子——有點沉。

    看老李平時單手抱這些小胖子抄來抄去跟抱個玩偶似的，都很有分量么。

    皇二子第一次來魯王府，一點不怕生，高高興興。要不是時間實在對不上，王修都要懷疑這個小玩意兒是不是老李的種了。皇二子打個小哈欠，王修擔(dān)憂：“你就這么把皇子抱出來？”

    “皇帝不都被我抱出來了么。”

    “那……他今晚上睡哪兒？”

    “今晚上睡我房中，明天一早跟著我回宮?！?/br>
    王修一吞咽：“你睡哪兒？”

    李奉恕微笑。

    皇二子被王修抱得不舒服，掙扎。王修怕摔著他，連忙還給李奉恕。李奉恕笑出聲：“他嫌你硌?！?/br>
    王修冷笑，對，你不嫌。

    第152章

    王修晚上在枕邊跟李奉恕叨叨叨地雷的事。他以前翻老檔也翻到過, 當(dāng)時沒覺得重要, 所以只是草草一看。神廟時曾經(jīng)有工匠構(gòu)想，如果霹靂火雷中有機(jī)括可自行打火，不必用引信，是不是可以有更大的殺傷力。但構(gòu)想始終是個構(gòu)想，并沒有人真的做出來。

    李奉恕半睡不醒地聽。王修發(fā)現(xiàn)這時候李奉恕最能聽進(jìn)去他說的話, 雖然還是不表態(tài), 但肯定沒當(dāng)耳旁風(fēng)。

    王修理直氣壯地想, 怪不得枕頭風(fēng)吹了幾千年, 好用啊。

    “造價呢?！崩罘钏∫会樢娧?。

    王修安撫他：“造價是可以調(diào)的, 你看德銃的造價不就是一直在下降么？總歸是先有這么個東西，其他一切好說。什么都沒有，空談么？”

    李奉恕又沉靜下去。

    王修輕聲道：“制作火雷的工匠叫郭星起，你明天召他去武英殿, 還是親自去軍器局看看？”

    李奉恕在王修懷里使勁蹭臉，蹭過癮了淡淡道：“你先給我形容形容這個火雷是什么樣?！?/br>
    王修尷尬：“其實我沒見著, 就周將軍去看了。你想周將軍多沉穩(wěn)的人, 手舞足蹈的跟我說火雷守國境，希望我上報給你?！?/br>
    李奉恕深呼吸一下，睡意濃重：“明天不急著宣郭星起，我親自去軍器局看看。”

    成廟時軍器局的火藥廠在城里, 炸過一次。后來就遷出城, 到了京郊。平時也沒什么響動，更沒什么人。京營偶爾聽見一兩聲動靜, 再無其他。

    成廟和攝政王兄弟倆都倚重工部，但是又有所不同。成廟喜歡木器，攝政王喜歡火器，炸越大聲越喜歡。軍器局改進(jìn)銅發(fā)熕得了巨大的賞賜，專門鑄了一件銅發(fā)熕的樣子擺在工部虞衡司的院子里，銅發(fā)熕炮管上銘著所有參與的工匠姓名。軍器局孫大使特別有面子，第一個名字就是他。這一下又成了自發(fā)火雷，孫大使忙不迭上報，希望殿下來看一看。

    孫大使倒是沒怎么提郭星起。

    郭星起實在是……太不起眼了。

    沉沉悶悶的漢子，半天沒一句話，大家總是在落衙時才發(fā)現(xiàn)郭星起今天原來有來點卯，沒聲沒響地做一天工，默默地跟著大家一起落衙回家。大家默認(rèn)郭炮匠應(yīng)該是炮仗做多了傷耳朵，聽不見別人說什么，所以反應(yīng)遲緩。

    李在德倒是能跟郭星起有交流，互相欣賞。因為德銃的彈藥郭星起指出了關(guān)鍵問題的解決辦法，李在德差點跟他結(jié)拜兄弟。郭星起哪兒敢跟皇族結(jié)拜，笑一笑就算了。

    李在德決定把郭星起舉薦出來，能做出這種火雷來青史留名。雖然這火雷還很不完美——好吧，問題挺多的。首先體積就有點大，像個特大西瓜，而且特別沉，是普通火雷的五倍以上。長途行軍的話帶著這種雷非常的不合算，根據(jù)李在德的初步計算，自發(fā)火雷平均每百里行軍造成的消耗是普通引信火雷的十幾到幾十倍。更何況，爆炸范圍不大，布雷要想達(dá)到炸毀大批部隊的效果，先得累死扛雷的民夫。

    當(dāng)務(wù)之急，減小體積，減輕體重。重就重在那個打火的機(jī)括上了——即便如此，李在德還是激動不已。構(gòu)想中的火器正式地被人做出來，這種意義對李在德來說是無與倫比的。

    自來改進(jìn)容易，創(chuàng)造卻是艱苦卓絕。

    李在德拍著郭星起的肩：“星起乃大英雄！真的看不出來，你竟然真的把自發(fā)火雷給做出來了！”

    郭星起干巴巴地笑笑。

    他性子一貫擰巴，李在德沒當(dāng)回事，只當(dāng)他不好意思：“我向攝政王殿下舉薦你，說不定能宣你上武英殿，那是大榮耀！”

    郭星起臉色一白，差點坐下。李在德解釋：“雖然傳聞中說攝政王殿下如何如何兇悍，其實他很年輕而且很和善。你不要聽他們胡說攝政王夜里吃鬼當(dāng)宵夜，他又不是鐘馗。”

    郭星起欲哭無淚：“不，不是，我我我……”

    李在德明了：“不要不好意思，這是你該得的。往下幾十幾百年的青史中，你必然要被大書特書，這才哪兒到哪兒?！?/br>
    郭星起真的快哭了。李在德這就無法理解了，七尺男兒至于忸怩成這樣？他只好放走郭星起，郭星起佝僂著肩背，悶悶不樂，干活去了。

    李奉恕牽著飛玄光去京營，周烈想起自發(fā)火雷漫天爆炸的樣子仍然心有余悸：“大……倒是挺大的，但是都埋在土里，投石上去一炸一個準(zhǔn)。若是邊境都布雷，簡直難以想象那個場景……”

    李奉恕騎著飛玄光，飛玄光自己跟著周烈的馬跑到軍器局火藥廠的地界兒，周烈下馬去通知攝政王親臨，觀摩自發(fā)火雷。

    孫大使特地勻出一些成色好的火雷，早早布好，插上小旗子，等攝政王來。攝政王就一個人遠(yuǎn)遠(yuǎn)騎在飛玄光上，周烈示意孫大使開始。

    攝政王聽到從地底下涌出來的，山崩地裂的爆炸聲。

    與火炮轟炸的方向不同，自發(fā)火雷是從地獄涌上來的索命厲鬼，惡狠狠掐住碰觸的人一炸，尸骨無存。

    周烈解釋孫大使正在用石塊砸自發(fā)火雷，火雷一個接一個炸開。李奉恕微微側(cè)臉，聽著自發(fā)火雷的聲音，飛玄光和周烈的馬被震顫的地面弄得十分不安，馬蹄子跺地，似乎隨時想跑。

    李奉恕安撫飛玄光，心想，你還好，你能看到火雷炸開的景象……

    轟鳴滾滾，若真的運(yùn)用于戰(zhàn)爭，應(yīng)是腥風(fēng)狂卷，血雨撲面。

    周烈喃喃贊嘆：“這真是……這真是……”

    爆炸全部完畢，孫大使跑過來行禮：“殿下，周將軍，試炸完畢！”

    攝政王微微一笑：“不是全炸了吧?！?/br>
    孫大使訕笑：“殿下心明眼亮，有幾顆雷啞了。自發(fā)雷機(jī)括稍微出差錯對不準(zhǔn)，就打不著火?！?/br>
    周烈蹙眉：“這些啞雷確定不會再炸么？萬一又炸了，傷人怎么辦？”

    孫大使回答：“全部有記錄，沒有炸的雷，就用火器遠(yuǎn)遠(yuǎn)地轟掉?！?/br>
    攝政王想的是另一層：“若是拿火雷布陣，亦有當(dāng)時啞了的，是不是無法保證不會在兵禍消彌后傷及無辜？”

    孫大使冒汗：“還在改進(jìn)中，改進(jìn)中，做這雷的叫郭星起，臣叫他來，聽殿下示下?！?/br>
    周烈想笑忍了，攝政王沒說話，孫大使也不敢看高頭巨馬上的殿下，連滾帶爬去叫郭星起。

    郭星起一聽攝政王要見他整個都傻了，被人拖到攝政王馬前。平原闊野，天下地上，一身黑甲騎著黑馬的攝政王威嚴(yán)如神祗，老實木訥的漢子跪在馬前，瑟瑟發(fā)抖。

    周烈笑道：“你別緊張。殿下問你話，你回答即可。”

    郭星起哆嗦著：“殿殿殿殿殿殿下……”

    攝政王聽他禿嚕舌頭，忍俊不禁：“你何以這樣怕我。”

    郭星起有苦說不出。他一輩子沒騙過人，如今非得說昧心的話，什么都說不出來。攝政王問了他兩句自發(fā)火雷的事情，郭星起眼淚都下來了。周烈捂臉，這可怎么弄。

    孫大使喝道：“郭星起，不要駕前失儀！”

    郭星起更害怕，直接趴下了。如果李在德在場還好些，偏偏李巡檢今天不在火藥廠！

    攝政王和顏悅色夸獎郭星起和自發(fā)火雷，稱贊郭星起和自發(fā)火雷為國之器，勉勵他再接再厲，為國奮進(jìn)，改良自發(fā)火雷。

    攝政王和周烈驅(qū)馬離開，孫大使生悶氣，這件事辦得就沒有銅發(fā)熕漂亮了。

    郭星起爬起來狂奔沖向茅廁。

    孫大使罵他什么他都沒聽見，反正平時也沒拿孫大使當(dāng)個東西。只是郭星起到回家腳都是軟的，進(jìn)了胡同扶著墻挨挨蹭蹭，鄰居打招呼：“喲星起腿怎么了？”他恍恍惚惚，沒聽見，眼神愣愣直視前方。郭星起家房檐矮，進(jìn)家門的時候忘了，咣一聲撞了頭。郭星起的奶奶正在院子里納鞋底，納到半截睡著了，被郭星起一腦門子撞醒：“星起?。炕貋砝?？吃飯啦？”

    郭星起看著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太，眼圈發(fā)紅：“奶奶，攝政王殿下夸火雷了。”

    老太太拉一拉腿上的毯子，開心不已：“好，好。”

    郭星起心酸一嘆：“奶奶……”

    老太太慈祥地招手：“過來。”

    郭星起跪在老太太身前，老太太摸摸郭星起的臉：“火雷的年紀(jì)比你爹爹還大呢。如今終于讓它見了天日，真的好呀?！?/br>
    郭星起說不出話來，只好哽咽一聲。

    老太太拍著郭星起的背：“真的好呀?！?/br>
    第15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