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節(jié)
回到皇帝陛下的書房,富太監(jiān)命人在炕上鋪開海圖,擺上小小的海船模型。曾森摸一摸海圖。今日武英殿因為何首輔的一席話,并未就如何處置曾芝龍達成一致。躲過今天,明天呢? 父親是海中龍,他還在海上……就好了。 十八芝是十八個綹子前前后后收編在一起的。天武都、天威都、捧日都、登封都、勇勝都、扈蹕都、耀德都、宣威都、清遠都、寧邊都、威勝都、金天都、武寧都、耀武都、天成都、振威都、定遠都、永安都,十八個都軍。除了充當驛馬斥候先鋒的清遠都,剩下十七都衛(wèi)一軍配一艘巨型戰(zhàn)船,再配一些多桅載炮快船及若干其他小船。巨型戰(zhàn)船的名字就是改編后綹子的名字,天武天威捧日和宣威經(jīng)常跟著曾芝龍的大福舩進進出出,這四個都衛(wèi)也是曾芝龍最信任的親衛(wèi)。天武都的都頭就是曾芝龍身邊的海都頭,最早跟著曾芝龍出生入死。 所以實際上,十八芝是“十八支”,十八支被曾芝龍收服的龐大的船隊合并在一起。 皇帝陛下聽得入神:“這些模型船能代表十八芝嗎?” 曾森猶豫一下:“不夠……而且海圖擺不開……” 皇帝陛下一開始只是想讓曾森說說話,倒被曾森講得愣住。曾芝龍的十八芝太可怕了,陛下這是才明白為什么那么多人聽到“海妖”就恐懼。養(yǎng)這樣的海面軍隊,絕對不是輕易的事,走私怕也只是尋常營生之一。 十八芝在海面上縱橫這么多年,成為最大的勢力。貨物總是從岸上來,再回岸上去。若是岸上沒有根基,真當海面蜉蝣,十八芝早不存在了。越做越大,番鬼想除掉曾芝龍,大晏也想消弭禍患,曾芝龍選擇了投靠大晏。 小皇帝蹙眉,那么曾芝龍反了就是為了什么? 曾森的視線牢牢盯著海圖上面排著的木船模型。他像是看到了夢境里十七都衛(wèi)的戰(zhàn)船,被焚燒炸爛拆毀,巨獸趴在岸邊老老實實等著自己的毀滅。 他眼中涌出熱淚。 泉州港海戰(zhàn)中,負責(zé)斥候探馬的清遠都沖鋒艦船船身遭重炮,整體崩毀,沉入海中。 福建總督親赴觀戰(zhàn),確認無人生還,立刻再上奏章,歷數(shù)福建慘狀。曾芝龍燒毀糧倉,導(dǎo)致賑災(zāi)糧燒毀的燒毀,丟失的丟失,福建賑災(zāi)無法進行,請求朝廷再調(diào)撥糧食進福建。 只是……曾芝龍還沒有抓住。最重要的是他身邊那個同知,必須除掉。陳同知一死,這個死扣,就正式打上結(jié)了。 誅殺曾芝龍,鏟除了首惡,往下的事情,容易多了。 朝野議論紛紛,奏章瘋了一樣涌進北京。右玉狀告陸相晟的地主呼號奔走,延安府被白敬誅殺的衛(wèi)所指揮使遺孀遺孤進京告狀。四川總督參秦赫云目無王法私交蜀王,其罪當誅。宗政鳶在山東黃島養(yǎng)輕兵營的事情突然被翻出來,輕兵營的招納選拔以及軍需供給全部有證人,國喪期間養(yǎng)私兵,大逆不道包藏禍心,必須問罪九族。 北京忽然變了天,狂風(fēng)大作暴雨傾盆,攝政王打著傘站在皇帝陛下親手栽種的“國柿”前,遮風(fēng)擋雨。 攝政王仔細諦聽雨珠落在傘面上清脆碎裂的聲音。 福建水師的船撤去,海面平穩(wěn)如鏡。淺水灣一處灘涂邊突然潛上來四個人,拖著吊在充氣豬脬上的奇怪包裹。閩軍頭一摳嗓子眼,嘔出用銅球蠟封的陳同知親筆奏報。銅球蠟封吞咽,是海盜常見的藏秘信方式。在沖鋒艦船沉船之前的那一刻,閩軍頭果決把銅球一吞,所有人跳下戰(zhàn)船。砝碼吊在重啟豬脬上,在水中游動時拖著反而比在陸地上提著輕一點。 兩套砝碼都沒事,沖鋒戰(zhàn)船上只活下來四個人。 閩軍頭一抹臉對著海面一抱拳:“清遠都全是送死的船,各位走好。我們這就去完成老大交代的任務(wù)了。畢竟清遠都無論送什么,都要送到?!?/br> “閩軍頭,咱們怎么上京……” “坐船。漁船走私船海盜船,只要有船,哪里會困得住海盜!” 閩軍頭一揮手:“挑著砝碼,找船去!” 清遠都送信,送死,當然,也送該死的人去西天。 第158章 曾芝龍消失了。整個福建兵事沸騰, 全部為了捉拿這個反賊。各港口布滿重兵, 絕對不能讓曾芝龍有機會接近船只。一旦放這條惡龍歸海,則海上狂飆橫瀾,怒濤駭浪,永無寧日。 福建總督府傳出命令:若曾芝龍反抗,就地格殺。 福建總督府這幾天徹夜燈火通明, 暗藏重重伏兵。胡開繼跟曾芝龍隔海打交道這么多年, 太知道他了。他絕對不是能忍的人, 一定會殺來。只要曾芝龍敢來, 這整盤棋, 便下完了。 伏擊許多天,曾芝龍無影無蹤。 四川總督參秦赫云私交藩王投書逆賊圖謀不軌,折子已經(jīng)到了京中。耿緯明心下決斷,秦赫云眼見著要進研武堂, 若是讓她進了,以后想扳倒她可沒那么容易, 留這么個人在四川, 絕對是他和劉閣老的心腹大患。現(xiàn)在整個研武堂都在風(fēng)口浪尖,機遇千載難逢。曾芝龍只是個打研武堂的由頭,曾芝龍一死,研武堂威信人心都一敗涂地。只要研武堂一倒, 什么白敬陸相晟宗政鳶秦赫云, 一個一個鏟除。 攝政王安安分分坐在廟堂上,不要妄想政令能出紫禁城, 其余的,隨他去。 四川總督耿緯明連上三折彈劾四川總督秦赫云與叛賊張獻忠書信勾結(jié),總兵府立刻就知道了。馬又麟拖著長槍就要去總督府:“龜兒子又欠揍了!” 秦赫云喝止了他。 秦赫云正在招降張獻忠的緊要關(guān)頭,今年湖廣欠收,湖廣總督比四川總督有用,湖廣軍隊依舊能戰(zhàn),楚軍湘軍歷來悍不畏死,配合秦赫云調(diào)兵遣將堅壁清野,逼迫張獻忠至無糧的絕境。秦赫云統(tǒng)兵屯田這么多年,最是講求實效避免空談。川軍楚軍湘軍即便能征善戰(zhàn),一旦真的跟張獻忠火并,以目前大晏西南局勢,至多拼個兩敗俱傷。 “大人!我聽蜀王府的人遮遮掩掩地說,京中局勢不容樂觀,朝臣一定要誅殺曾芝龍,跟攝政王杠上了,曾芝龍不死決不罷休。研武堂其他將軍都被劾慘了,曾芝龍一死他們都懸了!如今大人還沒進研武堂,他們已經(jīng)把大人算作魯系。大人現(xiàn)在只要以靜制動,韜光養(yǎng)晦,避免跟張獻忠接觸 ,一切應(yīng)該還有余地……” 秦赫云眉毛一豎:“你年紀輕輕,從哪兒學(xué)來這些茍且推諉!該奉國奉國,該奉公奉公,一心為民俯仰無愧即可!你父親教你的都忘了!” 馬又麟一身披掛就那么跪下了,淚水連連:“大人,我看四川總督,看那個什么蜀王,想得到京中是什么樣子。各個遇事就自詡渾厚鎮(zhèn)靜,無事就奔競鉆營。當官的境界是‘拙于任事,巧于避事’,反正做多錯多,無所可否倒是能混得開!研武堂將軍們哪個不是盛名在外殺伐果斷,結(jié)果呢?攝政王只要稍一松動,下場可見!大人三思,不要再跟張獻忠書信來往了!” 秦赫云深深一嘆,一只手放在馬又麟肩上:“你看官場看得透,有沒有回頭看看百姓?” 馬又麟仰臉看自己的母親,一愣。 “從重慶到成都,平民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奔走呼號曝尸道邊,皆因人禍。生而為人,帝國子民如何要活得仿佛豬狗……四川湖廣再經(jīng)不起戰(zhàn)事,若是張獻忠肯接受招降,西南尚有一息可喘,百姓尚有一線生機。我便與你說實話,張獻忠必然還得反,但只要有三四年的平靜,即便沒我,四川自然也有人能主持修生養(yǎng)息恢復(fù)耕種。即便我因為這事而獲罪,也應(yīng)無憾了。” 馬又麟眼淚又下來:“除了大人,誰能主持修生養(yǎng)息大計,那個耿緯明?” 秦赫云天生冷峻,她沒表情的時候殺機凜凜:“當然……不能是他?!?/br> 研武堂驛馬一站一站往京中回報,河間府,濟南府,東昌府,兗州府,南京府,離得越遠,回報間越長。要算上去程與回程,跑死的馬匹不計其數(shù)。直到溫州府來報:并未接到福建出來的研武堂驛官,皇帝陛下終于忍不住了。 他干了一件事,招大隆福寺主持鏡原入宮,相看曾森,為曾森加梵文名稱,掛去大隆福寺祈福。 富太監(jiān)黯然,皇帝陛下這是認定曾芝龍反了,必須要保曾森。歷來只有皇子的梵名才能掛去大隆福寺,把曾森的名字掛過去,就是等于皇家認下了曾森,就算曾芝龍要被滿門抄斬,也斬不著皇家的干兒子。 鏡原走進武英殿,一眼看見立在明間中央的曾森。幼小的兒童站在狂風(fēng)巨浪中,身繞白龍,右手持刀,腳踩血海,血海中尸體沉浮。遠處祥云繚繞七寶花樹,百鳥飛舞和鳴。鏡原伸手在曾森眉間一點,輕道:“興與盛,都在你了——娑竭羅?!?/br> 娑竭羅龍王,八大龍王之一?!版督吡_”意為滄海,娑竭羅龍王,即為海龍王。 曾森懵懵懂懂,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后席卷寰宇的血色狂浪,正向他俯首稱臣。 梵名叫什么皇帝陛下不在意,他命令鏡原立刻把娑竭羅的名字掛上,開壇為娑竭羅做法祈福。曾森不知道只有皇子才能掛名大隆福寺,富太監(jiān)不忍心解釋?;实郾菹聻榱吮T肓烁鞣N辦法,背著曾森擬定一道秘旨:賜曾森姓李。 曾芝龍無事,此道秘旨作廢銷毀。曾芝龍伏誅,則曾森立刻改姓李。 自攝政王歸京,朝廷從未如此上下一心。曾芝龍必須死,否則國法情何以堪?武英殿聽政時一都察院御使公然叱罵攝政王:殿下執(zhí)意包庇私人曾芝龍,視國家法規(guī)于無物。臣為天子法官,盡忠直言勸諫,殿下想廷杖便廷杖,臣被打死在殿下面前亦是榮幸,殿下一定要好好看著! 全國各地上書奏章卷著京城朝堂,不獨陜西山西福建官員參得激烈,江浙地區(qū)罵得尤為兇猛。江浙豪強不得不害怕,巨富一人名下能有三十萬頃免稅土地。攝政王如果恢復(fù)張?zhí)狼逭?,三十萬頃土地一頃也留不下。有人毛發(fā)直豎目眥盡裂地瞪著北方,恨不得啖食攝政王和他身邊佞臣的rou!曾芝龍必須死,研武堂必須散! 終于有一天,所有彈劾奏折,全部指向攝政王。 攝政王亦為人臣,居然私設(shè)蓮幕,結(jié)黨立派,以圖瓜分國權(quán),且寵幸jian佞,玩弄國法,目無黎庶,作威作福,敗壞綱紀,大晏國祚危矣! 攝政王笑了:“我不希望他們黨同伐異,是想讓他們好好干正事。等到他們真的團結(jié)一心,竟然就對著我使勁了?!?/br> 攝政王根本不像發(fā)怒的樣子,甚至沒動氣。垂著眼睛坐在武英殿上,側(cè)影如雕如鑿,沉穩(wěn)如岳。 何首輔忍不住想,攝政王如此巋然不動沉得住氣,是不是因為……他根本看不見?當一個人已經(jīng)陷入黑暗,再大的事聽來也就是天邊的戲文。 皇帝陛下把參攝政王的折子留中。攝政王一言不發(fā)。 皇帝陛下十分焦慮地問富太監(jiān):“大伴,研武堂留不留?” 富太監(jiān)安撫他:“陛下心胸廣闊心志高遠奴婢是知道的,只是陛下想要披荊斬棘拓土開疆,手里得有鋒利的刀?!?/br> 皇帝陛下沉默。 福建研武堂驛馬還沒有進京回報,朝廷等不了了。十三道御使全部進京,共一百一十人,整整齊齊跪在承天門外。十三道御使品級低微,不夠資格上朝,所以他們跪在紫禁城外面,大聲齊誦太祖為臺諫一職親筆所寫御制: “凡大臣、小人構(gòu)黨,作威作福亂政者,劾!凡百官猥嶸貪冒壞官紀者,劾!凡學(xué)術(shù)不正、上書陳言變亂成憲、希進用者,劾!十三道檢查御使為天子耳目,天子法官,天子臂膀!為天子表揚善類翦除豪蠹,代天子巡狩考察,凡政事得失,軍民利病,皆得直言無避!以正風(fēng)俗,振綱紀,護國體,興民生!” 一百一十人從半夜便跪著背誦太祖親筆,一遍一遍,洪亮劃一的聲音撞在聳立的宮墻上,彈回來,于凄清的黎明中散遍四九城。 皇帝陛下沒招攝政王進宮,招了王都事進宮?;实郾菹潞苌僦泵孢@個沉默低調(diào)的七品都事,雖然他一直跟著六叔。王都事在燭火下溫和地微笑:“陛下,還記不記得您在魯王府栽種的‘國柿’?” 皇帝陛下默默點頭。 王修聲音溫暖平和:“陛下要為國柿遮風(fēng)擋雨,國士才能一往無前。陛下,攝政王算國士嗎?” 這一下把皇帝陛下問愣了。六叔算國士嗎?他好像下意識認為六叔不是臣,可攝政王就是臣。 “攝政王此時,亦需要陛下庇護。” “可是……”六叔明明是大人,而且看上去那么厲害。 王修柔和道:“陛下是天下之主,江山社稷四海五湖都是陛下的,都需要陛下的庇護,攝政王也一樣。國柿在長成參天大樹之前,無力自己對抗風(fēng)雨……” 攝政王上朝,車駕停在午門外。十三道御使齊聲背誦:“凡大臣、小人構(gòu)黨,作威作福亂政者,劾!” 攝政王下馬車,威儀肅穆地穿過去,火色的親王常服,燃燒一路。 摧枯拉朽。 承天門外十三道御使一百一十人跪倒死諫,武英殿內(nèi)群臣亦跪:“jian佞禍國殃民以媚上,臣等忠言逆耳而獲罪,臣等無悔!” 皇帝陛下感覺到?jīng)]頂?shù)膲毫?,他差點坐不住。武英殿應(yīng)該是聽不見承天門外聲嘶力竭死諫的聲音的,但他耳邊隆隆作響。 周烈京營隨時準備進城勤王,京營一動,在山東的宗政鳶立刻北上。周烈感覺到空氣中大火焚燒的焦灼,一條歹毒的引信在呲呲蔓延,直奔紫禁城去了。周烈心中比金兵圍城時還恐慌,縱然攝政王沉著從容,周烈卻覺得整個朝堂就是一鍋將開的熱油,烈火燃燒,劍拔弩張,一觸即發(fā)—— 泰山將崩的那一刻,宮外登聞鼓的聲音響起。 咚,咚,咚,鼓聲并不大,驚起整個京城。 太祖所立登聞鼓,百年沒響起,人們幾乎淡忘了它的存在。就在這普通的一天清晨,允民伸冤上告的登聞鼓終于結(jié)束久遠歲月的沉寂,在積塵中發(fā)出久違的震音。鼓音撼動大地,那聲音是太祖時期的巨獸,剛剛醒來,慢慢睜開眼睛,一步一步踏著鼓點,走向紫禁城。 咚,咚,咚…… 民擊登聞鼓,天子駕前親審。 皇城戍衛(wèi)司指揮使張敏闖進武英殿,滿臉驚悚:“有人敲響了登聞鼓,有人敲響了太祖登聞鼓……” 滿朝皆靜,攝政王威嚴的聲音在所有人頭頂盤旋:“何人有冤?” “敲鼓的人說,曾芝龍有冤,曾芝龍有冤!” 那一瞬間,殿上所有人都聽到了震徹天空與大地的鼓聲,沉重悲壯,激奮昂揚,震懾鬼魅,警醒乾坤。 第159章 大晏開國太祖皇帝立登聞鼓于三法司門口, 取“登天子聞”之意, 平民擊鼓鳴冤,皇帝必須親自審理。太祖時期這面鼓就是帝國最兇狠的眼睛,不眠不休盯著承天門前所有的官衙值房。然而……太祖百年之后,這只眼睛無可奈何寂寥地閉上,再無人敢敲擊登聞鼓。 大晏帝國的一個清晨, 三個衣衫襤褸的福建人敲擊沉寂數(shù)百年的巨鼓, 鼓聲隆隆, 太祖時那只立在所有官員身后虎視眈眈饑欲啖骨的巨獸倏地睜開了催命的眼睛。 承天門外, 十三道御使一百一十人跪著大聲背誦太祖親筆御制。 三法司外, 登聞鼓兇悍的聲音一下一下錘擊著帝國的心臟,直達云霄。 同在承天門外御街上,聲嘶力竭的兩種聲音,東西對峙, 遙遙相望。 “曾芝龍冤,曾芝龍未反!曾芝龍冤, 曾芝龍未反!” 武英殿上, 在可怕的寂靜中,攝政王微微一笑:“登聞鼓,終于又響了。陛下知不知道登聞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