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相晟聽到權(quán)城認真的祈禱——

    皇皇上天，照臨下土。集地之靈，降甘風雨。庶物群生，各得其所。

    全國唯一豐收的喜悅沖進北京，王修差點喜極而泣。玉米番薯土豆在北方真的能種，能種的話能活多少人……

    李奉恕點頭：“陸相晟強迫所有人都種。”

    王修輕聲道：“夫民不可與慮始，而可與樂成?！?/br>
    李奉恕閉上眼，向后仰著：“商君說的?！?/br>
    “商君說得對。對民，不必商討將要開始的計劃，只能分享成功的利益。這下好了，土豆番薯豐收，玉米大豐收，推廣是沒什么問題了。”

    陸相晟上書，權(quán)道長只是破釜沉舟地一試，其實并沒有信心?，F(xiàn)在看來，麥收之后可種玉米，也許就是解決饑荒的關(guān)鍵。權(quán)道長將種植經(jīng)驗全部記錄，一起發(fā)往京城。

    李奉恕翻看權(quán)道長詳細的記錄，看得津津有味。

    “明年，咱們家也要種玉米?！?/br>
    李奉恕想在自己家里試種玉米和土豆番薯，只是突然眼睛不行了，所有野心勃勃的種植計劃全部終止。

    李奉恕輕聲笑：“多謝蒼天垂憐?！?/br>
    王修道：“也多謝權(quán)道長苦心孤詣?！?/br>
    李奉恕捏捏王修的臉：“蒼天垂憐，才有個權(quán)城。人為萬事之本，我很清楚這個道理?！?/br>
    王修向上一指：“研武堂。”

    李奉恕微笑：“是?！?/br>
    右玉請求往延安府送糧，研武堂準，攝政王批復：嘉獎權(quán)道長為國稼穡?；实郾菹孪轮迹河泄ι琊?，有利百姓，惟殷于民，民乃有安。敕封權(quán)道長至善真人封號，授寶冊玉印，加法服蓮冠。

    北京來人加封權(quán)城的時候，權(quán)城都哆嗦了。輝煌的皇家儀仗進入右玉城，帶來皇帝陛下至高無上的旨意。權(quán)城張著嘴跪著，一副傻樣：“我……我就會種地……”他師父快五十了才混到個真人封號，還沒有玉印啥的……

    宣旨的官員微笑：“真人過謙了。真人種植，于社稷乃大功德，皇帝陛下和攝政王殿下感念真人為國為民，真人接旨吧?！?/br>
    直到宣旨官員離開，權(quán)道長還沒醒過味兒來。他坐在院子里，仰望夜空，心緒沸騰。他種地的時候真的沒多想，只是一心求道。他的道在土地中，在種植中，在收獲中。收獲后，民安無饑，便是他的道。

    所以其實，他沒什么野心的。

    身邊有響動，陸相晟看到月色中團得小小的權(quán)道長，于是走到他身邊，坐下。

    “權(quán)道長觀天，看到什么了？”

    “日有相，月無常?！?/br>
    陸相晟笑一聲：“權(quán)真人不必心慌，陛下與殿下給你的嘉獎，都是你該得的?！?/br>
    權(quán)城抿著嘴繃著小臉看陸相晟，十分嚴肅：“不要叫我真人，至善真人，我真的當不起?！?/br>
    陸相晟淡淡道：“你當?shù)闷稹Ｖ朗裁词侵辽茊?？?/br>
    權(quán)城沉默，陸相晟朗朗有金屬質(zhì)地的嗓音在清涼的夜風中回蕩：“‘有斐君子，終不可諠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瘷?quán)真人，你不知道你將要救多少人。有斐君子，民不會忘?！?/br>
    權(quán)城抱著膝蓋，陸相晟站起整衣，鄭重走到權(quán)道長面前，深深一揖：“陸某不慚，代天下之民多謝權(quán)道長。”

    權(quán)城嚇一跳，連忙起身還禮，哪知抱著腿太久，腿麻了，沒起來就地一滾。

    陸相晟笑出聲，向權(quán)城伸手，權(quán)城面紅耳赤拽著陸相晟的手站起，整衣還禮，肅穆道：“‘修奉清戒，每合天心，常行大慈，愿為一切，普度厄世，謙謙尊教，不得中怠，寧守善而死，不為惡而生，于是不退，可得拔度五道，不履三惡，諸天所獲，萬神所敬，長齋奉戒，自得度世。’我無非持守戒律，不值一提?！?/br>
    陸相晟眼中月光清瑩，含笑看權(quán)城：“攝政王殿下識人用人不拘一格。凡于天下有用者，皆得重用。將來還有千千萬萬的人匡扶社稷江山九死不悔，名留青史，丹心照古今。權(quán)道長不安什么？你是這些人中之一罷了?！?/br>
    權(quán)城感激：“多謝陸指揮?！?/br>
    陸相晟嘆氣：“是我多謝你。上次白巡撫寫信給我求救，右玉什么都拿不出來，我愧對白巡撫。這一次延安府為了大晏一力抗疫，右玉沒別的好幫忙的，玉米豐收，總算能支援一下食物，算是對得起白巡撫和延安府上下鐵血忠誠之人?！?/br>
    權(quán)城仰望天象。陸相晟笑問：“至善真人，明天天氣好嗎？”

    權(quán)城回答：“陸指揮，明天是一個大晴天?！?/br>
    陸相晟安慰權(quán)城，權(quán)城回房。陸相晟自己負手立在夜空下，觀看宿列星光。權(quán)道長的派別是符箓派，除了畫符抓鬼這些神叨，還有入世佐君惠民之愿。被攝政王揍出欽安殿的道士是內(nèi)丹派，專注煉丹修仙。攝政王不容煉丹，以后怕也是不會有什么進獻仙丹尋求長生這種荒唐事。

    陸相晟其實挺高興的。攝政王神思清明，不易被蒙蔽，

    挺好。陸相晟心想，明天果然應該是個大好天。

    右玉往延安府運送玉米的同時，攝政王要求右玉把玉米種送去山東，山東宗政鳶親自處理種子入庫儲存事宜。

    右玉玉米大豐收，已經(jīng)沒什么可說的了。明年麥收之后種玉米。宗政鳶一直可惜北方土地一年一熟有余，兩熟卻不夠。如果玉米產(chǎn)量不錯，正好填上這個缺憾。

    接收玉米種子的山東官員接待右玉來的軍官，頭一次見到玉米這么粗壯的作物，贊嘆：“姓權(quán)的真人，大概真是農(nóng)神座下吧?！?/br>
    隨著玉米種子來的還有土豆番薯。右玉來的軍官叫張珂，笑模笑樣的，交代土豆番薯的種植，神情卻嚴肅：“土豆發(fā)芽的一定不能吃，會死人?！?/br>
    山東官員一愣：“有毒？”

    張珂強調(diào)：“沒發(fā)芽的時候是好東西，可以飽腹。發(fā)了芽，便是劇毒。這一點千萬記住，使用發(fā)芽土豆，救不回來的?！?/br>
    宗政鳶負著手站在一邊，點頭：“記住了。多謝?！?/br>
    宗政鳶寫信給陸相晟，讓張珂帶回：

    精誠團結(jié)，共渡難關(guān)，宗政多謝權(quán)道長的苦心。

    張珂心里嘆息。

    今年……起碼終于有地方，不必擔心餓死。

    張珂也不知道是不是無心，忽然道：“不知道遼東能不能種啊?！?/br>
    宗政看他一眼，張珂自知失言，站直垂首。

    “圣上自有安排?！?/br>
    玉米種子先去的山東。欽天監(jiān)還有庫存，攝政王下制把欽天監(jiān)里的所有庫存調(diào)出，規(guī)劃明年京畿種植。旭陽看到欽天監(jiān)庫房里運出來的結(jié)實的仿佛放大無數(shù)倍的麥穗的玉米穗頭，愣愣地問：“遼東不給嗎？”

    沒人回答他。

    到遼東，肯定會進建州，這到底……

    右玉玉米大豐收，朝野很轟動，居然找到了五谷之外的另一谷，生命力頑強產(chǎn)量高，食用有百利無一害，能果腹充饑。種子先去山東，肯定是理所當然的。山西有右玉，推廣也不難。陜西延安府也送到了，下一步白巡撫自有考量。

    北方還剩下誰……

    河南，遼東。

    河南有李鴻基，遼東有黃臺吉。

    攝政王沒有明確表示，也沒人敢問。

    出乎意料，第一個上書要求把玉米引進遼東的，居然是鄔雙樨。

    攝政王好像有點驚奇，一挑眉毛。鄔雙樨在奏折里壓根就沒用他那飛揚的文采，一條一條列遼東的作物收成。遼東獨有黑土，沃野千里，年景好的時候富足不可估量。然而年景太差，遼東的冬天突然提前，冰災雪災接連而來，人民饑寒凍餓，慘不可言。

    鄔雙樨在奏折里一字一句講遼東的麥子，谷子，豆子。遼東人那么努力地耕種，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就什么都沒了。

    遼東亦是國土，遼東富足是國富足，遼東饑饉是國饑饉。泣涕請求陛下殿下看一眼遼東，遼東子民亦是大晏子民，民心從未變。

    折子上去，沒什么回音。

    李在德一日落衙回來，看到鄔雙樨站在家門口，沒牽馬，衣襟上有土，仿佛摔得。李在德嗅到鄔雙樨身上濃烈酒味，心里一驚：“怎么喝這么多？趕緊進去站門口干嘛？”

    老王爺把御賜金銀埋在院子里，終于放心地出門，現(xiàn)在不在家。立在把鄔雙樨架進家門，鄔雙樨抽抽鼻子，嘿嘿笑：“傻狍子，你看我是個什么人？”

    李在德心急如焚，把鄔雙樨放床上，著急去倒水，鄔雙樨偏偏拉著他不放。李在德道：“當然是好人！”

    鄔雙樨豎起手指搖一搖，十分嚴肅：“不對，是小人。汲汲鉆營，滿心躁競，毫無大義的小人！”

    李在德脫了鄔雙樨的靴子——他終于看到了鄔雙樨的腳。鄔雙樨在清醒狀態(tài)下從來不讓李在德看他的傷，李在德扔了靴子粗魯?shù)爻堕_鄔雙樨的衣服，把他一推，看到他背上挖箭頭剩下的傷疤。

    李在德眼淚止不住地涌：“竟然有你這樣為國征戰(zhàn)滿身都是傷的小人！”

    鄔雙樨似乎有點清醒，張皇地坐起來，看到自己的腳，慌慌張張到處找：“襪子呢襪子呢！傻狍子你別看！太埋汰了！”

    李在德流淚道：“我怎么不能看？我為什么不能看？你受傷有什么惡心的？”

    鄔雙樨雙腳嚴重凍傷，顏色很深，仿佛燙傷的愈合。腳趾殘缺，觸目驚心。鄔雙樨為了恢復以前昂揚的走路姿勢，練習很久。

    鄔雙樨捂著臉。他在傻狍子心里是槍挑紅纓的少年將軍，他下決心不破壞這個形象……

    全完了。

    李在德?lián)е骸澳闶切∴w將軍，披肝瀝膽，赤忱忠誠。我沒你想的那么膚淺，你是覺得我不能和你同甘共苦對吧……”

    鄔雙樨一抹臉，把臉埋進李在德頸窩，低聲喃喃：“多謝傻……多謝李巡檢。”

    李在德輕輕搖晃，輕輕撫摸鄔雙樨身上大大小小的疤。

    鄔雙樨嘟囔：“要有一天，所有人都吃飽，哪兒還有人提著頭造反，那才是……天下太平……”

    第194章

    宗政鳶親自監(jiān)督玉米種入庫, 一天一宿沒合眼, 看著倉庫關(guān)門落鎖才放心。福建官場被清洗之后，那兩套砝碼和福建總督人頭被傳視各省，各省官員看著辦。

    宗政鳶剛晉升山東總督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復核糧庫。沒有貓膩不可能，但是山東官員除了貪污，沒膽子也沒路子大規(guī)模走私, 主要還得靠每年入庫的收成當政績媚上, 缺漏居然不算多。

    當然登萊兩州的港口也不干凈。

    山東總督盯著入庫, 誰也沒敢做什么手腳, 順順利利封門落鎖。宗政鳶把糧庫的掌事從上到下?lián)Q了一遍, 告訴他們手中握著人命，動糧庫之前想想自己的祖宗后代，不要輕易造孽。

    王修隔三五天就得寫封信給宗政鳶，告誡他山東不能亂。宗政鳶看見王修的信都窩火, 小白和陸相晟甩開膀子地干，他反而在山東一動不能動。轉(zhuǎn)念一想, 也好, 總得有個提供糧資的地方。明年玉米番薯土豆如果都能有收成，山東也算……有苦勞了。

    接收玉米種之后，自有官員接待右玉的張旗總，宗政鳶自回帥府, 倒頭就睡。他心里郁悶, 當上總督，居然還沒以前當指揮使的時候暢快恣意。朦朧間夢見自己被關(guān)在一個狹小的籠子里, 極為局促，壓得他都抬不起頭，團著跪在籠子里，下巴頂著胸口，憋得喘不上氣?；\子甚至還在縮小，宗政鳶聽見自己骨頭被擠得咯咯作響。他被壓得只想大吼，聲音在喉嚨里堵著就是出不來。宗政鳶感覺到自己的眼球要被擠出來，眼前一片血霧。

    “咩呀?！?/br>
    宗政鳶拼死掙扎想要掙脫牢籠，即便筋骨存折，可是掙不開，牢籠居然還在縮小，宗政鳶就要被榨成一團rou——

    “咩呀~”

    宗政鳶陡然驚醒，口鼻涌入清涼的空氣，他劫后余生拉風箱地喘息。

    “咩呀？”

    宗政鳶抬眼，看到枕邊小白美麗關(guān)切的大眼睛。

    宗政鳶嗓子眼一緊，伸手捂著眼睛。小白舔舔他，溜溜達達和貍花兒在他身上散步。

    宗政鳶睡覺的時候，這倆壞東西就在他身上探險。氣溫漸低，貓咪為了暖和氣兒開始很親人。小白本來就挺喜歡宗政鳶，喜歡靠著他。貍花兒不行，跟著小白猶猶豫豫在宗政鳶身上溜達，宗政鳶一翻身它就想跳下床。

    宗政鳶抄起小白放在枕邊揉一揉，揉小腦袋，小小的背，然后是肚肚。雪白的絨團兒很享受。小白親人，心情好的時候可以揉肚肚，貍花兒就不行，不給摸，摸了要咬人。貍花兒站在宗政鳶身上警惕地看那只大爪子揉小白的肚肚，炸毛拱背，呲牙咧嘴的，一旦發(fā)現(xiàn)大爪子對小白不利，它就撲上去撕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