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節(jié)
王修幫李奉恕換公服。公服襲承宋制無補子,古樸簡練的紅色,李奉恕穿著莊重威武。王修幫他系上腰帶,李奉恕捏捏他的面頰,笑一笑。 太后已經(jīng)看過延安府抗疫的折子,下令封閉東三宮三進九扇門,找出宮中曾經(jīng)出過花的老宮人老內(nèi)侍進東三宮照顧皇三子以及三皇子身邊出痘癥的人。衣物被褥每日都燒,東三宮濃煙滾滾。整個后宮上下,所有人無論后妃還是宮侍全部動手縫夾藥口罩和外袍。太后實在討厭白色,罩袍改用天藍色竹布,和口罩一起每日換下來就燒?;实郾菹逻w居南司房,就在武英殿后面,不再踏入后三宮。 這樣一看,竟是太后坐鎮(zhèn)后三宮,要對付天花了。 皇帝陛下這才知道,富太監(jiān)進宮之前出過花。富太監(jiān)圓胖的臉上倒沒什么麻子,都在身上。富太監(jiān)沒進過內(nèi)書房,身份不高,此前也沒當過什么正經(jīng)職位,在內(nèi)侍中數(shù)不上,卻突然被先帝點名伺候太子,竟是因為這個原因?;实郾菹逻@才確信,先帝為了他,苦心謀劃已經(jīng)細微深遠至此。 攝政王穿公服進宮,深沉的紅色被他撐起,一從除惡驅(qū)邪的真火從宮外一路燃燒進來。富太監(jiān)一看攝政王,眼淚就冒出來了。 皇帝陛下昨天晚上就嚇著了,他沒怎么見過皇三子,皇三子還不怎么會說話。只聽說端本宮突然沸騰,小小的幼兒高熱不退,身邊的人全都出現(xiàn)痘癥的征兆,太后立刻封了東三宮的門。往日不受重用滿臉疤痕的雜役老宮人突然被傳召進到太后面前,進入東三宮照顧痘癥病人。 小皇帝沖進攝政王懷中抽泣:“六叔!怎么辦?聽說東三宮好多人都出現(xiàn)痘癥了,突然出現(xiàn)的,一點預兆都沒有……” 疫癥哪里會給喘息的時間。攝政王抱起皇帝陛下,看富太監(jiān):“圣人做得好,圣人要不要避西苑去?” 富太監(jiān)含淚:“圣人說既然躲不過,去哪兒都是一樣的。有圣人在后宮,人心不亂。延安府可以,紫禁城天下至尊,自然也可以?!?/br> 攝政王發(fā)現(xiàn)皇帝陛下近身伺候的人除了富太監(jiān)全換了,全部出過花。富太監(jiān)抹淚:“現(xiàn)在宮里都在自查有無紅疹,出過花的才能在宮中行走。圣人下旨,東三宮痘癥活下來的人,有重賞?!?/br> 攝政王暗嘆,太后排兵布陣,是要打一仗了。小皇帝靠著攝政王,攝政王問富太監(jiān):“太醫(yī)院的大夫呢?進東三宮了么?” 富太監(jiān)點頭:“進去了,院使院判都進去了……” 皇帝陛下抽泣,攝政王半跪著,把皇帝陛下架上脖子,慢慢站起?;实郾菹买T在攝政王肩上,破涕為笑。 “今日不上朝,把太醫(yī)院的大夫都召進武英殿!” 太醫(yī)院的大夫們進入武英殿,他們頭一次站在四品以上大員才能站的地方,仰望皇帝陛下和攝政王殿下。 天花隱患自有史以來便明明暗暗地存在。翻開史書,字里行間隱隱可見天花歹毒的微笑。一旦染上天花,除了乞求神明,別無他法。且傳播極烈,比瘟疫有過之而無不及。 汪太醫(yī)道:“宣廟時,宮中亦鬧過,皇子皇女遷出宮外居住,得天眷沒有染上。當時宮中……” 病死后妃宮侍無計?,F(xiàn)在宮中出過花的宮人,大部分是那時候幸存的。 亦有說法,宣廟就是天花死的。 攝政王平靜:“京城戍衛(wèi)司來報,京畿地區(qū)有農(nóng)戶闔家出痘而死,尸體已經(jīng)焚燒。孤想知道,有無防疫措施,難道讓天花肆虐?” 汪太醫(yī)把心一橫:“殿下,穆宗時,宮中有痘醫(yī)?!?/br> 攝政王看汪太醫(yī)。汪太醫(yī)閉上眼,又睜開,堅定道:“穆宗時,宮中出現(xiàn)過痘醫(yī),取出痘幼兒的痘漿種給健康幼兒,健康幼兒便不再有出花之憂。只是此種做法太過驚世駭俗,而且穿刺出痘幼兒實在太過殘忍不慈,反對者眾。時年久遠,對痘醫(yī)諱莫如深,穆宗之后宮中脈案再無痘醫(yī)記載?!?/br> 另一個太醫(yī)道:“如此種痘并不能保證絕對安全,被種幼兒極有可能正好染上痘癥,所以痘醫(yī)才不被正道醫(yī)學所容?!?/br> 攝政王看汪太醫(yī):“卿所說痘醫(yī),到底是如何的?” 汪太醫(yī)思忖一下:“具體臣查不到,只知道穆宗時安徽黃山有醫(yī)者專門給人種痘,種痘之后的人終生不染天花。臣尤為好奇,這幾年一直打聽安徽痘醫(yī),想知道他們是如何做到的?!?/br> 鹿大夫一驚,他是自己師兄的擁躉,既然吳大夫認為瘟疫傳染分為天授人授,斷絕瘟疫傳染便是要隔離病人,這怎么還要……還要用病人痘漿?他驚駭?shù)溃骸巴籼t(yī),延安府抗疫,驗證瘟疫從鼠身上來,便要隔絕病人焚燒被褥焚燒鼠類,在健康人身上種天花,是何道理?” 汪太醫(yī)攥著拳,一撩前襟對攝政王跪下:“臣專長內(nèi)科,從不同意吳有性大夫瘟疫外感傳染的看法,只是前人經(jīng)驗既然存在,必有原因。殿下去安徽黃山問一下,是不是許多年來平民孩子很少有出痘的,便能驗證臣所說真假!” 林太醫(yī)忽然道:“確實聽說過以前有人專門把痘癥病人的衣物給幼兒穿,幼兒無事則再不染天花?!?/br> 汪太醫(yī)道:“一病歸一病,瘟疫是瘟疫,天花是天花。臣……臣自知提出痘醫(yī)便是大逆不道,只是如今烈疾迫近,為保大晏江山,臣不得不說出來!” 鹿太醫(yī)道:“汪大夫,你的意思是,給陛下種痘???” 武英殿一片寂靜。攝政王捏著鼻梁蹙眉沉思。 安徽,居然是老家的。 東三宮忽然一片響動,隔這么遠西邊的武英殿居然能聽到。攝政王放下手:“東邊怎么了?” 富太監(jiān)慌慌張張進來,看著攝政王欲言又止。攝政王道:“你說?!?/br> 富太監(jiān)哭道:“皇三子……歿了!” 攝政王眼前一黑。這個孩子他只遠遠見過,小小的,抱在懷里,宮人逗一逗就笑。老宮人說,皇三子最像成廟小時候,成廟小時候也愛笑…… 皇帝陛下帶著哭腔:“六叔?” 攝政王把急促的喘息吞咽下去,咬牙道:“汪太醫(yī),你起來。命人去安徽,找痘醫(yī)!” 王修在研武堂接到驛報:吳大夫不日進京。 李奉恕一直致力于修復太宗的驛道,各省份都在修,正好,就修到了安徽。 老家來的人,能救大晏江山么? 第198章 北京的天陰陰地壓下來, 沉沉地碾著帝國的都城。 就要立冬, 北風凜冽,威嚴地絞殺著茍延殘喘的生機。魯王府中,一片衰敗。 一輛輕簡馬車直接進入城門,守城軍換下駕車的馬夫,徑直進入王府街, 停在魯王府門口。 王修迎出來, 這才真正見到救了一個城的吳大夫是什么樣——不高, 清癯, 須發(fā)花白。用一生奮勇追逐瘟疫的人, 竟然如此羸弱。 王修握住吳大夫的手含淚:“吳大夫,您救了延安府,現(xiàn)在京城有難,請吳大夫救京城, 救大晏!” 吳大夫溫和鎮(zhèn)定醫(yī)者的眼神安慰著王修:“您是王都事?“不要著急,心定神定, 處變不驚?!彼认榈嘏呐耐跣薜谋? “我一人之力極其有限,延安府能挺過瘟疫,乃是白巡撫統(tǒng)領(lǐng)上下眾志成城的結(jié)果,否則我一介老朽之人, 哪里有勝天的本事?” 王修哽咽:“那是天花……禁宮中出現(xiàn)天花, 皇三子已經(jīng)歿了,皇帝陛下如果有閃失……” 王修覺得春天剛剛到來, 桃花灼灼盛開,魯王府的菜園子欣欣向榮,轉(zhuǎn)瞬間寒冬迫至,垂垂凋零。 吳大夫握住王修的手:“王都事,京城團結(jié),人心安定,則能逆天?!?/br> 京畿暴出更多痘癥。 攝政王下令京營更換駐扎地。 延安府經(jīng)驗在前,魯王府重金征召出過花的人全副武裝去京郊隔離病人焚燒尸體。周烈在京營抽出過花的士兵,組成一隊。能在天花中活下來的人并不多,近七萬京營才找出十九個人,有老有少,有貴族有平民。在天花面前,也無甚區(qū)別了。 周烈抱拳長揖:“只能,拜托諸位了?!?/br> 十九個人同時抱拳:“謹遵將軍令!” 這一小隊,開始在京營中檢查有無痘癥跡象。所有人必須脫了衣服接受檢查,從京營提督周烈開始。 京營戍衛(wèi)京畿,絕對不能亂。然而烈性疫病可以輕易導致一支勁旅全面陷落,京畿天花正在蔓延。周烈不寒而栗,直覺得陰森森天空中盤旋的冤孽正在俯視他一手整頓起來的京營,如惡鷲在等待猛獸的,死亡。 北京城關(guān)閉城門。 沒想到,北京城門下日日有去鬧的。大約是哪個達官顯貴,想要逃出城。京城戍衛(wèi)司指揮使張敏冷冷地看這對面奢豪的馬車。上回女真圍京,他們想跑。這回暴起天花,他們還想跑。跑,跑去哪兒? “攝政王有令,出京城可以,子孫后代,永不能入京。諸位大官人,還是冷靜想想吧?!?/br> “大晏氣數(shù)早盡了!” 張敏瞇起眼:“誰?” 一個身著華服的男人神情激動得錯亂:“大晏氣數(shù)早就盡了,去年年前鬧鬼,過年時女真人就來了!現(xiàn)在鬧天花,就不知道什么東西進京城了!” 所有人毛骨悚然,一片啜泣。那男人不知道是哪個官員的家人親屬,又哭又嚎:“大晏氣數(shù)盡了!不知道什么要進城了!跑??!” 張敏拔出雁翎刀,寒光一揮,那男人周圍的人被腥熱的血噴個正著。 張敏拎著淌血的刀站在城門口,猙獰笑道:“諸位大官人,天子腳下,攝政王坐鎮(zhèn),什么臟東西敢進來,什么臟東西能進來!攝政王殿下有令,妖言惑眾者,殺無赦!” 有女人坐在地上嚎啕,凄厲的哭聲在肅殺的風中哀叫,張敏下令開城門:“大官人們,請,永不再見?!?/br> 研武堂清查離開京城之人是哪個官員的家眷,罷官削職,永不敘用。 何首輔發(fā)下內(nèi)閣批文:“為臣者,不能盡忠職守肝腦涂地以報君恩,國難之際只圖避禍偷生,朝廷內(nèi)外官員不屑與之為伍?!?/br> 太醫(yī)院瘋狂查找以前的記錄,論證種痘是否可行,吵得歇斯底里。院使院判都還在東三宮,京城中時有人家起痘癥,天花之疫愈演愈烈。 汪太醫(yī)在爭吵中不發(fā)一言。 林太醫(yī)道:“汪太醫(yī),你把種痘之說給翻出來,就不怕嗎?” 汪太醫(yī)睜開眼看他:“林太醫(yī)的意思是,如果種痘一事禍及國本,汪某人便為千古罪人。” 林太醫(yī)默然。 汪太醫(yī)長嘆:“如果瞻前顧后,因為愛惜自身性命便什么都不說,放著天花在京城肆虐,難道就不是我汪某人的罪了么?!?/br> 鹿太醫(yī)出聲:“宣廟時京城大疫,太醫(yī)院的大夫十存一二?!?/br> 太醫(yī)院寂靜下來。 吳大夫從門外進來,輕聲道:“此刻,便又用到你我了?!?/br> 攝政王命吳大夫協(xié)助太醫(yī)院,吳大夫?qū)χt(yī)院同仁深深一揖:“吳某人有幸與諸位同仁并肩作戰(zhàn)?!?/br> 凡醫(yī)者,先發(fā)大慈惻隱之心,誓愿普救含靈之苦,若有疾厄來求救者,不得瞻前顧后,自慮吉兇,護惜身命。 陳詞濫調(diào),至高之理。 太醫(yī)院諸位大夫齊齊還禮:“吾等……做好準備了?!?/br> 陳駙馬聽到京城恐有天花肆虐,第一個反應(yīng)便是想出城,把兒子送回河北老家。壽陽大長公主一錘定音:不行。陳永嘉必須留在京城,或者死在京城。 陳駙馬無可奈何。壽陽大長公主不準兒子離開京城,天天對著幼小的兒子流淚?;嗜記]熬過去,那么小,連名字都沒有,被天花折磨死,恐怕……不成樣子了。 陳駙馬摟著壽陽大長公主,終究沒忍?。骸安痪褪橇T官削籍,我不怕。陳家本來就是商人,哪兒不是賣東西!” 壽陽大長公主一抹眼淚:“去河北便安全?河北鬧天花,你又要往哪兒跑?陳永嘉的親娘是大晏皇族,我李家生來便是死守國門,死也要死在京城。陳永嘉哪兒都不去,李家哪兒都不去!” 陳駙馬流淚。宣廟時也沒撤出京城,隱隱約約有說宣廟就是天花死的。壽陽公主那時候著實太小,跟著乳母出宮的,什么都沒記住。壽陽公主還慶幸對那時候沒有記憶,現(xiàn)在,她正在經(jīng)歷。 “不走……便不走。咱們一家都留在這兒,反正到哪兒還是一家人?!?/br> 陳駙馬拍著公主,心想,那就看看大晏,得是個什么結(jié)局吧。 攝政王站在寥落的魯王府菜地中,對著未完工的火室發(fā)呆。前天他還挺高興的,野心勃勃盤算冬天種什么王修愛吃的水果,甚至盤算明年春天,明年夏天種什么。天花突然就出現(xiàn)了,還是在禁宮中?;嗜右呀?jīng)夭折,他沒有仔細看過的小孩子,聽富太監(jiān)形容,可愛極了。 王修輕輕走到他身后,摟住高大的攝政王的腰,俯身把臉貼在他的后心口,靜靜地聽風聲嗚咽。 他剛從太醫(yī)院出來。王修終于明白什么是“種痘”,聽得他心驚膽戰(zhàn)。把天花病人身上的痘膿弄出來,種在健康人身上,有意讓健康人去染天花。完全跟吳大夫的隔離病人理論背道而馳!穆宗時宮中出現(xiàn)過痘醫(yī),后來又記載全無。大約也是因為太過可怕難以理解,并且根本不能保證被種之人的安全,只在穆宗一朝,便被中止。 老李想干什么。 王修牙齒咯咯打顫:“老李,你別沖動。有些事不管你……是什么意愿,就是不能做,做了就是錯,明白嗎?真的不行,你真的不能讓陛下去,去種痘,萬一陛下因你而出事,你要怎么辦……” 法理上說,攝政王是可以繼位的。 只要皇帝和李小二都死了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