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節(jié)
陳春耘心中不寒而栗。 捧日都跟耀武都不是一個等級,耀武都的裝備僅次于余皇,而且耀武都船頭仿旗魚,有全建鐵的鋒利撞尖,任何船被它撞上都非殘即沉。火炮炸起數(shù)丈高的水墻切割天與海,清遠(yuǎn)艦小船在沖過水墻去向天武天威報信,幾艘快船中彈沉沒。捧日都被耀武都追著撞,登封都被西班牙多桅船圍住,寸步不得行,幽深黑暗的海面上,炮擊的火光全面盛開。 曾芝龍遙遙看向耀武都。十八芝的戰(zhàn)船根本不想碰昔日的兄弟,他們覺得大帥還要把耀武都收回來。耀武都,十八芝第一艘戰(zhàn)船,海妖一力締造的第一只海上猛獸。夜空中明滅的火光中,曾芝龍大喝:“火龍出海!” 魚都頭大驚:“大帥,您不要耀武都了么!” 曾芝龍平靜:“耀武都的火力你知道,現(xiàn)在十八芝兄弟們誰都不敢放手打,只會讓那群鬣狗漁翁得利。耀武都既然已經(jīng)被鬼佬給搶了,上面的兄弟們……必然也不在了。把耀武都給兄弟們送下去!” 魚都頭狠狠一抹臉上不知道是不是眼淚的水跡,敲響余皇上的巨鼓,其他戰(zhàn)船跟著敲鼓,整齊劃一的戰(zhàn)鼓震動深淵一樣的海面,魚都頭嘶吼:“火龍……出海?。 庇嗷噬系娜她R聲呼喝:“火龍出海啊——!” 陳春耘被這瘋狂的氣氛震撼,他在余皇上航行,怎么從來沒聽說過火龍出海? 沉穩(wěn)如岳的余皇,突然動了。陳春耘看到余皇巨大的尾舷緩緩打開,引出巨型血紅色的炮彈。捧日和登封聽到鼓聲,不再與耀武纏斗,同時調(diào)轉(zhuǎn)船頭。余皇上的海盜船工整齊劃一拉著纖繩,齒輪一個一個轉(zhuǎn)動,陳春耘愣愣地看著火龍炮一節(jié)一節(jié)在明晦火海中升起,遠(yuǎn)處剛硬的爆炸光纏繞著沉默火龍炮,像是神悲憫的眼淚,為即將到來的毀滅緩緩流淌。魚都頭伸手拔出火炬,點燃火龍炮的引信,蜿蜒的引信嘶嘶向上爬,巨大的余皇被無比的后坐力劇烈一震,火云推著龐大的火龍炮瞬間竄向耀武都的船頭。 劇烈的爆炸就在頃刻間,海面上仿佛升起一瞬間的日光,地獄業(yè)火在淵藪中央盛開,滔滔烈焰掀起海水,水霧蒸騰,鋪天蓋地。鼓聲在夜色中震蕩著海波,在火龍炮爆炸的余波中虛無回蕩,仿佛遠(yuǎn)古的巫音,虔誠贊頌天罰。 耀武都堅毅巨大的船身勢不可擋地緩緩傾斜,飛快下沉。耀武都上的西班牙海軍瘋狂往水里跳,其他西班牙海軍船只頓一下,同時沖向余皇。此時天武都天威都亦開向海中央最恢弘的巨船。 曾芝龍一拔火銃,朝天鳴火:“打!” 耀武都迅速往下沉,十八芝其他戰(zhàn)船瘋了一樣火炮狂轟。曾芝龍獰笑:“鬼佬以為我轟過呂宋港就沒彈藥了?!?/br> 陳春耘懵了,他難以置信地看著巨大無比的耀武都一點一點沒入海面。捧日都登封都追殺西班牙海軍,天武天威護(hù)衛(wèi)余皇。西班牙多桅船最怕的就是海盜接船舷,一旦讓這些亡命徒登船,誰都看不到明天的太陽。 耀武都緩緩沉沒,十八芝的海盜們都接近癲狂。海船上全部響起妖異的號角,海盜之王的格殺令在沒有星月的夜空中盤旋,殺無赦! 靜水中洶涌著澎湃的殺意,海妖修長的手指在船舷上一點。 更盛大的狂歡,正式開始。 炮火轟隆,血染海面。 陳春耘站在余皇上,海面被火炮激蕩,他什么都看不清。他今天第一次知道“血火”兩個字到底怎么寫。海面是另一個叢林,野獸們?yōu)榱说乇P撕咬啃噬,你死我亡。 大晏有可能會成為被撕咬的對象。 這個想法只是倏地出現(xiàn),陳春耘被自己嚇得全身的骨骼戰(zhàn)栗?,F(xiàn)在還是在南洋,在呂宋港海戰(zhàn),只要這些鬣狗一樣泰西戰(zhàn)艦更多,火力更強,它們蠶食完南洋,下一步的目標(biāo)在哪里。 大晏。 海港繁盛,海船連檣成城,海帆遮天蔽日的龐大帝國。 陳春耘閉上眼,粗重喘息。仰頭幻想了那么久的出洋,幻想了那么久的連橫合縱,他竟然才低頭真正看看海面是什么樣子。此時此刻,他才真的明白,自己追求的到底是什么。 曾芝龍在火光中,看陳春耘一眼。 激戰(zhàn)過后,海面一片平靜。海霧朧朧,陳春耘看到附近十八芝船沉默的影子,他們遠(yuǎn)遠(yuǎn)圍著耀武都,平靜地送它。 閃爍的火光映著曾芝龍的眼睛。他在看無法挽回的耀武都,他在跟耀武都道別。 轟炸而起的水霧寂靜彌漫,曾芝龍一把火銃朝天鳴火:“送耀武都,送兄弟!” 耀武都太大了,沉入水中的時候卷起漩渦,水聲撞擊船體,發(fā)出巨獸瀕死的哀鳴。 余皇的響輕悠揚的號角。其他靜靜的十八芝戰(zhàn)艦號角跟著吹響。海妖悲傷悠揚的吟唱穿透海面和夜空,安撫永遠(yuǎn)無法回家的靈魂。 陳春耘默默垂頭致哀。 他莫名覺得,海妖其實能把耀武都奪回來,但是……海妖就要把耀武都送給永遠(yuǎn)不能回家的兄弟。 魚都頭大笑,余皇旗船上的所有海盜都大笑,用閩南話吆喝:“喂魚去咯!喂魚去咯!” 余皇沖著寒霜蒼天一炮,天武天威捧日登封依次放炮,在寂靜的海面回蕩。 第一縷陽光沖出海天連接的一線,不可阻擋的破曉撕開夜空,結(jié)束血腥漫長的一夜。耀武都全部沉入海底,海面的殘片碎肢隨著耀武都激起的漩渦翻卷。 實際上,十八芝也損傷嚴(yán)重,可是海盜們都在笑。紅底金線繡的晏字旗飄蕩,陳春耘仰頭看余皇上的晏字旗,目光平靜。 “這下,無法善了?!卑胼喖t日勃勃升起,金紅的陽光映著曾芝龍容質(zhì)妍凈的臉。他微微一瞇眼,微笑道歉:“抱歉,出了點小插曲,耽擱陳同知一天?!?/br> 陳春耘也微笑:“敝職早已準(zhǔn)備好,隨時聽差候命?!?/br> “全面開戰(zhàn)對誰都不好,但十八芝需要呂宋港,閩商需要呂宋港?!?/br> 陳春耘點頭:“大晏朝廷也是這樣想的。大晏應(yīng)該庇護(hù)自己的子民,責(zé)無旁貸?!?/br> 弗拉維爾那個鬼佬教官都知道“我的國家”,那么是時候…… 陳春耘回船艙更衣,火色的五品福建海防軍同知官服,端莊肅穆,對曾芝龍一揖:“曾將軍,敝職先行代天子,代朝廷,代將軍商談?!?/br> 曾芝龍摘下帽子微微彎腰:“多勞陳同知。” 天武都靠近余皇,陳春耘登上天武都。天武都天威都的海盜換上福建海防軍士兵的軍服,打上晏字旗,緩緩駛向呂宋港。 天武都天威都掛滿晏字旗,從風(fēng)交橫。大帥說了,鬼佬航行到一個地方就拿個破布宣示那地方是上帝賜給自己國家的土地,也不管原本有主沒主。既然如此,十八芝……呃福建海防軍也帶上自己的旗,而且大晏不需要別人的土地,只是保護(hù)自己的僑民。作為大晏帝國福建海防軍,有義務(wù)有責(zé)任保護(hù)南洋來往商旅安全與貨物利益不受冒犯。 海都頭領(lǐng)命保護(hù)陳官人,頭一次穿上正式軍服,太胖褲子卡襠,老想往外拽,被大帥踹一腳。 紅日初升,天武都戰(zhàn)艦靠近呂宋港口,船舷打開,威武整齊的海防軍士兵迅速列隊港口兩側(cè),一身火色官服的大晏官員慢慢走下天武都,一腳踩到呂宋港的地界上。 年輕的官員并不如何強壯高大,只是他身后停著火藥味尚未散盡的載炮戰(zhàn)船,戰(zhàn)船上火色旌旗飄揚,更遠(yuǎn)處,是光耀洪流的朝日。 文雅清秀的官員溫和一笑。 受命于天,寧濟(jì)四方。朱旗所拂,九土披攘。 第219章 京畿天花被控制住, 大量接受種牛痘的人表明, 牛痘真的可以抗天花,因為京郊地區(qū)天花幾乎停止了蔓延。 太后下令宮中全部種牛痘,宮中的天花突然停止,沒有更多的人感染,也沒有人出問題。 牛痘比人痘更加安全, 即便不轉(zhuǎn)種, 毒性也更低。 王修覺得這件事很有意思, 皇族種痘, 種的是容易出問題的人痘。痘苗用完, 醫(yī)生們不得不轉(zhuǎn)向別的地方尋求抗疫手段,結(jié)果平民以及平民的子女,種的是更安全的牛痘。 魯王府重金購買奶牛,培育牛痘, 竭盡全力接種。富貴人家重金購買種牛痘之后起的痘,北京很快新興一個營生, 就是“賣痘”。陳駙馬并不放心用別人身上的水痘, 所以親自出城接種,把牛痘帶回城中, 等自己起了水痘再讓公主府里的醫(yī)侍種給大長公主和陳永嘉。 種牛痘是一定會落疤的,大長公主惆悵。她雖然不白,皮膚卻光滑如玉,如今平添一個疤,手臂上帶著一個那么大的瑕疵。陳駙馬笑:“我一直覺得‘結(jié)發(fā)’說明不了什么, 剪個頭發(fā)不痛不癢,殿下種的痘是我身上下來的,實打?qū)嵉姆蚱尥?,夫妻同痘。殿下有疤,我也有疤,誰也不嫌棄誰?!?/br> 大長公主難過:“如果早發(fā)現(xiàn),皇三子也不至于……”她忽然想,當(dāng)初死活出城的,現(xiàn)在如何了? 攝政王代天子嘉獎吳大夫朱大夫鹿太醫(yī),太后嘉獎胖嬸。胖嬸得太后賜宴,有幸進(jìn)宮一趟。胖嬸風(fēng)風(fēng)光光坐著大馬車離開家門,胖嬸丈夫在家燒香向列祖列宗禱告,就算他不出息,他媳婦現(xiàn)在出息大了。 胖嬸在宮中大吃一頓,還帶回滿滿一馬車的點心和御賜之物,掐著腰站在鄰居中間享受沐浴鄰居們羨慕嫉妒恨的目光,嗓門洪亮:“太后年輕著那!可漂亮啦!人也可和氣啦!太后說啦,好人就得有好報,所以賞賜我!” 精致奢華的皇家避暑行宮在這個時節(jié)還是綠茵茵一片,聽得到婉轉(zhuǎn)鳥鳴。 皇帝陛下和曾森三個小小的孩子趴在花炕上看碩大的海圖。最近西苑沒什么人來,皇帝陛下不用天天被考校讀書心里還是高興的,就是略有無聊。三個小孩子看海圖,曾森往海圖上面擺船:“這里是占城,這里是呂宋,這里是勃泥?!?/br> 四川柿子看不太懂海圖,睡著了,小身子一起一伏。曾森拉過羊絨毯給他蓋上,和皇帝陛下繼續(xù)探討海圖?;实郾菹聭牙锉б恢恍∝堖?,低頭看海圖:“鄭公以前都去過?!?/br> 曾森嚴(yán)肅:“泰西人基本上都占了,蔓延比天花還快。我爹以前說過,單純的遠(yuǎn)洋航運販賣其實不掙錢了,因為成本實在太高。為了降低成本干脆控制住貨貲生產(chǎn)地,所以泰西人在南洋到處圈地盤?!?/br> 小皇帝想起來那個葡萄牙教官說的話,閩商在呂宋港被屠殺。 “曾將軍的船隊現(xiàn)在到了哪兒,也沒傳回信來?!?/br> 涂涂在小皇帝懷里叫一聲,一只圓圓的爪爪按在呂宋上。小皇帝握住涂涂的爪爪:“不要搗亂?!?/br> 涂涂動動耳朵尖尖。 曾森突然想起曾經(jīng)做過的那個不寒而栗的噩夢,一艘接一艘身經(jīng)百戰(zhàn)穿波劈浪的大船被炸,被砸,被拆,所有威武的載炮重型戰(zhàn)船老老實實靠在岸邊,靜靜等待著自己的死亡。十八芝不復(fù)存在,所有的榮耀的艦隊灰飛煙滅。曾森是哭醒的,哭得緩不過來。小皇帝問他夢見了什么,他從來不回答?;实郾菹轮缓妹念^:“摸摸毛,嚇不著?!?/br> 曾森做過很多被大怪物追著咬的夢,他覺得都沒有這個夢嚇人。他年紀(jì)太小,還不能真實地體會絕望,他以為那是恐怖。 涂涂從小皇帝懷里跳出來,輕輕踏著海圖,踩著南海諸島走到曾森面前,一只爪爪軟軟地按一按曾森盤起的小胖腿,仿佛安慰。曾森看到涂涂清澈漆黑的圓眼睛,覺得好了些。 小皇帝抱起涂涂:“你為什么這么喜歡踩海圖?” 涂涂奶聲奶氣咩呀一聲。 難得今天陽光好,暖暖地曬進(jìn)來。小柿子睡得香,皇帝陛下看著也困了,打個哈欠。曾森也跟著打。 攝政王騎著飛玄光到達(dá)西苑,富太監(jiān)迎出來:“殿下,陛下念叨您呢?!?/br> 攝政王下馬,把韁繩一扔。富太監(jiān)看見飛玄光就害怕,飛玄光懶得搭理他,熟門熟路自己溜達(dá)著去飛龍廄。西苑遍地珍禽異獸,馬飼料都比宮里好吃。 攝政王走進(jìn)寢宮,罩格里的花炕上睡著三個小孩子,和一只小小貓咪。都是幼小嬌嫩的可愛生物,躺在陽光中,無憂無慮。 攝政王彎腰,用手指指背蹭蹭陛下的小臉。涂涂睜開眼看到他,咩呀一叫,皇帝陛下微微睜開眼,瞬間睜大:“六叔!” 其他兩個孩子沒醒,攝政王看到炕上七零八落的海圖,低聲笑道:“研究海圖呢。陛下怎么看?” 小皇帝沮喪:“沒研究出來什么,都不知道曾將軍在哪兒?!?/br> “今天曾將軍來信了,已經(jīng)到達(dá)呂宋,安頓下來,日后可定期通航。” 曾森一聽就醒過來,看攝政王:“殿下,我爹現(xiàn)在好嗎?” 攝政王坐在炕邊,捏捏他的臉:“你爹說他很想你。還說不準(zhǔn)你睡覺之前含著糖?!?/br> 曾森圓臉蛋興奮地發(fā)紅,眼睛閃閃:“他說很想我嗎?我以后不含著糖睡覺了?!?/br> 攝政王笑:“嗯。” 小皇帝在海圖上找呂宋:“在這里?!彼龆忠粐@,深沉道:“那葡萄牙教官說,閩商在呂宋被屠殺不止兩三回,總數(shù)超過三萬,壘尸路旁……曾將軍去看看他們,也好?!?/br> 攝政王摟住小皇帝和曾森,小柿子也醒了,連忙道:“我也要噻!” 攝政王攬著三個孩子,涂涂安靜地看了一會兒,輕快地踩著曾森一路跳上攝政王的肩,趴下了。 “宮中天花正在消退。圣人也想你,等完全清除天花,陛下就能回去了?!?/br> 皇帝陛下一想太后,瞬間抽泣。曾森用小手擦擦他的眼角。 四川柿子口音最近變幻莫測,一句四川話一句北京話,十分激動地吩咐宮人,晚膳要辣椒。 皇帝陛下一聽辣椒兩個字,立刻打斷了他那點小愁緒:“不行!只能放一點!” 天知道四川人都怎么回事,吃菜一定要有麻椒胡椒花椒,茱萸都只是點綴,偶爾有帶辣味的秋葵都能高興半天。辣椒其實很像秋葵,只是辣秋葵需要碰運氣,辣椒全都又香又辣。小柿子吩咐宮人炒了一頓辣椒,又把干辣椒磨成粉,就停不下來了。 什么菜,都要倒一點?;实郾菹潞闷?,被辣椒辣得大汗淋漓。辣椒干辣,氣味香醇卻不像花椒胡椒那么麻。攝政王抬頭看富太監(jiān),富太監(jiān)連忙解釋:“太醫(yī)院說,這個氣候吃一點辣椒驅(qū)寒理氣,不容易傷風(fēng)。” 攝政王點頭:“辣椒真能驅(qū)寒再好不過,明年也是要多種的?!?/br> “四川也要?!毙∈磷訌娬{(diào)。 攝政王笑:“好,送去四川。” 天花逐漸平復(fù),北京城依舊是帝國的都城。弗拉維爾在這里經(jīng)歷過兩次的血腥殺戮,大概因為這里的空氣里都漂浮著美妙的權(quán)利與金銀的香氣,比鴉片更讓人迷醉,更讓人瘋狂。曾芝龍在南洋的船隊走海道送信回來,途徑澳門還幫弗拉維爾帶了一封澳門總督博尼法西奧的信:曾芝龍把葡萄牙四艘貨船都炸了,曾芝龍要照價賠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