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節(jié)
一幅嶄新的遼東地圖。 宗政長官一瞬間明了。 這一天,終于到了。 宗政鳶對著遼東地圖沉默。新繪制出來的地圖吸收了泰西人的繪制方法,方向更加精確,甚至有皮島。宗政鳶用手指輕輕滑過遼東的山川河流,他聽見呼嘯酷烈的風雪。 小小白輕輕拍拍他:“喵呀。” 宗政鳶捏住圓圓的爪爪:“你給我寫信,我無憾了。我得完成我自己的使命了。” 宗政鳶問攝政王,遼東的精魂到底是什么,為什么關寧軍一蹶不振。 同時到達研武堂的還有四川秦赫云上書,秦赫云制定了個章程安撫難民,最大程度消弭四川境內(nèi)饑荒。秦赫云以皇帝陛下和攝政王殿下的名義開糧倉賑災,百姓在路邊叩謝圣明君王。 王修兩份文書都看過,心里悵然,在南司房當值,滿心里都是宗政鳶那個疑問,遼東精魂到底是什么呢。 南司房的小祖宗們比較喜歡王修。其實趙盈銳當值也不是不行,小柿子剛宮時說話總是被他聽岔了。小柿子很生氣,說小趙官人“哈戳戳”。其實那時王修也聽不太明白這位小柿子左一句右一句咧掰啥,但是他比小趙官人會蒙,給小柿子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皇帝陛下宣召旭陽來南司房講遼東,難得小柿子全程保持清醒沒睡著,眨巴著眼睛看旭陽。 旭陽指著舊遼東地圖講遼東的山川河流,人民如何生活。遼東土地非常肥沃,尤其是黑土地。只是氣候不饒人,顯不出土壤的優(yōu)勢。以前還沒這么冷的時候,遼東糧產(chǎn)堪比江南。 皇帝陛下問:“遼東之民,心向哪兒?” 旭陽沉默一下,輕聲問:“陛下是指,遼東所有人嗎?” 皇帝陛下點頭。 旭陽思慮半晌:“遼東族裔眾多,混雜聚居。年景不好種地沒收成,漢民還要跟著女真人去打獵捕魚。無非是掙扎求存,遼東之民,就是想活著?!?/br> 皇帝陛下平靜:“旭陽教官可以說實話,說一說遼東的稅收和官吏?!?/br> 旭陽一愣。王修就坐在一旁,平靜地看著這個年輕人。 旭陽微微一攥拳,隨即松開:“遼東稅收并無章法,遼民被盤剝嚴重。年景太差,交不上租子就有舉家逃跑進建州的?!?/br> 南司房很安靜,旭陽微微吐口氣:“陛下,臣以為,小民只要活著,所有辦法都是要活著。京城下遼東的官員多看不起遼民,認為遼民沒有骨氣。陛下,吃不飽連哭的力氣都沒有,哪兒來的骨氣?” 王修恍恍一驚。 王修回到魯王府,門口有京營的軍隊。他急急忙忙進門,李奉恕正坐在研武堂里翻看秦赫云和宗政鳶的上書。王修看李奉恕一身披掛:“快晚上了,你要出去?” 李奉恕合起奏章:“我今天晚上要宿在京營,檢閱京畿守衛(wèi),你早點休息?!?/br> 王修心里一咯噔,他想起鄔雙樨的話,真的要打?李奉恕抱著頭盔站起,伸手摸摸王修的臉:“遼東的精魄是什么?是民心。哪里是關寧軍丟了遼東精魄,是大晏丟了遼東的民心?!?/br> 王修握住李奉恕的手:“這一戰(zhàn)不可避免?” 李奉恕笑了:“我說過,要回榆木川?!?/br> 攝政王走出研武堂,天光在他的鎧甲上生輝。他穿過回廊戴上頭盔,廊柱間隔的光線一明一暗掠過他的臉。 十年之前薩爾滸,大晏賭上國運,賭輸了。 十年之后,攝政王并不賭,只是不能退縮。 攝政王上飛玄光,京營人馬跟在他后面,浩浩蕩蕩出城。攝政王抬眼看一眼天空。冬至過后,白天變長,明光熠熠。 立國之戰(zhàn)——大晏丟失的國土和民心,攝政王全都要收回來。 來吧! 第229章 攝政王黑甲黑馬, 仿佛天神, 俯視眾生。 攝政王無與倫比的氣勢壓得面前千軍萬馬寂靜,風在飛玄光馬蹄下虔誠匍匐打轉(zhuǎn)。攝政王戴著面甲,看不到表情。他深沉的嗓音在風中震動:“周烈,孤要看真正的京營。” 皇極門教閱,秋狝, 全都不是真正的京營。京營和周烈一樣, 一只無聲無息的虎。忠誠, 安靜, 低調(diào), 只在瞬間一擊致命。 曾經(jīng)戍衛(wèi)京城的煌煌八十萬京營,在金兵圍城時毫無還手之力。周烈領京營一年,守護京城的巨獸終于重新睜開了眼睛。 “臣無法恢復八十萬的輝煌,只能加緊甄選cao練, 目前京營三十萬,等待您的王命, 隨時為大晏出征!” 京營只是總稱, 實際上有三大軍營,神樞營, 三千營,五軍營,以及下轄京郊戍衛(wèi)所。太宗時是三大營輝煌的頂點,隨太宗南征北戰(zhàn),橫掃天下。及至后來日漸衰落, 京營仍然稱得上大晏最精悍的力量。只是大晏的劍與盾也擋不住營私趨利的心,到攝政王這一代,京郊竟然已經(jīng)沒有京營戍衛(wèi)的立足之地。周烈雷霆之勢清理京郊土地重振京營,剛開始有人參他,后來就沒有了。 參周烈,就是參攝政王。 周烈是研武堂里最不顯的,卻是離攝政王最近的。研武堂里的將軍們個個秀出天中風姿卓越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然而研武堂里最出人意料的只有一個人:攝政王。 一年前李奉恕歸京,京城魯王府甚至沒收拾好。 一年之后,攝政王殿下一手攥住了九鼎。 真正的京營再一次向攝政王殿下宣誓效忠。神機營,火銃火炮火雷。三千營,火器長槍騎兵。五軍營,步卒混騎兵。 旭陽領著三千營向攝政王殿下行禮,馬蹄踏起塵土,在余暉中暴起一金色層霧。年輕的野心勃勃的年輕人們熱血沸騰,他們仰慕武力蓋世的攝政王。攝政王簡直就是傳奇話本里的英雄,他們的本能讓他們心悅臣服。如果攝政王是傳奇里的英雄,他們,起碼就是傳奇中一切塵埃落定迎接盛世王朝之前那一章里的鐵甲雄兵。他們不會留下名字,但是他們經(jīng)歷了盛世之前的奇跡。 他們確信,攝政王會讓傳奇成真。 “吾王!” 攝政王似乎是笑了,但是他戴著面甲,面甲擋住人的表情,只剩下神的目光:“旭陽,你知不知道為什么騎兵營叫三千營?” 旭陽大笑:“太宗身邊最早的三千蒙古騎兵!” 太宗的騎兵最早只有三千個,全是蒙古騎兵。蒙古鐵蹄踏碎所有障礙,為太宗皇帝開疆拓土。再后來騎兵總數(shù)達七萬人,三千營的名字留下來了。 五軍營是步兵騎兵混編。三千營騎兵全是輕騎兵,五軍營騎兵全是重騎兵。 神機營開路,三千營突擊,五軍營碾壓。 太宗皇帝當年的赫赫天威,所向無敵。 三千營和五軍營過去,神機營開始閱炮。在工部火藥廠試炸地,工部巡檢李在德戴著眼鏡,穿著官服,肅立著,像一株堅韌不拔的小樹。攝政王的馬在他面前停下,李在德不卑不亢:“神機營基本火藥配置,殿下請看?!?/br> 炮分為三等,最大的銅發(fā)熕火力威猛,二十丈之外鐵屑犁地,擊中軍隊則血灌溝壑。缺點就是不易搬動,需埋在地里才能承受它的后坐力,而且發(fā)一次必須冷卻很久。工部改進,簡化銅發(fā)熕的掩埋步驟,縮短冷卻時間,仍然得經(jīng)驗豐富的炮手才能cao作。中等的紅衣炮,更靈活的虎蹲炮,可以扛著發(fā)射的火藥筒。再下來是火銃。鳥銃根據(jù)德銃的構(gòu)造全部改成燧發(fā),后裝火藥。工部開足馬力改造目前也僅僅只能配京營,建鐵沒日沒夜地從福建進京,還是不夠。 火銃之后是振星雷。工部稱之為君子雷,自守而不退卻,并不主動出擊但永遠以直報怨。振星目前看最大的作用是對付騎兵。騎兵負責突擊,騎兵隊一旦踏上振星,立刻完蛋。戰(zhàn)場形勢瞬息萬變,突擊不成,攻守異勢。 “殿下,日后為大晏征戰(zhàn)殺伐的可能不是兵部,而是我們工部?!?/br> 李在德仰著臉,用大圓眼鏡片嚴肅地看攝政王。工部永遠被其他五部壓著,被他們瞧不起。但是李在德覺得時間總會證明,軍隊的戰(zhàn)斗力,依靠工部。 攝政王笑了:“李巡檢說得對?!?/br> 校閱持續(xù)到夜晚。京營這只猛獸,終于在攝政王面前震天咆哮。 攝政王在京營帳議,所有把總以上軍官人手一份新繪制的遼東與地圖。工部巡檢隊年初到遼東去其中一個任務就是勘測繪制新的與地圖。宣幼清所繪地圖溶入泰西技法,十分精確。李在德上奏他在遼東檢修火器的結(jié)果:衛(wèi)所火器七成能用,總兵寨九成沒問題。但太宗皇帝規(guī)定的五人一火器達不到。 小廣東宣幼清講解地圖,他到過實地,講解起來無比清晰。薩爾滸時大敗有個很大原因就是多數(shù)外地軍隊進入遼東找不到方向,支援關寧軍不及時。 周烈命令所有軍官背地圖,大小細節(jié),了然于胸。研武堂將軍全都有,陜西白敬,山西陸相晟,山東宗政鳶,四川秦赫云,甚至在海上的曾芝龍。攝政王命令他們必須研究透徹。研武堂里唯一真的到達過遼東的只有秦赫云。秦赫云參加過薩爾滸,白桿兵損失慘重,無力回天。 秦赫云上書痛陳薩爾滸時的利弊得失,攝政王命令謄抄她的折子,發(fā)研武堂所有將軍研讀。 攝政王命鄔雙樨講一講遼東的兵力。鄔雙樨把心一橫:“遼東兵力不是最大的問題,最大的問題是心力。遼東士氣低迷,已到了不振作不行的地步?!?/br> 攝政王看他:“如何振作?” 鄔雙樨大聲道:“請殿下信任關寧軍!” 攝政王手指點桌面。鄔雙樨深深吸一口氣:“殿下,軍士為知己者效死。” 攝政王笑一聲:“可以?!?/br> 鄔雙樨一愣,攝政王手指一頓:“孤信任關寧軍。孤信任你?!?/br> 鄔雙樨垂首,長久之后,聲音顫抖:“臣……代關寧軍多謝殿下?!?/br> 周圍其他人看不明白怎么回事,旭陽看鄔雙樨,最后伸手拍拍他的肩。 帳議持續(xù)到后半夜,攝政王回城。飛玄光踩著薄寒的霜飛奔回魯王府。天都快亮了,攝政王黑甲黑馬一身煞氣站在門口,把門正嚇得清醒:“殿下?” 攝政王下馬抬腳進王府,徑直走向王修臥房。 他站在窗外一看,王修果然靠著床。他推開門,身上攜著的霜風涌進,王修睜開眼:“回來了?” 李奉恕的鎧甲發(fā)出輕微悅耳的聲音:“我猜你不好好睡覺?!?/br> 王修遲緩地眨眨眼:“沒事,反正也睡不著。”他慢慢坐起,披著羊絨大氅幫李奉恕卸甲。黑甲在城外浸透了寒氣,王修溫柔的氣息一靠近,在甲片上一層霧。濕癢攥緊鎧甲縫隙,柔軟地一抓李奉恕的皮膚。 王修圍著李奉恕轉(zhuǎn),輕聲道:“這么冷……你在城外凍了一夜?早上泡個澡祛祛寒?” 李奉恕伸著胳膊,壓著嗓音:“我如果去遼東,你不必擔心。” 王修的手一頓,半晌繼續(xù)沉默地忙著。身后的人不吭聲,李奉恕向轉(zhuǎn)身,王修伸著胳膊摟住李奉恕。 柔軟的暖意包住李奉恕。李奉恕浸在寒夜里并未覺得如何,被暖意一籠,突然一哆嗦。 “國本民心,從哪兒丟的,我要從哪兒撿回來。” 李奉恕握住腰上的手:“太宗皇帝可以,子孫后代當然也可以?!?/br> 王修還是不吭聲。 “不是我要賭,薩爾滸就是賭的,賭輸了。這一次,是決不后退一步的衛(wèi)國之戰(zhàn)?!?/br> 李奉恕轉(zhuǎn)身摟住王修:“亦是立國之戰(zhàn)?!?/br> 王修輕聲回答:“我懂?!?/br> 李奉恕笑:“我生而為大晏,生而為你。所幸你在大晏,護住大晏,也是護住你?!?/br> 帳議完畢,京營派人護送工部官員回城。送李在德回城的是鄔雙樨,騎著馬跟在李在德馬車外。李在德只能瞥見夜色中鄔雙樨騎馬的輪廓,在飄蕩的車窗簾中時隱時現(xiàn)。 馬車到達李在德家門口,鄔雙樨下馬,送李在德進門。李在德輕聲問:“你要回遼東?” 這樣黑的夜中,還能看到鄔雙樨的一對勃勃的眼睛。李在德看他,輕輕捏住鄔雙樨的手指。 鄔雙樨緩緩握緊李在德的手。 “是,我是要回遼東了。為了遼東而戰(zhàn)?!?/br> 天將亮未亮,最深沉的夜色中兩個人相對站著。李在德的眼神什么都看不清,可是他永遠看得清鄔雙樨,哪怕是現(xiàn)在。 “嗯?!?/br> “關寧軍輸了太多年了,我們……要贏回來?!?/br>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