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節(jié)
小廣東撓撓臉,他從去年就挺生氣的,反正講出來:“軍爺說皇族出山海關(guān)就是給你們找麻煩的。還說我們會把炮修啞。我們都聽見了。我們也并沒有把炮修壞?!?/br> 旭陽怔半晌,我什么時候說過? 小廣東看他呆呆的,掙脫他的手一溜煙跑走上馬車。 旭陽失魂落魄地站著,他的愛馬星云輕輕頂他一下。 李在德難得閉目養(yǎng)神,被一陣寒風(fēng)吹得睜開眼,小廣東打簾子進來,氣喘吁吁:“好險好險,差點就被抓?!?/br> 李在德樂了:“什么被抓?都是晏軍,安全得很?!?/br> “那個很討厭我們的軍爺?!毙V東整理護耳,“被他抓住了。” 李在德反應(yīng)過來:“你說旭陽?他人不壞的,也不討厭我們。” 小廣東不說話了。 李在德繼續(xù)埋頭寫寫算算,小廣東看馬車車窗外,立刻認出路線??煲竭_永平府,過了永平府就是山海關(guān)。過了山海關(guān)……就出關(guān)了。 山海關(guān)。小廣東深深一嘆。 “小孩子一個,怎么天天嘆氣?!崩钤诘陆K于關(guān)心小廣東一下,小廣東也不覺得高興:“冇啦。就是感覺好像離家越來越遠,又越來越近。真奇怪?!?/br> 李在德呼嚕呼嚕小廣東的毛兒。 晚上睡在馬車里,伸不開腿。條件艱苦,能睡在馬車里就是好的,起碼有個遮風(fēng)擋雨的氈篷。士兵大多數(shù)背靠背席地而坐,第二天就有不小心在睡夢中凍死的。 小鄔將軍給出關(guān)的軍隊爭取了厚實衣物和不大的毯子,但是……抵不住寒風(fēng)。李在德心里難受,鄔雙樨告訴過他,當(dāng)兵的命苦,而且命賤。一條賤命還不知道什么時候就丟。鄔雙樨雖然是游擊,在行軍過程中也并沒有優(yōu)待,而且根本來不及扎帳。李在德心如刀絞,不知道鄔雙樨是不是也在挨凍。小廣東迷迷糊糊又聽見歌聲,他悄悄掀開馬車簾,冷風(fēng)垂著悠揚的歌聲輕輕回蕩。越往北,冷得越干凈。月初沒月亮,漫天星云。離得太遠,聽不真切,仿佛是從極遠極高的天邊幽冥中傾瀉而下,是神明對人間的施舍。寒冷孤寂的風(fēng)在荒野中回旋,小廣東越聽越難過,越聽越心酸。那人唱的什么,他一概不清楚,只覺得深情惘然。 李在德嘟囔一句:“沒有月亮呢。” 他跟小廣東靠著取暖,小廣東回頭:“你聽到?jīng)]有?好幾晚上都有這樣的歌聲?!?/br> 李在德認真聽:“咦,好像是蒙古歌。我聽旭陽唱過。咱隊伍里還有蒙古人?” 小廣東被冷風(fēng)吹得臉疼,放下簾子,那歌聲就又小了些,在馬車外無奈地彷徨。車里的人沒心,聽不到了。 “我聽了好幾晚,估計是誰凍得睡不著。好聽得很,咱們關(guān)內(nèi)戲曲沒有這樣的唱法?!毙V東父母沒事兒喜歡唱兩句,他自己也會高胡。一開始是聽得新奇,后來覺得自己的靈魂都跟著歌聲在震。唱歌的男子不知道在想什么。求而不得,還是故土難歸?唐詩宋詞寫到今天,左右不過是如此。從詩經(jīng)起了頭,寤寐思服,和王事多難。小廣東自己猜著玩兒,可能是求而不得,輾轉(zhuǎn)反側(cè)。 小廣東回頭一看,李在德拿著一支筆歪頭睡著,平時還很寶貝的眼鏡斜掛在臉上。小廣東輕輕幫李在德把眼鏡拿下來,收到小錦盒里,吹滅蠟燭。李郎中實在是太累了,而且戰(zhàn)戰(zhàn)兢兢。開平衛(wèi)一戰(zhàn)里地形原因火銃火炮用得不是很多。遼東地形平坦廣闊,正適合用火器。如果改進火器戰(zhàn)斗力不如預(yù)期,所有火器的改良進程非常有可能停止。 小廣東裹好棉被,靠著李在德,豎著耳朵聽氈簾外面的聲音,也睡著了。 第二天休整時,火器營教官弗拉維爾過來,和李在德談火器問題。李在德站在馬車旁邊掐著腰活動腿,胸膛上掛個放大鏡。沒戴眼鏡,眼神迷茫。弗拉維爾對待火器的經(jīng)驗很足,對于李在德來說很寶貴。小廣東對弗拉維爾很有好感,因為這位番佬軍官很英俊,眼睛是碧海映藍天的顏色。不過聊什么小廣東不太懂火器的問題,他專精地圖,這一次跟著進遼東的晏軍也是為了萬無一失。他天生如此,把他放在一望無際的沙漠里,沒有太陽指南針,他也能找到方向。 小廣東以為休整時能聽見歌聲,拿下護耳認真諦聽,沒有。弗拉維爾一轉(zhuǎn)身,看他那個怪樣子笑道:“您怎么了?” 小廣東眨眨眼:“你在晚上有沒有聽到歌聲?” 弗拉維爾點頭:“聽到了。挺好聽的,聽不懂?!?/br> 小廣東兩肩下垮:“我也沒聽懂,根本不是漢話,李侍郎說是蒙古語。” 弗拉維爾心里一動,冒一句:“說不出來的話,只能唱出來了。” 小廣東愣愣:“真的哦?” 火器營在前面來人叫弗拉維爾,弗拉維爾對小廣東笑笑,告辭。 李在德蹲在地上檢查弗拉維爾帶來的幾桿鳥銃:“出問題了,拿銼來?!?/br> “軍器局的其他馬車就在后面,我把他們都叫來?” “不用,我銼兩下就行了?!?/br> 小廣東爬上馬車找工具包,李在德認認真真地修火器。小廣東只是人小,不代表他是傻子。剛進遼東的時候,所有人都看不起他們。那次群架完全是李侍郎為了幫他借馬車運勘測標(biāo)桿鬧起來的??墒抢钍汤闪瞬黄?,改良火器,軍隊都離不開他們了。由此可見,有本事天下無敵。小廣東握拳,如果軍隊用得著他,他也責(zé)無旁貸。 宗政鳶接到研武堂的調(diào)兵計劃,跟他想得差不多。他叫來鄔雙樨和旭陽,指著最新的遼東地圖:“過了山海關(guān),咱們分開。你們在南側(cè)沿??焖傧驈?fù)州行進,山東兵走北路行軍,掩護你們。你們唯一的任務(wù),就是趕緊去復(fù)州。建州似乎對劉山起疑了?!?/br> 鄔雙樨蹙眉:“復(fù)州蓋州遼陽沈陽,正好是沿海向東北一條線。我們進復(fù)州,得穿過蓋州和遼陽之間的戍衛(wèi)線?!?/br> 宗政鳶點頭:“是,所以山東兵會掩護你們,你們只管前進。蓋州衛(wèi)現(xiàn)在兵力空虛,都往南調(diào)了。建州還沒確定調(diào)哪里的兵去戍衛(wèi),可能是沈陽中衛(wèi),我們可以趁勢過戍衛(wèi)線?!?/br> 鄔雙樨追問:“消息可靠么?” 宗政鳶看他一眼:“自然。你放心?!?/br> 旭陽沒吭聲。宗政鳶道:“你們進了復(fù)州,劉山會開城門,他知道下一步怎么做?;⒎蘸茫鞘俏ㄒ坏挠⌒?。” 旭陽點點頭。 宗政鳶長長吐口氣:“復(fù)州衛(wèi)一旦攻下,以后我們往遼東運兵就可以走海路,就不會如此艱難。” 鄔雙樨看旭陽,虎符在旭陽那里。旭陽板著臉:“能走海路……那就最好了?!?/br> 鄔雙樨轉(zhuǎn)過臉,看別處。 研武堂收到驛報,宗政鳶過永平府發(fā)生激戰(zhàn)。金兵正在全力攻宣大線,兵力被陸相晟穩(wěn)穩(wěn)牽制,然而陸相晟夠狠也只能抗住數(shù)日。白敬可以支援,但李鴻基在河南蠢蠢欲動。李奉恕在研武堂聽政,兵部和戶部的官員們堂議,指定運兵章程。錦衣衛(wèi)盯著這些官員,看他們是否和可疑人員有接觸。王修走出研武堂,司謙低聲道:“土默特部回信。九娘子認為林丹汗可能會南下,他在等陸巡撫和黃臺吉兩敗俱傷?!?/br> 王修瞬間冷汗透衣襟,面上平靜:“知道了。” 韃靼和建州從來不是和睦關(guān)系,建州雖然多有對韃靼招撫,但韃靼曾經(jīng)在建州之上,如何服氣建州。金兵多屠戮蒙古部落,蒙古諸部雖然只是聯(lián)盟,還記得汗國的輝煌,居然給漁獵者如此屠殺。 林丹汗希望黃臺吉完蛋的心不必大晏差。但黃臺吉完了,下一步可能就是大晏跟林丹汗打起來了。 “九娘子如果能穩(wěn)住林丹汗,大晏便記得她的恩情。她想在邊境建城,大晏傾力相助。通商也會讓利土默特部,只要九娘子能想辦法勸住林丹汗?!蓖跣薜吐晫λ局t道,“去回信?!?/br> 九娘子能勸住林丹汗也只能是緩兵之計。最重要的是得一舉攻破金兵,武力說明一切。這個關(guān)鍵,在復(fù)州。 只要復(fù)州反了,建州勢必大亂。 王修緊緊衣領(lǐng),遙望東北方向。小花,你可得爭氣…… 小廣東第一次親身經(jīng)歷戰(zhàn)爭。他嚇得忘了害怕,傻了。軍器局所有人下馬車,幫助火器營收拾火器。李在德能扛著一箱子火藥在雪地里跋涉,cao炮手拼命轉(zhuǎn)調(diào)炮口方向。小廣東幫忙搬火藥,嘴唇發(fā)紫:“山海關(guān)不是沒開嗎?這么多金兵從哪兒來的!” “爬山過來的。”李在德聽旭陽說過,金兵自幼生長在苦寒之地,悍不畏死。山海關(guān)不開,便翻過雪山,凍掉鼻子耳朵毫無知覺。所以能繞過山海關(guān)過永平府的都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已經(jīng)死過一回,再不惜命。 小廣東嗷嗷飆淚,搖搖晃晃玩命幫助搬火藥。 狂風(fēng)怒號,宗政鳶的輕兵營再一次讓人見識兩千年前令人聞風(fēng)喪膽秦帝國的戰(zhàn)斗力。史書里只有區(qū)區(qū)幾個字證明輕兵營曾經(jīng)存在,現(xiàn)在,輕兵營用命證明自己真的存在。 騎馬沖出的白衣軍,在風(fēng)雪里提前告知死亡降臨。 必須把殘余鑲白旗解決了!宗政鳶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金兵卻是令他驚訝,主帥陣亡,居然還能留在這里伏擊。要么是阻止山東兵出關(guān),要么,就是趁山東兵出關(guān)徹底打開山海關(guān)! “鄔雙樨!你去勘察山海關(guān)的守軍,還在不在!” 鄔雙樨翻身上馬,領(lǐng)軍穿過硝煙炮火,直奔山海關(guān)。 第256章 旭陽騎在馬上, 手上的長刀挽個花兒。星云一刨地, 鼻孔噴出白霧。旭陽拍一拍星云:“好馬,我們還是并肩作戰(zhàn)?!?/br> 旭陽身后,他親自訓(xùn)練的京營騎兵,靜靜等待。 前方戰(zhàn)鼓震震,旭陽大笑, 伸手一揮馬刀:“殺!” 京營騎兵沖向建州騎兵。 建州騎兵令人聞風(fēng)喪膽, 更早的三千營卻曾經(jīng)隨太宗皇帝橫掃天下。上好的刀要用血開刃, 京營騎兵要找回自己的鋒銳。 旭陽金棕的眼睛仿佛狼一樣盯著獵物, 他舔舔嘴唇。 京營騎兵和建州騎兵廝殺, 步卒和重騎兵追殺建州步卒。宗政鳶唯恐山海關(guān)外可能有金兵,一開山海關(guān)有可能會里外夾擊,必須清楚關(guān)內(nèi)金兵,奮力往山海關(guān)沖。沖出山海關(guān), 就算贏了! 騎兵對殺,慘烈至極。京營騎兵都是旭陽一個一個訓(xùn)練出來的, 現(xiàn)在一個一個倒下。旭陽猙獰地怒吼一聲, 星云長嘶,揚蹄踢到一名建州騎兵的馬匹。 后面終于傳來鑼聲, 旭陽大叫:“撤!” 出山海關(guān)! 山東兵大部隊連軍器局沒命地往山海關(guān)沖。鑲白旗殘余士兵為了給主帥報仇,居然沒有潰散,還追了出來。宗政鳶發(fā)狠,這些金兵留在關(guān)內(nèi)是大禍害,他不欲浪費過多兵力在關(guān)內(nèi), 引出關(guān)的話…… 出關(guān),出關(guān),出關(guān)! 雪色蒼茫的大地上拖出沉重的血色。 “鄔雙樨回報了沒有!” “還沒有!” 宗政鳶心里想,你可別讓我失望啊,鄔雙樨。 小廣東崩潰了。一個cao炮手被金兵的火器給打死了。小廣東當(dāng)時腦子一片空白地一推那具只剩半拉腦袋的尸體,自己上前cao炮。在軍器局這么久,他多少會。甚至因為天天畫地圖,間距比例落點,比一般cao炮手要精確,用虎蹲炮轟掉了金兵一尊紅衣炮,對方連人帶炮被小廣東轟得稀碎。 小廣東抱著頭,縮在馬車里。 李在德冷靜地計算時間。改進鳥銃并不是完全的后裝火藥德銃,但是威力依舊驚人,可以連發(fā),無需更換火藥點燃引信。 小廣東抬起頭,眼淚鼻涕糊一臉:“李郎中,你不害怕么?” 李在德將手帕遞給小廣東:“火器營殺的每一個人,都是用的我改良的火器?!?/br> 小廣東眨眨眼,李在德依舊十分冷靜:“我做火銃,是為了保護。這個境地,我選擇保護大晏河山和大晏士兵?!彼A送?,“你做得很好,沒什么好害怕的?!?/br> 小廣東捂臉。 李在德閉上眼,急促喘息兩下,又睜開眼。沒時間矯情了。 山海關(guān)就在眼前,山東兵和京營大軍洶涌而至。山海關(guān)沒有要開的跡象,小廣東哭著問:“山海關(guān)怎么還關(guān)著?外面有金兵?” 李在德立刻垂眼看馬車里的稿紙。如果到了最后一刻,他一定要全給燒了。后面的鑲白旗金兵窮追不舍,前面的山海關(guān)紋絲不動。旭陽心一沉,鄔雙樨你怎么不開關(guān)? 鄔雙樨一到山海關(guān),便嗅到血腥味。他沖進關(guān)衛(wèi),山海關(guān)戍衛(wèi)軍死傷滿地,寂靜無聲。鄔雙樨帶的人不多,心里一沉,糟糕。他一轉(zhuǎn)身,脖子抵上一截冰涼。 “世侄,別來無恙?!?/br> 鄔雙樨雙目一顫——孔有德! 孔有德嘆氣:“怎么就遇上世侄了?!?/br> 鄔雙樨閉上眼睛,背對孔有德。 “世侄把手上的彎刀放下。咱們叔侄這么久沒好好嘮嘮了。你看我在遼東給你寫信,你都不帶回的。老叔想你,讓家里親戚去接你,又被你給殺了。你看你干的這叫什么事?” 鄔雙樨手一松,一直隨身的腰刀閌閬落地。孔有德單手摸摸鄔雙樨的腰,沒摸到火銃。 “老叔在山東一直郁郁不得志,那是因為沒有英主。到了建州,才盡其用?!?/br> 鄔雙樨笑一聲:“拍你來看城門。” 孔有德臉一抽:“蒙英主信任,先來探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