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節(jié)
阿獾沒動,謝紳笑笑:“建州遲早入關改朝換代,繼承大晏正統(tǒng)?!?/br> 成年善戰(zhàn)的大阿哥被陸相晟打廢了。剩下的幾個阿哥幾乎都在牙牙學語—— 兄終弟及,還是……輔政幼主? 謝紳絲毫不懼地迎著阿獾的目光,笑意不減。 看您怎么選啊。 爐上的水壺霎時在寂靜的空氣中沸騰。 阿獾跳下炕,推門就走。寒風撲進門中,謝紳笑道:“不送主子?!卑⑩祿P長而去,謝紳翻開左手的拳頭,手心正中握著一枚瓷器碎片,潔白的碎片上染著一層薄血。攥得太緊,手心中間血rou模糊。 謝紳平靜地閉上眼。 阿獾離開小學堂,立刻召集老姓議政。巴雅喇被一支神秘的晏軍重創(chuàng),折損大半,地點進沈陽的方向上。更要命的是,這支大晏軍隊消失無蹤。薩爾滸之后,已經(jīng)太久沒有見過如此戰(zhàn)斗力的晏軍。議政的老姓們脊背發(fā)涼,能把巴雅喇金刀護衛(wèi)軍放倒,著軍隊真的是沖沈陽來的?可是大部隊都跟著皇上南下了! “此刻唯有同仇敵愾,才能御辱于國外?;噬险鲬?zhàn)在外,你我奴才必須為皇上分憂,守衛(wèi)沈陽,這才是本分。吾弟阿稚為國戰(zhàn)死,但也不能辜負鑲白旗勇士。不才是正白旗旗主,自薦兼領鑲白旗,誓死護衛(wèi)建州,護衛(wèi)沈陽!” 當然沒有人反對阿獾。八王議政早被黃臺吉廢了,老姓們就是走個過場。只是老姓們心里都盤亙著一個巨大又沒人敢細究的疑問: 巴雅喇,為什么會突然出現(xiàn)荒蕪的風雪中,又為什么會撞上晏軍,恰好被重創(chuàng)了? 阿獾立刻指派阿福齊領鑲藍旗奔赴蓋州。蓋州城中軍士大部跟著黃臺吉南下,城中兵力空虛。阿福齊能征善戰(zhàn),當然也是個人精,他馬上就明白了。 陸相晟當初一槍打廢爾垂,就是打廢了阿福齊下半輩子的榮華富貴。軍中禁絕提及此事,“陸相晟”三個字不見戰(zhàn)報,黃臺吉大發(fā)雷霆。阿福齊莫名其妙不是很恨陸相晟。陸相晟只是把阿福齊的結(jié)局給提前了,他是叛徒哈齊的兒子,只能如此?,F(xiàn)在黃臺吉被陸相晟拖在宣府,簡直像是猛虎掉進陷阱,掙脫不得,卻成了阿福齊的機遇。不得志太多年的阿福齊決定,抓住這個機會。 他對阿獾跪下行禮,阿獾一只手放在他肩上。 兩人,默默一對視。 天雄軍和金兵在長城內(nèi)外鏖戰(zhàn),兩只巨獸誰也吞不掉誰,互相撕咬到兩敗俱傷。天雄軍是陸相晟的心血,他不得不豁出自己的心血拖住金兵。每日每日天雄軍的傷亡都驚人,陸相晟站在被火器撕成條的帳篷中,淺色的帳篷碎條隨風飛舞,成了招魂幡。搖曳的招魂幡另一邊的權道長,蓮冠法服,依舊走路拂風欲仙,只是沾染了血與硝煙。 權城說過,所有儀式,都是做給活人看的。 死亡只是沉眠,翩如仙人的道長祈求戰(zhàn)死的士兵魂歸寧靜太虛。 陸相晟繃著表情站著,眼淚把臉上的煙灰沖出白道。 金兵中忽然暴發(fā)動向,似乎要撤出久攻不下的宣大線,而且是往東撤。天雄軍始終無法跟白桿兵匯合,不知道馬又麟現(xiàn)在如何。如果金兵要回撤,馬又麟就正面撞上了。陸相晟急得只能加重火力:馬又麟,別死了!復州還沒回信,不能讓金兵撤走! 無法獲得馬又麟的消息,陸相晟下定決心,出長城! 白桿兵正面迎擊金兵主力。馬又麟流星一樣沖進軍陣,長槍一掃,肢體亂飛。 山東兵差點在暴風雪中迷失,宗政鳶率軍硬是走出荒蕪雪野,但是與京營失去聯(lián)系。他一咬牙,京營那兩個小子將來都會成氣候的,姑且信他們能按時到達!宗政鳶的任務就是沖破蓋州戍衛(wèi)線,掩護京營進復州。如果順便把蓋州搶了,也行。 山東兵快速往蓋州行進,派出去的探馬死了三個,只有一個回來:“蓋州進戍衛(wèi)軍了!鑲藍旗阿福齊!” 宗政鳶呵呵兩聲,還真是沒有撿漏的命。阿福齊算是金兵里的名將了,可能跟自己差不多,反正也倒不了小白的水平。宗政鳶用拇指抹抹嘴角,咧嘴一笑:“終于能干一場大的了?!彼砩像R,大笑:“殺進蓋州,后半輩子加官進爵,就差這一哆嗦了!走!” 阿福齊剛進蓋州,天邊滾起雪霧。這是積雪被大部隊踏出來的景象,有人驚慌道:“晏軍來了!” 阿福齊用望遠鏡一看,還真是一支晏軍。難道就是那支磨掉巴雅喇的晏軍?風雪已停,鉛皮一樣的天沉沉壓著,一口氣都喘不上來。在灰沉沉的天下面,平白燃起一簇張狂的火。阿福齊一瞇眼,好家伙,敢在雪地里穿紅甲。不是關寧軍,關寧軍早被磋磨成鵪鶉了,沒這么狂的人。 阿福齊征戰(zhàn)半生,他預先嗅到了空氣中彌漫的血腥。他不認識這個人,唯一可以確定,一場惡戰(zhàn)即將降臨。阿福齊似乎聽見紅甲將軍在笑,他也跟著笑起來,笑得通體舒暢。憋屈了大半輩子,這么干一場,痛快! 山東兵沖向蓋州。多少年了,金兵攻城略地,晏軍只能龜縮守城,還守不住。今日此境雙方調(diào)換,試試各自的刀鋒吧! 周烈鎮(zhèn)守開平衛(wèi),打退金兵第九次攻擊。金兵主力轉(zhuǎn)向宣大線,但從未放棄開平衛(wèi)。京營頂金兵主力時折損過大,如今依然堅不可摧。周烈一手重新締造的京營,跟他一樣的頑強驍悍,至死不低頭。長城上的傳令兵一站一站傳過來,大叫:“金兵主力轉(zhuǎn)向了,要向東來!小馬將軍拼死頂著,但堅持不了多久!” 周烈心里一沉,金兵如果轉(zhuǎn)向,不管是重新加重火力攻開平衛(wèi)還是干脆撤兵回建州,都會讓整個北方作戰(zhàn)計劃功虧一簣——鄔雙樨和旭陽還沒傳消息回來,他們還沒進復州!必須把金兵堵在長城以北,馬又麟二十剛出頭比鄔雙樨年齡還小,白桿兵只有幾千,又沒有長城抵御,直接面對黃臺吉的主力,能頂三天以上已經(jīng)是神威將軍再世了! 宣城傳令兵狂奔后至:“陸巡撫決意出長城,愿與周總督互為呼應!” 陸相晟決定殉國了。周烈微微一笑:“回復陸巡撫,周烈愿與一同報國?!?/br> 金兵又向開平衛(wèi)發(fā)起進攻,周烈整裝上馬,拔出指揮馬刀,此刻無法再做他想,唯有報國,唯有報國!周烈向前一揮刀,準備強攻出開平衛(wèi),忽然京城方向本來黑壓壓的煙塵。震耳欲聾的炮轟聲中,研武堂快馬奔向周烈:“秦將軍來了,秦將軍來了!研武堂命周烈給秦赫云開出一條路,研武堂命周烈給秦赫云開出一條路!” 周烈一抹臉,惡狠狠的笑音壓在喉嚨里滾:“京營聽令!打退開平衛(wèi)外金兵,給白桿兵開——道——!” 馬又麟自幼生長在白桿兵中,所有白桿兵都是他的兄弟,他領著兄弟們就是出來送死的。一個又一個兄弟倒在金兵軍陣中,馬又麟一抹熱淚,奮力拼殺。他遲早有這一天,現(xiàn)在顧不得悲傷。打散金兵主力他辦不到了,能拖一天是一天,只希望他的尸體也能阻擋金兵的腳步哪怕一時一刻。 白桿兵已剩不足百人,馬又麟的銀甲白馬全部變成血黑色,滿面血污,仿佛血沼地獄里爬出的惡鬼,只有一對眼睛熠熠生光。 “再沖一次,兄弟們地底下見了!” 馬又麟一揮砍骨頭砍得卷刃的白桿槍,殺吧!數(shù)十人正要向前沖,突然聽見撤兵的鳴金聲。馬又麟一轉(zhuǎn)臉,熱淚噴涌。 研武堂將軍,四川巡撫秦赫云拎槍率領大軍沖來,天邊一線,黑壓壓滾滾煙塵。 秦赫云冷冷一笑,可惜阿獾不在。否則當年薩爾滸時的老友,都能敘敘舊了。 “很久不見了,黃臺吉?!?/br> 蓋州衛(wèi)血霧滾滾。雪染成血色翻滾,落地被踩成泥。宗政鳶大聲咆哮:“鄔雙樨和旭陽呢!他們過線了沒有!” 探馬回報:“沒見到人!” 宗政鳶大怒:“攻城!” 晏軍犁庭掃閭準備屠城的攻勢讓金兵驚道:“旗主,我們向沈陽請求支援吧!” 阿福齊沉靜:“不會有支援的。我們唯一可做便是拖延時間,守住蓋州城?!?/br> 晏軍攻城隊披著巨大攻城甲撞擊城門,被城內(nèi)金兵打退數(shù)次。阿福齊一拎槍:“出城,迎戰(zhàn)!” 宗政鳶最后問了一次:“京營還沒人影嗎?” 探馬回答:“沒有!” “cao!”宗政鳶一揮馬刀,“那就殺!” 將要入夜,原本陰沉的天潑上墨色,仿佛是每個人命運的終結(jié)。晏軍跟金兵絞殺在一起,在光線被完全掠奪殆盡的前一剎那,探馬終于看到了沖向遼河的影子。 “京營到了,京營到了!” 鄔雙樨的隊伍準確無誤沖向遼河,過了遼河,就是復州!蓋州的炮聲震動著雪地,鄔雙樨一聽那動靜,便知道蓋州衛(wèi)里應該是重新填了戍衛(wèi)軍——如果他們沒有被暴風雪絆住的話,完全可以在此之前過戍衛(wèi)線!日! 李在德的軍器局突然停下,幾輛運著銅發(fā)熕部件的大馬車一轉(zhuǎn)向,向蓋州衛(wèi)奔去。鄔雙樨騎著星云一回頭,李在德大聲喊:“將軍!沖過遼河,進復州!” 鄔雙樨撕心裂肺怒吼一聲,一轉(zhuǎn)星云馬頭:“走!” 軍器局奔向蓋州,完全入夜,小廣東宣幼清立刻找到銅發(fā)熕最佳掩埋地點,李在德下令:“軍器局組裝銅發(fā)熕!” 銅發(fā)熕的部件全部被搬下馬車,有條不紊地組裝。帶出來的銅發(fā)熕不止一門,事實上有三門。要轟就轟個痛快,李郎中說了,打敗仗絕對是因為炮火不夠,炮火足夠,天下無敵! 李在德掐著懷表計算時間,時間一到,他大吼:“對準蓋州衛(wèi)城墻,給我轟!” 宗政鳶的探馬回報,宗政鳶一愣,馬上鳴金。金兵發(fā)現(xiàn)晏軍突然撤退,離開蓋州城墻,正在疑惑,頃刻看到天邊飛來燃著火的流星。 天崩地裂。 剛剛?cè)胍?,復州衛(wèi)的副總兵王丙滿面風雪闖進阿獾住處,大聲道:“復州總兵劉山要反,福州總兵劉山要反!” 阿獾正在主持議政,王丙聲音帶了哭腔:“我看到了,劉山有晏軍給的半枚虎符!他要投降晏軍,復州要反了!” 阿獾淡淡道:“著最近衛(wèi)所的人,去復州看看?!?/br> 謝紳還不夠資格做阿獾的幕僚。他仰頭看著寒夜森然夜幕,想象著夏夜時滿天星斗的璀璨。伊勒德就愛站在院子里看星星,不為什么,就看著好看。伊勒德說過自己有個弟弟,非?;顫婑?,喜歡纏著伊勒德問東問西問星星,他哪兒懂。 謝紳看著看著就笑了:“哪顆是你?” 第259章 深夜時分, 風止, 天降大雪。復州城外一小支軍隊跋涉而來:“開門!我們奉命進城!” 白天發(fā)現(xiàn)王丙消失,劉山心里就有數(shù)了。他攥緊半枚虎符,塞進馬蹄袖里:“放下城門,請吧?!?/br> 來人是個什么守備,劉山一個總兵懶得應付這種蝦蟹, 直直坐著, 一個眼神都沒有。夜色濃重, 鐵甲苦寒, 復州總兵衙門門窗皆開, 寒風在堂內(nèi)肆虐。 寒冷有助于保持清醒。劉山漠然直視前方,手心卻冒汗。 晏軍的人還沒有來。持另一半虎符的晏軍應該快要來了,劉山遲遲等不到人。 怎么辦。 那守備在客座上坐了,嘴唇凍得青紫, 表情沉穩(wěn),像是陪著劉山一起等待。 探馬沖進總兵衙門, 劉山點頭:“講?!?/br> “晏軍三門大炮轟塌蓋州城墻, 旗主阿福齊與晏軍宗政鳶鏖戰(zhàn),雙方傷亡皆重?!?/br> 晏軍長于炮火, 但短兵相接,炮火幾無用處。劉山起身,十分淡然:“蓋州估計守不住了,復州做好準備。再探,看旗主是不是要往復州撤?!?/br> 那守備笑了, 劉山看他那細眉細眼,蹙著眉十分不悅。守備嘆氣:“我姓扈,愛塔總兵剛剛想是不屑聽。戰(zhàn)事緊急,阿獾旗主特意吩咐我來看看復州有無需要,好回去上報沈陽。畢竟復州臨海,位置重要,愛塔總兵又是皇上的愛將,怠慢不得?!?/br> 劉山個子高,看扈守備得低頭,上下掃一眼,似笑非笑:“漢將。” 扈守備毫不介意:“正是漢將,不比愛塔總兵,從里到外都是女真人?!?/br> 一股怒氣扎到劉山肺上,劉山反而笑了:“扈守備羨慕吧?!?/br> 扈守備仰著臉也上下打量劉山:“愛塔總兵務要謹記自己的身份,對得起主子對咱們的信賴。” 劉山沉默,扈守備拍拍劉山的肩:“愛塔總兵漢話都不怎么會說,想來也不是會有異心的人?;噬弦蚕矚g漢家文化,哪天入主中原,愛塔總兵富貴無憂,自然有閑情逸致仔仔細細研究漢學,何必冒什么風險?!?/br> 扈守備細眉細眼好像畫臉的時候舍不得用墨,簡直擔心他一洗臉順便就把五官給洗掉了。劉山上下打量他,覺得有趣:“你說得對。” 寂靜之中扈守備突然聽見遙遠的馬蹄聲。扈守備的人闖進門:“晏軍來了!” 扈守備一把抓住腰刀,劉山起立,走了兩步,神情自若:“不是蓋州過來的?” 扈守備的人一臉驚恐:“不像……” 扈守備沖出正堂正準備朝天放信號煙火,劉山拔出腰刀一刀砍了他的手,肢體掉落在地,扈守備還沒叫出聲,身首分家。 劉山身邊的人撲向扈守備手下,在劉山身后寬闊的堂屋中廝殺,血濺窗紙。劉山一扔手里的刀,聽見城外的鼓聲,密集的鼓點在凄清的夜空中跳躍,撞碎了空氣中細微的冰凌。 劉山親自登城墻擂鼓,鼓聲相合——那半枚虎符到了! 劉山站在城墻上往下看,火把光中紅底金線繡的晏字旗華彩閃爍。 鄔雙樨率領京營沖過遼河,冬風停止,雪花溫柔飄落在鄔雙樨的眉眼上,被他的熱淚融化。京營全力狂奔,這一路已經(jīng)有太多人離開,剩下的人已經(jīng)不能思考,他們唯一的目標就是復州,死也要死在復州,這樣便無憾了。 茫茫的雪野是另一種死寂的沙漠,云層死氣沉沉地壓著,天邊奇妙被熒熒白雪映出奇妙的淡藍光。京營奮力向前跑,直到那淡藍色的光中,出現(xiàn)復州城門的剪影。 鄔雙樨咆哮:“再堅持一下!復州到了!復州到了!” 京營一路沖到復州城門外,架起巨鼓,鄔雙樨在大雪中揮起鼓槌,復州城墻上響起回應,兩下同樣沉重的鼓聲上下相和,震動著冷硬的空氣。 復州城城門緩緩落下,京營沖進復州城,摔進雪地,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