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jié)
李抗在椅子上再也坐不安穩(wěn),起身來回踱了幾步,半晌才問:“你這個假設,有個地方要給我解釋清楚,就是這人為何要花這么大心思去殺死杜小月,殺人要有動機,更何況是這么精心布局去殺一個小姑娘。” 薛懷安看向一旁坐著的常櫻,道:“常大人,雖然綠騎處理的多為機密要務,可是這次我們緹騎的案子恐怕和綠騎的案子息息相關,我們可否開誠布公,互通消息?” 常櫻沒有答話,點了下頭,示意薛懷安繼續(xù)講下去。 薛懷安默契地笑笑,繼續(xù)道:“方才我和常大人聊天,得知莫五竟然還是把崇武軍港的消息送出去了,我們兩人探討這消息該是如何送出去的,結果發(fā)現(xiàn),最后和莫五接觸的兩個人都消失了,一個是杜小月,另一個就是門房老賈。” 李抗疑惑地問:“這和老賈又有什么關系?” 一直沒有作聲的常櫻此時開了口,說:“莫五被擊斃之后,我們按照慣例檢查了他所經(jīng)之路和所接觸之人,查問到老賈的時候,我們問他為何會給莫五開門,他說莫五騙他說有東西要交給里面的學生,可是待他一開門,莫五就用槍逼著他,讓他帶路去學生最多的地方。” 李抗仍是不明白,道:“你們二人的意思是,這兩人一死一失蹤倒是與莫五的案子有關嘍?” 薛懷安道:“正是。其一,最后接觸過莫五的兩人都不見了,難不成只是巧合?其二,雖然我們不知道莫五用怎樣的方法將消息傳遞了出去,可是既然傳遞出去了,那么他的逃亡過程就充滿了可疑之處,更何況最后接觸過他的人都消失了?!?/br> “為何殺杜小月的兇手不可能是你讓我派人跟蹤的杜氏?” “現(xiàn)在看來,如果有人制造了采花大盜來避人耳目,誤導我們,那么這人肯定不是杜氏。她沒有武功保證自己在逃跑途中既被人發(fā)現(xiàn),又能全身而退。況且,我懷疑她也沒有那么深的心智。你看她今日去搶奪杜小月的遺產(chǎn),都沒有事前仔細調查清楚杜小月之前怎樣安排了遺產(chǎn),這樣的人,事先會去安排那樣的謀殺布局嗎?” 李抗盯著面前目光炯炯,仿佛有成竹在胸的年輕錦衣衛(wèi),猛地在他肩上拍了一掌,道:“成了,你別賣關子了,你還知道了什么,全都給我說出來。” 薛懷安“嘿嘿”笑著,正要開口繼續(xù)講下去,卻聽常櫻突然急急插話進來道:“薛校尉,最后接觸過莫五的人有三個,門房老賈、杜小月和令妹,現(xiàn)在前兩個人于這兩天都消失了,令妹會不會也有危險?” 局 初荷看天色還早,收拾利索便往女學趕去。來到女學叩了一陣子門,仍是阿初嫂慢慢騰騰地過來開了門。 初荷把《廣義算術》在阿初嫂面前搖了搖,拿出已經(jīng)寫好的紙片。 阿初嫂低頭一看,見紙片上寫著:“我借錯書了,想去換一本?!?/br> 阿初嫂和氣地笑一笑,道:“快去吧,快去吧,藏書閣還沒有鎖,真是聰明好學的孩子。” 初荷甜笑著回應了阿初嫂的夸獎,雙手合十,做了個拜謝的動作,抱著書匆忙往藏書閣而去。 進到藏書閣,初荷快速地在一排排書架中間找到放置物理學書籍的那一排格架,眼睛上下搜尋一會兒,終于,她心中所想的那本書躍然眼前——《自然哲學的數(shù)學原理》。 這本書被放置在一部部厚厚的物理學書中間,同鮮有人問津的數(shù)學著作相比,這些物理學書的受歡迎程度顯然更低,上面積著厚厚的灰塵,唯有它看上去似乎被人在不久前觸碰過。 “自然和自然律隱沒在黑暗中;神說,讓牛頓去吧!于是一切豁然開朗——如果這是最終的暗語,那么就是在暗示,只要明白這一句暗語,就可以解開一切謎團,解謎的關鍵就是隱藏在黑暗之中的自然和自然律。而牛頓研究自然和自然律的著作,這一本是最有名的,探討了從拋物線運動到流體運動的各種自然運動規(guī)律,更何況這個書名就是《自然哲學的數(shù)學原理》?!背鹾稍谛牡紫胫?,更加確定自己的想法,把手伸了過去。 來不及細看,她快速地在書頁間翻找,果不其然,一張薄紙夾在書頁之間。 初荷攤開來一看,見這張紙上和自己發(fā)現(xiàn)的第一張密碼紙一樣也是一行一行有序的阿拉伯數(shù)字,在每個阿拉伯數(shù)字之后則寫著一個十二地支: 1丑,2卯,3寅…… 然而有趣的是,在后面出現(xiàn)了類似“16子寅”“17子卯”,甚至“24丑卯”等這樣兩個地支的組合。 初荷拿出第一張密碼紙,仔細研究起來,發(fā)現(xiàn)這第一張在阿拉伯數(shù)字之后跟著的大寫漢字數(shù)詞雖然不是連續(xù)的,比如“1叁”后面是“2伍”,但是沒有出現(xiàn)任何奇怪的數(shù)字組合。 再看看這兩張密碼紙,阿拉伯數(shù)字全部都是從1到362,如果從破解密碼的角度來說,這就意味著,這些阿拉伯數(shù)字很有可能是序列號,通過這些序列號能將兩張紙上的漢字大寫數(shù)字和十二地支聯(lián)系起來。也就是說,兩張紙上的1號,即“丑”和“叁”是相關聯(lián)的。 這樣的話,看到出現(xiàn)奇怪組合的“16子寅”對應的另一張紙上第“16”號,是一個正常的大寫數(shù)字“貳拾”,從前面推測,這個“子寅”應該是代表一個數(shù)字,十二地支只有十二個,假設“子”代表數(shù)字“一”,那么到了“亥”就是代表數(shù)字“十二”,這樣的話,要想表示十二以上的數(shù)字,比如“十三”就是“子子”,而“十五”就是“子寅”。 也就是說,這第三張紙上的十二地支是一種十二進制的計數(shù)法。 初荷想到此處,正覺得謎團開始一點點解開,可是眼皮卻打起架來。 怎么一到藏書閣就犯困呢?別睡,別睡,初荷在心底里對自己喊著。然而強大的睡意還是不可阻擋地襲上來,終于將她陷入了安眠的溫床。 睜開眼睛的時候,初荷覺得有點兒冷,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是躺在藏書閣的花崗巖地板上,雖然是夏季,寒氣還是透過薄薄的衣物刺入身體,讓人不自覺地顫抖。 “這小丫頭醒了。” 初荷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說,她一骨碌爬起來,看見對面的官帽椅上坐著的正是程蘭芝,她身邊則是隨侍的阿初嫂。 初荷在震驚之中恍然醒悟,用手語問道:“是你殺了杜小月?” 程蘭芝并不懂得手語,但是大約也能猜出初荷在問什么,面無波瀾,口氣冰冷地說:“你別比畫了,看著怪累心的。都告訴你好了,杜小月是我殺的,因為她威脅我。” 盡管知道沒有用,初荷仍然不由自主地比出“為什么”三個字。 程蘭芝冷笑了一聲,也不理會初荷究竟在問什么,自顧自地說:“我也想不到她會是這樣的人。夏初荷,我如今將這些恩怨告訴你,因為一來呢,你是將要死的人了;二來呢,你只有知道了其中的緣由才能幫到我?!?/br> 初荷聽了,原本緊張害怕的心情稍稍一松,心想既然還需要自己的幫助,就還沒到生死關頭。 “你知道上次劫持你們的清國細作為什么會把杜小月當人質嗎?別以為他是怕死怕昏了頭,那是因為他知道杜小月與我親近,所以他想把一些東西交給杜小月,讓她轉交給我?!?/br> 初荷依稀記得當時莫五將他們三人綁在一起往外走的時候,的確趁機和小月說了句什么,只是她走在三人的最前面,莫五聲音又小,她沒有聽清楚莫五在講什么,以為是叫小月放老實之類的威脅言辭,如今想來,大約不是“放老實”而是“給程蘭芝”。 “其實,他發(fā)覺逃不出常櫻的追捕后,是跑去找我的,想假借扣了我做人質為掩護,將東西交給我,可惜那日我和阿初恰巧不在,他情急之下,想起和我關系密切的杜小月,便沖入了你們的教室。所以,別以為是那個‘緹騎之槍’多么厲害,原本莫五這么做就是抱了必死之心傳遞消息的?!?/br> 初荷想起事后薛懷安也說過這個細作頗有些奇怪,怎么想出這樣的活命法子,丟人不說,也不穩(wěn)妥,當真是被常櫻嚇破了膽,狗急跳墻了。 “不想杜小月非但不交給我,還用這件事情威脅我不要成婚,所以,我就殺了她。好了,因果就是這些,我留你不死的原因是她寫下的這些東西我猜只有你能懂?!?/br> 初荷明白杜小月定然是并不完全相信程蘭芝,便把知道的秘密換成自己發(fā)明的密碼寫了一遍,又給初荷留下暗示,以備萬一遇到不測時初荷有跡可循。 然而就算自己剛剛找到些頭緒,又如何能夠那么快地破譯出來?但如此關頭,她知道自己絕對不能說不懂,心念一轉,對程蘭芝比出紙和筆的手勢。 初荷坐在冰冷的地上,對著面前鋪開的白紙,腦子里一片空白,好一會兒,她提起筆,寫道:“之前在藏書閣你們迷昏過我一次吧,為什么放了我?” “因為我們不知道你查出一本《廣義算術》有什么用,所以只好先放了你,繼續(xù)看你怎么做,不過你倒是不負期望,很快就找出結果來了。”程蘭芝答道。 初荷眨眨眼睛,計上心頭,寫道:“你怎么能確定這就是最后結果,也許還有第四張?!?/br> 程蘭芝被這樣一問,才覺得自己的行動的確有些魯莽,旁邊的阿初嫂臉色也是一沉,道:“真是的,倒是疏忽了,杜小月這個丫頭心眼兒鬼得很,上次給我們的是份假的,誰知道這次又耍了什么心眼兒?!?/br> 程蘭芝的聲音因為恨意而變得喑啞:“她為什么如此對我,我從來都是在為她著想?!?/br> 初荷聽著覺得有蹊蹺,又寫道:“你和小月是什么關系?” 程蘭芝本以為初荷已經(jīng)可以開始破譯密信,不想竟然寫出這樣一個問題來,心火忍不住往上躥,轉念又怕這和破譯密信有關,銀牙一咬,勉強擠出“親如姐妹”四個字。 初荷心中一動,又寫道:“小月很寂寞,你呢?” 程蘭芝鼻子氣得差點兒歪掉,然而目光停在這句話上,終是沒有發(fā)出脾氣來,緩了緩,才擠出一句話:“有她陪著的時候,還好。” “如果一直有人愿意陪你的話,為什么還要嫁人?” 初荷寫完這句話,心里有些沒把握,又加了一句半真半假的話:“小月向哥哥要錢去了,說找到了可以一生陪伴她的人,要與那人遠走高飛?!?/br> 程蘭芝盯著地上煞白的宣紙上這行小小的黑字,兩只手死死絞在一起,好一會兒不說話。 突然,一只腳重重地踹在初荷的腰眼兒上,初荷冷不防受襲,一頭撞在地上,頓時眼冒金星,耳朵里轟隆隆地鳴響。 接著,她聽見阿初嫂惡狠狠的聲音在半空里炸開:“快寫,再啰唆就立時宰了你,別以為除了你就沒人破解得了這個鬼東西,難不成我們清國無人了嗎?” 然而程蘭芝的態(tài)度卻在剛才與初荷的對談中略微軟了下來,轉而對阿初嫂說:“阿初,你別這樣,你答應過我,只要她寫出來,我們安然離開,就放了這孩子。你別再多殺一個孩子了?!?/br> “你真的想走?你想好了,你要是殺了她,便是再沒有人知曉此事,你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地嫁出去,從此用不著再顧忌世人的風言風語,也不用看你爹對著你這個老姑娘唉聲嘆氣,聽那幾個姨娘指桑罵槐,連譏帶諷?!?/br> 程蘭芝雙唇一抖,沒有應答。 阿初嫂見她神色猶豫,語氣加重,一連串詞句又硬又密地擲出來,咒語一樣不給人片刻喘息:“想想你當初是怎么對杜小月的,可杜小月又是怎樣對你的?她咒罵你,傷害你,跟蹤你,sao擾你,糾纏你,像個瘋子一樣,而這一切不過是因為你想生活得更輕松一點兒?,F(xiàn)在也是一樣,你只要心中稍軟,放別人生路就是給自己死路?!?/br> 程蘭芝眼神閃爍,顯然是被阿初嫂說動,失掉了殘存的善良。 阿初嫂見程蘭芝的神情,知道她已經(jīng)不會再干涉自己,沖著初荷冷冷地說:“給你一個時辰,你要是可以解出來,就晚死一個時辰;要是說根本不懂這是什么,現(xiàn)在就去見閻王吧。你害死我相公,以為我還能讓你活在這世上嗎?” 初荷一驚,寫道:“你相公是誰,為何說是我害死的?” “莫五?!?/br> 即使只是這兩個字在唇齒之間流轉,她也會覺得心上有一絲抽痛。 這些日子,她總是會記起很久以前,她和他去泉州港的時候,出于好奇,溜進給外國船員建造的圣母堂,在那里,他們看見一些很美的畫。有一張上面畫著一個年輕的金發(fā)女子,她垂著眼簾,溫柔地抱著一具男人的尸體,沒有任何悲戚或者哀痛的神情,秀美的臉上一派安寧祥和。 “這是她的男人嗎?死了男人她為什么不難過?”他問她。 “她是圣母,那是她的兒子,上帝之子耶穌。關于這樣的神情,有兩個解釋,一個是說,圣母其實早就預見到兒子的死亡以及后來的復活,所以很坦然地接受了這一切;另一個解釋說,她神情安然平靜,只是因為她真正地了解什么是死亡。” “你覺得哪個解釋對?” “我喜歡第二個,第一個嘛,如果可以預知未來,人生是多么沒有趣味。” “那如果我死了,你會怎么樣?” “討厭,別說這么不吉利的話。” “我是認真問的,畢竟我們就是過著刀口上舔血的日子。” “那我一定為你報仇?!?/br> 是的,為你報仇?,F(xiàn)在,這個害你的女孩子馬上就要去黃泉陪你了,那個向你開槍的錦衣衛(wèi),很快也該來了吧。 破 震驚之后,初荷猛然意識到如果阿初嫂要報仇的話,薛懷安必定也在她的算計之中。而本杰明知道自己的去向,如果很晚自己還沒有回家,他和薛懷安一定會來找自己。這兩個人的武功連稀松平常都談不上,而阿初嫂一定早就有所防備,到時候豈不是自投羅網(wǎng)? 果然,阿初嫂彎下腰,貼近初荷,眼光一刀一刀剜在她的面孔上,道:“聽說你哥哥出了名地疼meimei,要是看你晚回去了,一定會來找吧,據(jù)說,他武功不濟得很?!?/br> 初荷厭惡地偏頭避開,雖然覺得如此情形無計可施,可是心里仍然氣不過這樣被暗算,提筆又寫:“我家還有幫手,你們想得倒是簡單。” 阿初嫂看看字,冷笑道:“就是那個假洋鬼子吧,我又不是沒有和他交過手,一樣是個廢物?!?/br> 初荷訝異地瞪大眼睛看向阿初嫂,不知道這又是怎么一回事。 阿初嫂臉上露出貓戲弄耗子時殘忍的愉悅表情,道:“其實你該謝謝他。要不是他,杜小月死的那個晚上就把你捉來了,那樣的話,你們兄妹早就去見閻王爺了。不過你晚死點兒也好,要不我們收到杜小月給了我們假貨的消息,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呢?!?/br> 初荷心思敏捷,聽阿初嫂這么一說,便明白過來,那夜家中闖入的蒙面黑衣人定然就是阿初嫂,估摸她料定薛懷安夜里會在百戶所查案,所以趁自己落單前來擄走自己,然后留下諸如“我去女學藏書閣”一類的字條,待到薛懷安回來,見自己一夜未歸,一定會去女學找人,正好可以一網(wǎng)打盡。而現(xiàn)在讓自己多活了兩日,大約是因為第二日她們收到清國的消息,說送回去的情報有問題。 “阿初,你還存著這樣的心思,你,你這是公報私仇。你若是要殺了一個錦衣衛(wèi),會給我們惹多大的麻煩,那樣的話,怎么可能還全身而退?”程蘭芝說道,原本白皙的面孔更是蒼白。 阿初嫂瞟了一眼程蘭芝,并不答話,轉身往藏書閣深處走去,不一會兒,拖著一個大麻袋吃力地走出來。她將麻袋口一松,露出一個人昏睡的面孔,正是一直失蹤的門房老賈。 這一次,非但是初荷,連程蘭芝也露出了驚訝之色,失聲道:“你,你還沒有處理掉他?” “他還有用,為什么要處理掉?讓他們三個都死在一起,錦衣衛(wèi)和采花大盜同歸于盡,這不是最好的了結嗎,你還怕什么?” “哦?這位大嫂,你真的確定這樣就沒有人知道了嗎?” 初荷聽到這熟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心中乍喜,扭頭一看,只見薛懷安正站在藏書閣的盡頭,書架投下的陰影將薛懷安籠罩在其中,也看不出是急是憂,唯有被光影勾畫出的身形輪廓清晰而堅定。 然而初荷一轉念,想到薛懷安這么孤身前來,不是正合了阿初嫂的心意,心下又是焦慮不已。 阿初嫂顯然沒有想到薛懷安這么早就到了,面上微微有些驚色,帶著恨意狠聲說道:“我當是誰,原來是大名鼎鼎的‘緹騎之槍’啊,竟然能找到這里,果然名不虛傳?!?/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