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不下來的那種累。

    但是今天特別累，就是覺得，不知道怎么跟叔叔他們對話了。他已經(jīng)聽了太多他們的爭吵，一直記在心里，只是不想說出來而已。

    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盡力不給他們添麻煩，可為什么好像大多數(shù)爭吵最后都會扯到他身上。

    如果他們覺得他是負(fù)擔(dān)，那么他就離開好了。

    夜里八點多，路上散步的人還是很多。這些人不管認(rèn)不認(rèn)識他，最多只是好奇地看他一眼。

    沒有人問，展銘啊，你拎著行李是要去哪里？

    沒有人拉住他，展銘啊，這么晚不回家，干嗎呢？

    路兩旁都是亮著燈的窗戶，可沒有哪一扇是屬于他的。

    奶奶說，阿銘啊，奶奶照顧不了你了，你以后跟著你叔叔啊，你得聽話。雖然是你的親叔叔，但是，畢竟你不是他親兒子，你自己心里得記住這一點。他跟你嬸嬸，對你跟展銳肯定是不同的，你別放在心上，知道不？要是委屈了，稍微忍一忍，畢竟是你叔，不然你能去哪呢？別一個人，一個人苦，一個人累啊。

    他說，好的，我知道的，奶奶。

    展銘想，人要長到多大，才會不怕自己一個人？

    他看著前面長長的路，覺得前面是黑的，后面也是黑的。

    他不知道下一步要走向哪個方向。

    他無處可去。

    高一時的那種暴戾、憤怒又席卷了展銘的大腦。

    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卡里的錢被叔叔取走了，他們還懷疑他還有別的卡時，他陷入了一種躁郁中。感覺自己被所有人背叛了，被全世界放棄了。那段時間他動不動就打架，發(fā)泄身體想破壞一切的欲望。

    現(xiàn)在那種感覺又回來了。

    太陽xue好像要炸開的狂躁感。

    突然，他手機(jī)開始震動。

    展銘木然地站了一會，才想起放下行李包，拿出口袋里的手機(jī)。

    屏幕上跳動著“小南仔”三個字。

    第45章 搬出來（2）

    展銘按下通話鍵，顧奇南歡快的聲音立刻從手機(jī)那一頭傳來。

    “展哥，你在干嗎呢？我等你說晚安呢，你怎么不回我的消息？我都等你十分鐘了，我好困啊……”

    展銘一下從無處可去的茫然中，被拉回到吹著熱風(fēng)的夏夜。

    其實前后的路燈都很亮，十點的街道還是人聲鼎沸，甚至前面不遠(yuǎn)處還亮著快捷酒店的招牌。

    “我……”展銘停頓了一下，他想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生，跟平常一樣說晚安，卻發(fā)現(xiàn)說不出口。

    顧奇南還在手機(jī)的另一頭等著他說晚安。

    原來這世界上還有人需要他說晚安，說完了才能睡覺。

    “我搬出來了?！闭广懻f，“跟我堂弟打了一架，煩，搬出來了?！?/br>
    四十分鐘后，顧奇南背著他的大書包，氣喘吁吁站在快捷酒店單人間的房門前，對展銘說：“我爸媽在下面等著，想請你晚上先去我們家住?！?/br>
    有什么東西堵住了展銘的喉嚨，讓他說不出話來。

    他一說搬出來了，顧奇南就很著急。他只好簡單地解釋了一下，叔叔嬸嬸為了他的錢爭吵、展銳陰陽怪氣、他沒忍住打了展銳。他沒告訴顧奇南展銳說的那些話，沒必要讓顧奇南知道。

    雖然他很尊重同性戀，但他不是。

    不要增加他的困擾。

    顧奇南很激動，立刻說要來找他。他說不用，但是顧奇南掛掉了電話，十五分鐘后說已經(jīng)在路上了。

    他爸爸開車送他過來的，為了一個兒子的同學(xué)，大晚上開車來回奔波，還邀請他去他們家住。

    果然是小南仔的爸爸mama。

    可是他不想去，也不能去。

    他想自己待著，不想成為別人的麻煩。

    顧奇南沒等到回答，自顧自說：“我跟他們說了，你房間都開了，不住不是浪費錢嗎？明天再去我家吧！”

    說完，自己直接走進(jìn)展銘的房間，順手把門關(guān)上，掏出手機(jī)跟他爸媽打電話，說他晚上跟展銘一起住。

    顧奇南做得那么快，展銘都沒反應(yīng)過來，他已經(jīng)跑到酒店房間門口了，又已經(jīng)讓他爸媽回去了。

    展銘入住后，只開了廊燈跟頂燈，放下行李，發(fā)了半小時的呆。

    顧奇南一來，先啪啪把所有開關(guān)都開了，房間里頓時明亮許多。他走進(jìn)去，好奇地東張西望，把自己的書包放在唯一的一張茶桌上，在小軟椅上坐好，問：“怎么回事？他們是不是欺負(fù)你了？”

    顧奇南一出現(xiàn)，展銘就覺得那些沉重減少了許多。

    他覺得顧奇南用“欺負(fù)”這兩個字很好笑。

    欺負(fù)？

    除了奶奶，這還是第一次有人擔(dān)心一米九的他被人欺負(fù)。

    展銘搖頭：“沒?！?/br>
    顧奇南急得站起來：“肯定欺負(fù)你了，不然你怎么會氣到搬出來？他們都拿走了你奶奶的房子，怎么還想要拿你的錢？那是你打工賺的，很辛苦的！他們是大人了，他們、他們怎么那么可惡！對你那么壞，我要去告他們！”

    顧奇南氣到說不下去。

    展銘卻笑了：“別氣了?！?/br>
    顧奇南驚訝：“你不生氣嗎？”

    展銘搖頭：“談不上生氣，不知道怎么說?！?/br>
    因為這樣的爭吵已經(jīng)發(fā)生過太多次了，從他叔叔取走他卡里的錢開始，展銘已經(jīng)不會太生氣了，只是覺得累跟疲倦。

    顧奇南不理解：“可是他們太可惡了！我爸爸說，你奶奶的房子跟錢，你也屬于繼承人，有權(quán)利繼承的。我們可以去告他們，拿回屬于你的東西！”

    展銘走過來，按著顧奇南的肩膀，讓他坐在軟椅上。展銘蹲下來，平視顧奇南的眼睛，說：“別生氣，很多事是說不清的?！?/br>
    “這有什么說不清的，到了法庭上，法律條文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現(xiàn)在你高三了，沒時間打官司，我們可以等明年高考完了再去告他們！明年你也成年了，不需要監(jiān)護(hù)人了！”

    “我都已經(jīng)搬出來了，算了?！闭广懞唵蔚卣f。

    顧奇南還是很生氣：“為什么算了？不能算了！他們太欺負(fù)人了！”

    展銘看著他氣得微紅的臉頰，纏繞了他一晚上的郁悶突然一掃而空。

    有人這么在乎他。

    展銘嘴角微微上揚(yáng)，顧奇南快氣死了：“你還笑！”

    展銘靠過來，用手將他的頭微微往下按，讓顧奇南的額頭跟他的額頭相抵。

    “寶?！闭广戄p聲說，“你很幸福，沒為錢發(fā)過愁，不明白這種感覺?！?/br>
    顧奇南一動也不動，感覺他跟展銘額頭相抵的地方熱得發(fā)燙。

    很快，展銘放開了他，站了起來，退到床邊坐下。

    “很多事是說不清的，我奶奶把我從小帶到大，確實在我身上花了大部分時間、精力跟錢。她只有一點退休金，基本都花在我身上了，買好吃的，買玩具……”

    展銘停了一下，拿過放在床頭柜的紙盒子，打開來。

    里面是樂高積木，有點舊的樣子。

    展銘拿起積木，看了看，繼續(xù)說：“樂高很貴的，我很喜歡，但只有這套，花了我奶奶快一個月的退休金。她攢了很久，生日的時候買給我的。她沒給展銳他們買過，每次展銳來，她都收起來，怕展銳給我弄壞了?！?/br>
    “奶奶生病的時候，醫(yī)藥費跟住院費都是叔叔拿的，醫(yī)?？梢詧?，但他們還是花了幾萬。所以后來他拿走了我的卡，我并不想要回那筆錢。我只是……希望他能自己開口跟我要，而不是偷偷去取了，再跟我說……”

    顧奇南站起來，走到展銘身邊坐下，緊緊靠著他。

    “他們?yōu)榱宋业氖拢€有錢，吵過很多次。我覺得很累，但沒有生氣。我明白為錢發(fā)愁的感覺，很難受?！闭广懧f著跟年齡不符的感悟。

    “奶奶走的時候，親戚們說要幫我聯(lián)系我媽，讓她來接我。是叔叔站出來說，奶奶囑咐他了，要把我?guī)У匠赡?，讓我跟他回家?！?/br>
    “我很謝謝他，真的，到現(xiàn)在還謝謝他?！?/br>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攤子事，誰會管別人啊，連我自己親媽都不管我。我爸去世，她就走了，從此沒來看過我。奶奶說她可能改嫁了，又有了孩子了，讓我別去找她，靠不住?！?/br>
    “后來我打架，把人打住院了。最后住院的錢跟賠償費，也是我叔叔拿的。所以他們也并沒有真的拿走了卡里的錢，又花我身上了。從那次之后，嬸嬸就對我很有意見，覺得我就是個小混混，怕我?guī)牧苏逛J……”

    展銘一句一句，慢慢地說著他從來沒跟任何人說過的話。

    這些話壓在他心里，壓得他透不過氣。

    顧奇南沒想到酷酷的展哥，厲害的展哥，什么都會的展哥，心里竟然藏著這么多話。

    顧奇南還是覺得展哥叔叔一家很可惡，因為他們是成年人，是大人了。而展哥雖然很酷，但還只是一個十七歲的學(xué)生啊。

    顧奇南忍不住站起來，伸出雙手，將展哥抱緊了。

    展哥刺刺的寸頭靠在他的懷里，他將下巴擱在展哥的腦袋上，雙手抱緊了展哥。

    “惜啊惜……”

    顧奇南念起了童謠。

    “搖啊搖，惜啊惜……”

    展銘也伸出了手，抱緊顧奇南的腰。

    顧奇南很瘦，腰也細(xì)細(xì)的。

    過了一會，展銘先推開了顧奇南的擁抱，笑著說：“把我當(dāng)小孩了？”

    顧奇南又坐回床上，緊靠著展銘，說：“那你怎么辦??？沒有地方住了?！?/br>
    展銘不以為意：“明天我去跟老張申請住宿，住學(xué)校吧，住到高考結(jié)束?！?/br>
    顧奇南睜大眼睛：“你要住宿？”

    “學(xué)校住宿便宜，一學(xué)期才兩百塊?！闭广懍F(xiàn)實地說，“條件還可以?！?/br>
    顧奇南聞言，問：“你身上還有錢嗎？我可以借給你，不著急還?！?/br>
    展銘摸摸他頭：“有，我攢了一點，不多，但支持到明年沒問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