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下晌直到暮色西垂，目之所及的碧色被沉下來的天光, 染成暗墨。

    班第從主帳踏出來時, 遠(yuǎn)目望了天邊時隱時暗的星子, 漫不經(jīng)心把目光移向久候帳外的多爾濟(jì)身上。

    多爾濟(jì)朝班第宮躬躬腰, 慚愧喚道，“五哥?！?/br>
    班第出征前，曾囑托他代為看照容溫。結(jié)果這才十余日功夫, 就……

    班第面容冷冽, 似侵染過這夜色的寒氣，“族中出了何事？”

    無緣無故, 容溫跑到距花吐古拉鎮(zhèn)相隔甚遠(yuǎn)的科爾沁邊界來，絕對不是隨性出行游玩那般簡單。

    “大軍開拔后第三日，公主嫂嫂拿了一封信, 托我悄悄隨軍需供給一同傳給五哥。結(jié)果……結(jié)果那封信, 隔了幾日后, 出現(xiàn)在了端敏長公主壽宴上。端敏長公主當(dāng)眾念信……痛斥羞辱公主嫂嫂輕浮不成體統(tǒng)……”

    多爾濟(jì)難以啟齒，說話吞吞吐吐。端敏長公主當(dāng)著眾人笑嗤容溫那些難堪入耳的輕賤之詞，他可不敢如實(shí)向班第轉(zhuǎn)述。

    班第氣息一窒，眸中寒光大盛，冷聲道，“還有什么，一并說完?！?/br>
    多爾濟(jì)根本不敢直視渾身冒煞氣的班第，挑著重點(diǎn)說道，“……事后查出來，應(yīng)是福晉買通了公主嫂嫂身邊的大宮女桃知，得知公主嫂嫂給你寫了信，遂出手?jǐn)r截，并暗中把信遞給了端敏長公主?！?/br>
    多爾濟(jì)這中途認(rèn)祖歸宗的庶子，雖面上是養(yǎng)在嫡母阿魯特氏名下。實(shí)則，這草原上從上到下，除了幾個兄弟及多羅郡王夫妻，無人瞧得起他的出身。

    包括父親鄂齊爾及嫡母阿魯特氏。

    他也懂事，所以從不喚嫡母阿魯特氏額吉，只稱其為福晉。

    班第攥拳，咬牙擠出兩字，“還有？”

    “還有什么，我也……不甚清楚?！倍酄枬?jì)年紀(jì)雖年紀(jì)尚幼，也足夠機(jī)敏，但畢竟是男子，女人間的摩擦齟齬，他哪能時時刻刻盯著。

    再則，容溫是個藏得住事的人，一句委屈都不肯往外露，他根本套不出任何話來。

    連桃知被阿魯特氏收買之事，還是此次臨行前，他聽聞容溫把人送給了阿魯特氏后，才幡然醒悟，轉(zhuǎn)過彎來的。

    “我見公主嫂嫂在族中過得很是不安生。便借著給四哥送貼補(bǔ)的名義，邀了公主嫂嫂一同前行。不曾想，竟在此處碰上了大軍?！?/br>
    多爾濟(jì)口中的四哥，便是與脫里一胎雙生的老四莫日根。

    雙生子在民間素來被視為不吉，若生在王公家，那便更是可惜。因這二子形貌相似，不論是為官為將，都極易混淆，惹出禍端。

    所以，這二子自呱呱墜地起，這輩子便注定只能當(dāng)個閑散富貴人。

    可脫里不認(rèn)這命。

    上面的長兄、次兄相繼離世后，脫里變成了實(shí)際上的嫡長子。到手變的郡王爵位，哪能輕易拱手讓開。

    脫里遂使了手段，逼得與自己一母同胞的孿生弟弟莫日根出家做了喇嘛，遠(yuǎn)離凡塵，遠(yuǎn)離權(quán)利，遠(yuǎn)離花吐古拉鎮(zhèn)。

    這些年，莫日根一直沒個固定的脫俗廟宇。在科爾沁草原邊際漫無目的游走，餐風(fēng)露宿，隨性度日。

    多羅郡王與鄂齊爾放心不下他，總擔(dān)心他哪日橫死野外族中也不知情。遂與他定下規(guī)矩，每隔三月，科爾沁會根據(jù)他傳來的行蹤，遣人探望送物。

    脫里與莫日根這對雙生子，是正兒八經(jīng)長在鄂齊爾膝下的，鄂齊爾最為珍愛的兒子。

    所以，以往，都是鄂齊爾親自前去探望。

    此次因鄂齊爾出征在外，莫日根傳回族中的行蹤消息被坐鎮(zhèn)科爾沁的脫里接到了。

    脫里自不可能親自前去探望莫日根，便派了多爾濟(jì)去。

    班第輕而易舉理清了其中的彎彎繞繞，冷戾之中閃著幾分意外，“莫日根近來在距此處三里之外的廟宇？”

    多爾濟(jì)道，“是。”

    要不怎說碰巧。

    大軍分明先他們六七日出發(fā)，但因班第途中故布迷陣，擾亂大軍行軍速度，結(jié)果被后來的多爾濟(jì)、容溫一行給碰上了。

    先前容溫等在寺廟里聽說不遠(yuǎn)處駐扎了科爾沁大軍時，無人敢信。還是仔細(xì)打探過后，才敢派人往軍中傳消息的。

    班第知曉了想知道的，往多爾濟(jì)肩上派了一掌，并未出聲責(zé)備他辦事不利，只丟下一句，“去歇息吧，”便自顧往自己的帳篷走。

    “五哥。”多爾濟(jì)躊躇叫住他，“你可還好，軍中之事我聽說……”

    烏恩其是個多嘴多舌的漢子，在去接容溫與多爾濟(jì)一行的路上，變沒忍住，把今日今日軍中所生動蕩和盤托出了。

    他瞧著沒心沒肺，實(shí)則是希望‘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又與班第關(guān)系緊密的容溫與多爾濟(jì)能安慰班第幾句。

    他可是有些年頭，未曾見過自家主子那般形容蕭瑟，獨(dú)自躲起來喝悶酒了。

    班第沒回頭，隨手抬臂朝后擺了擺。高大的身形融入無邊夜色之中，襯得落拓又黯淡。

    容溫整個人別別扭扭的半蜷著，趴在行軍的簡陋矮幾上閉目假寐，隱約聽得一陣熟悉的腳步聲。

    越是靠近，那道腳步越是刻意放輕，似是不想打擾‘熟睡’之中的她。

    容溫纖長的睫毛不經(jīng)意顫了顫，心念一動，不動聲色的繼續(xù)裝睡。

    班第從撩開簾布踏進(jìn)帳篷起，目光便在容溫身上。

    她不經(jīng)意的小動作，自然也沒能逃過他的眼。

    班第濃眉略挑，莫名想起了之前在蘇木山時，她故意裝睡那個夜晚。

    灰眸里閃過極淡一絲笑意，輕悄沖刷掉了些許一連壓了他多日的抑重。

    大手撥開容溫散在頰邊的碎發(fā)，夾在耳后。粗糙指腹不經(jīng)意擦過耳側(cè)，帶著幾許難言溫柔與微妙。

    容溫正被這癢酥酥的觸感，蹭得有些心頭發(fā)慌。

    下巴忽然被這大手順勢抬起，一記guntang深吻，毫無征兆落下。

    一改方才的溫存。

    橫沖直撞，霸道得甚至有幾分蠻橫，搶占了她所有呼吸，憋得她頭腦發(fā)暈。

    容溫難捱的睜開眼，四目相接，直面了那雙灰眸里的壓抑、憤懣、孤寂，與野性|畢露的掠奪與兇狠|欲|望。

    班第大手猛地掩住容溫的眼，不讓那雙清亮的眸瞳望見自己隱匿的暗面難堪。

    容溫怔愣一瞬，念起從烏恩其處聽來的那些話。并未掙扎，反而順勢扎進(jìn)男人懷里。

    兩條胳膊繞過男人的勁腰，纖細(xì)的一雙手，爬上男人寬厚的肩頭，沿著硬實(shí)凸立的脊骨，緩緩按壓。

    頂天立地的男兒，亦是血rou之軀。

    也會疲累。

    男人緊繃的脊背顫了顫。

    爾后，在某個悄然瞬間，軟在姑娘柔軟的指間。

    吻仍斷斷續(xù)續(xù)在繼續(xù)。

    但狂風(fēng)暴雨過去了，只余下春雨綿綿、繾綣動人。

    這吻，最終以容溫被唇角被輕|吮過，作為結(jié)束。

    班第一伸手，指腹拭過容溫泛著水光的唇瓣。

    這分明是普通至極的一個動作，可由眸蘊(yùn)黯色、急喘呼息的男人做出來，卻莫名添了幾分邪氣。

    容溫怔怔望了他片刻。

    回過神后，羞得面紅耳赤，不自在的挪開眼，胡亂找話頭。

    可在聽見自己聲音那一刻，容溫只想咬斷自己的舌頭。

    “你額吉欺負(fù)我?！鄙ひ粲謰捎炙?，還告小狀。

    這真是她？被親傻了吧！

    容溫一臉赧色，伸手捂臉。

    班第被她的小動作逗得目色漸暖，伸手扳過容溫兩片細(xì)瘦的肩，讓她與自己對視片刻。

    忽然伸手替她順順有些散亂的發(fā)髻。

    啞著嗓子，哄孩子般，順著她的話，毫不猶豫肯定道，“是殿下受委屈了?！?/br>
    班第深知——容溫雖是個大方的姑娘，沒有睚眥必報(bào)的惡性，但也不至于被人蹬鼻子上臉欺負(fù)，還一味躲避，無動于衷。

    她如此退讓，自有因由。

    容溫被班第這般哄得熨帖又心虛，想了想，還是坦誠道，“其實(shí)也沒那般嚴(yán)重。我早懷疑桃知藏了事，只是不知她與何人勾連，一切不過是刻意縱容?！?/br>
    桃知可謂心細(xì)如發(fā)，跟隨她多年，從未出過任何紕漏。

    班第出征那日，桃知卻心緒不寧到久久未曾想起班第給她留了支紫毫筆。

    當(dāng)時容溫還擔(dān)心她是遇見了難事，略讓元忞嬤嬤留心。誰知倒是探到她近來下值過后，行蹤成謎……

    容溫彎起眼角，笑得很是無所謂道，“左不過幾句流言而已——既無人敢拿到我面前來說嘴；更不似宮里會因閑言碎語送命。再則，若沒有端敏長公主那番借故‘羞辱’，我怎能名正言順以散心名義，隨同多爾濟(jì)出來玩耍。”

    饒是她面上裝得再云淡風(fēng)輕，班第也能猜到幾分她如此退讓的因由。

    容溫的本事與手段，遠(yuǎn)非阿魯特氏與端敏長公主可比。

    她會栽在那兩人手中，泰半是覺得阿魯特氏為他生母，所愛屋及烏，不愿動手，掃了他的顏面。

    自然，除了顧慮阿魯特氏是他的‘生母’外；可能還有她未從‘弒父’暗影里走出來的緣故。

    班第斂眸遮住疼惜，捉過她的手，放在唇邊親了親，溫聲道，“好姑娘?！?/br>
    伴著這句夸贊的，是微不可察一聲嘆息。

    容溫看他若無其事的安撫自己，喉嚨莫名泛酸。

    明明與他經(jīng)歷甚至背負(fù)的事比起來，她遭受的那幾句嘲諷，簡直無關(guān)痛癢，微不足道。

    容溫忍著眼眶的酸脹，小動作撓撓他的胳膊，轉(zhuǎn)移話題，“你怎么不問我，那封信到底寫了什么?！?/br>
    班第應(yīng)對如流，“寫了什么？”

    容溫狡黠一笑，“一個字都沒寫?！?/br>
    “嗯？”班第意外挑眉，他聽多爾濟(jì)的轉(zhuǎn)述，還以為容溫在信上寫了什么私密話，才引得端敏長公主那般嘲諷。

    單手扳過容溫的頭，饒有興致問道，“那你做了什么？”

    “先前我以為買通桃知的是端敏長公主。猜到她八成會攔我的信，所以……”

    容溫笑彎了眼，“所以我故意摹了十多幅端敏長公主幼時的畫像放在里面。端敏長公主幼時長得可謂寒磣，上了畫紙更是嚇人。她自己也知道，所以長大后毀了所有‘丑畫’。但太后愛重她愛重到不介意美丑的地步，暗中留了一幅。我曾見過一次她幼時畫像，嚇了一跳?！?/br>
    端敏長公主多愛面子的人，冷不丁被容溫爆出‘丑畫’，還是一大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