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偏是個(gè)孤魂野鬼。

    鬼和人不同，往往更為極端。倘若心生欲念，便會(huì)不受控制地膨脹，再逐漸擠占其他感官、情緒，直至化為本能。

    換言之，眼下她遭受火符焚魂卻毫無反應(yīng)，要么是性情堅(jiān)定，咬著牙忍受磋磨。

    要么，便是她已被催生出足以壓下痛覺的鬼欲。

    藺岐望她一眼，心底斟酌著哪種可能性更大。

    似是感受到他的打量，月問星的頭沒怎么動(dòng)，只僵硬地轉(zhuǎn)過眼珠子，剜著他。

    “看什么？”她語氣陰冷，帶著明顯的戒備意味。

    不等藺岐應(yīng)她，床簾后的奚昭就先出了聲：“誰進(jìn)來了？”

    “是個(gè)道人?！痹聠栃歉┫律习肷?，沒骨頭似的倚在床邊，臉緊緊貼著床簾，“奚昭，你有沒有好點(diǎn)兒？”

    “嗯……”奚昭應(yīng)得有氣無力，“吃過藥就好多了——是藺道長(zhǎng)嗎？”

    月問星不大愿意聊起他：“不知道姓什么，只知道是個(gè)道人?！?/br>
    確定奚昭氣息平和后，藺岐這才上前：“奚姑娘，是我。方才師父來信催促，故回了寧遠(yuǎn)小筑一趟?！?/br>
    奚昭：“我聽周醫(yī)師說了，道君找你是有什么急事嗎？我這兒也不打緊了，若有急事，小道長(zhǎng)可先去忙的?！?/br>
    她這話說得費(fèi)勁兒，末字落下就開始咳嗽。

    “無妨，已處理妥當(dāng)?！别埵怯性聠栃窃谂远⒅?，藺岐也直言不諱，“奚姑娘，鬼魄近身并無好處?！?/br>
    眼一轉(zhuǎn)，又冷視著月問星。

    卻道：“鬼魂游離于世，還當(dāng)引去鬼域。”

    聽見這話的瞬間，伏在床邊的月問星緩抬起眼簾。

    沒什么精神氣的瞳仁就這么直直盯著他，比起人，更像是藏在山間野廟里的小石像，空洞怪譎。

    霎時(shí)間！圍在房間四周的符陣遽然顯形。

    像是狂風(fēng)吹動(dòng)下的篝火，三圈純陽符火劇烈顫抖著，顫抖出壓抑至極的鬼號(hào)。

    整間屋子都被亮堂堂的火光映滿，就在這時(shí)，一只手從床簾里伸出，拂開簾子。

    風(fēng)止符停，房中又歸于昏暗。

    奚昭的臉露了出來，帶著些許疑色。

    奇了怪了。

    她剛才明明看見外頭亮得很。

    見房中沒什么異樣，她壓回狐疑，問：“小道長(zhǎng)，你要引她走嗎？”

    ——臉色更差了。

    看見她的第一眼，藺岐便冒出這念頭。

    不知從何生出股不悅，他道：“此事并非岐職責(zé)所在?！?/br>
    “那不就行了?！鞭烧颜f，“她影響不到我，外頭又在下雨，就讓她在這兒待會(huì)兒吧?！?/br>
    “但……”

    “她叫——”奚昭頓了瞬，隱去姓氏，“問星。我先前說撞見鬼了，就是她。道長(zhǎng)說得不錯(cuò)，她確然不是什么惡鬼。方才這里沒人，也是她一直陪著我?！?/br>
    “奚昭。”月問星忽然喚道，一手拽住她的袖子。

    奚昭轉(zhuǎn)過頭看她：“怎么了？”

    月問星搖頭，俯身，腦袋隔著被褥輕抵在她腿上。

    “你還在怕我么？我不會(huì)傷你的?！?/br>
    哪怕隔著被子，奚昭也能感受到那沁入骨頭的涼意。她忍過寒顫，低頭輕輕揉了下她的發(fā)頂。

    “我知道?！?/br>
    藺岐稍蹙起眉。

    方才他和奚昭說話時(shí)，月問星始終安安靜靜地坐在一旁，專心致志地望著奚昭。

    而眼下——在奚昭從他身上移開視線后——她的頭枕在奚昭腿上，那雙漆黑眼眸卻隔著散亂的發(fā)絲，從暗處窺探著他。

    用那分外沉郁的眼神死死咬著他，一眨不眨，像是久不見光的深潭洞xue，令人深覺不適。

    他忽然想起方才連純陽火符都險(xiǎn)沒壓住的陰?kù)骞須狻?/br>
    眉頭愈發(fā)緊擰。

    并非……惡鬼嗎？

    第20章

    藺岐不是沒和鬼打過交道。

    比起妖祟，鬼魅的情緒狀態(tài)太過失衡。他猶記得曾經(jīng)遇見過好些鬼魅，都是前一瞬還和常人無異，轉(zhuǎn)瞬就陷入狂態(tài)，妄圖以焚毀魂魄的方式牽連他一同送死。

    也是因?yàn)榕錾系拇螖?shù)太多，他對(duì)鬼魅尤為謹(jǐn)慎。

    況且還是個(gè)不知來歷的鬼魄。

    “奚姑娘，”藺岐問道，“擦過草藥后，手上的契印可還會(huì)灼痛？”

    奚昭拍拍月問星的背。

    后者會(huì)意，慢慢騰騰地坐起，半邊身子又隱在了昏暗中。

    “有些，不過好多了。”奚昭說，“先開始像火燒一樣，疼得不行?，F(xiàn)在就和擦了辣椒差不多，燒著疼，但不至于那么難受?！?/br>
    藺岐頷首：“兩刻后要檢查一番，再換藥。如此，要不了多久傷痛就能徹底緩解?！?/br>
    在喝下姜湯的時(shí)候，奚昭就知曉這回怕是要受不小的罪，心里早有準(zhǔn)備。而眼下她更擔(dān)心另一事：“那……既然喝了這湯，契印是不是就沒用了？”

    藺岐沉默片刻，最終應(yīng)是，又道：“短時(shí)間內(nèi)不宜定契，等氣脈平和了再作考量。不過昨日下午那次未受影響，印記仍舊有效?！?/br>
    顧慮到月問星在旁，他有意說得模糊。

    而月問星也的確聽得半懂不懂。

    有好幾次她都想插一句話，可連他們?cè)谡f什么都不知曉，根本無從開口。

    這倒在其次。

    方才聽他倆說話，她明顯察覺到奚昭在藺岐面前更為放松。雖不是時(shí)時(shí)都笑，可神情言行都要松泛許多。

    而面對(duì)她時(shí)，她卻總是緊繃著。偶爾碰著她，也會(huì)感受到她的僵硬。

    越想，月問星的心底就越發(fā)不是滋味。

    她張開嘴，下意識(shí)想要叫奚昭一聲。

    可還沒出聲兒，余光就瞥見自己的袖口顏色在變淡。

    或說得更準(zhǔn)確些，是她在逐漸變得透明。

    一絲懼意從心底抽出，化為鋪天大網(wǎng)將她緊緊包裹住。

    頭腦眩暈之際，奚昭忽看向她。

    “問星，你要走了嗎？”

    月問星一怔。

    她的身軀本就是半透明的狀態(tài)，消失時(shí)更不易察覺。

    不想竟會(huì)被發(fā)現(xiàn)。

    好半晌，她才訥訥應(yīng)道：“嗯?！?/br>
    奚昭想了想：“要是這場(chǎng)雨不停，那明日里還能見。不下雨倒也沒事，后天就是月圓夜，晚上照常能見面——下回你還來嗎？”

    這話問得月問星猝不及防，直到身影變淡，淡到僅能看見淺淺的一層影了，她才慌張開口：“來！來的！奚昭，奚昭……”

    最后一點(diǎn)尾音落下，她徹底消失不見。

    與此同時(shí)，她看見四周有黑影拔地而起，像籠子一般將她罩起來。

    黑影快速聚合，最后在頂端合攏，將她的視線徹底擋住。

    入目皆黑。

    隨后被剝奪的是聽覺。

    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中，她什么都聽不見了——連同她自己的聲音。

    但最為折磨人的并非是無邊無際的黑。

    很快，她就感覺有水一樣的東西從四周灌來。奔涌進(jìn)她的耳朵、口鼻，甚至是眼睛。

    鬼魂沒有呼吸，可溺在這“水”里，她卻生出種窒息感。

    像是被人堵住喉嚨，嗆得她想要咳嗽、掙扎，胸腔快要炸裂。但只要一張嘴，就有更多的水涌進(jìn)，擠漲著她的肺腑。

    不多時(shí)，她的意識(shí)逐漸混沌，身體無意識(shí)地痙攣著。

    陷入昏厥的前一瞬，“水”像是海潮般倏然退去。

    窒息感瞬間消失。

    她大張開口平緩著劇烈的呼吸。

    但痛苦尚未平緩，“水”又涌了上來，將她拖入窒死的囹圄中。

    循環(huán)往復(fù)，不知終日。

    掙揣中，她望著黑漆漆的前方。

    她討厭水。

    流淌的河也好，波光粼粼的湖也好。

    雨也好，葉尖落下的露珠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