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兄長(zhǎng)緊閉著眼，臉上不見往日的輕快笑意。身軀被一把生了銹的劍穿透，濕淋淋的血浸透衣衫，又順著劍身不住往下淌。

    滴在缸沿，滴在他的面頰上。

    又一滴血打在眼上的瞬間，他模糊看見小師叔將兄長(zhǎng)扔開——像對(duì)待他每回鑄煉失敗的劍器那般。

    “原躲在這破地方，難怪四處找不見。”

    小師叔伸過凝滿了血的手，一掌掐在他的脖頸上，生將他提起。

    他的手越發(fā)使勁，似在他眼中，掐著的脖頸比草莖子更為脆弱。

    “前兩日你也算得幫了師叔，索性留你全尸。秉舟，便乖乖兒去吧。”

    他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就被迫承受著越發(fā)強(qiáng)烈的劇痛。

    窒息感襲上，他仿佛聽見了頸骨斷裂的聲響。

    但他清楚哪怕現(xiàn)下被掐死，也得不到解脫。

    被那血羅花纏上，他會(huì)反反復(fù)復(fù)陷在將死的痛苦里，受盡磋磨。

    可就在將死的瞬間，他聽見有人喚他。

    一聲接著一聲，仿若一雙手拉拽著他，將他從這永無止境的夢(mèng)魘里竭力撈出。

    意識(shí)逐漸回籠。

    他對(duì)上一雙眼。

    不是那陰鷙的打量。

    明透、清澈，又含著些焦灼。

    “醒了嗎？”奚昭反復(fù)捏著他的臉頰，又不收力地拍了拍，“可看得見我？能說話嗎？”

    薛秉舟緩緩回神。

    這才意識(shí)到他還半躺在河水里，渾身泡得透濕，腦袋枕在她膝上。那扎入腿里的血羅花應(yīng)被人拔了，傷口處覆著些溫和暖意。

    身前的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大半衣袍都被浸濕了，沉甸甸黏在身上。

    見他睜眼，奚昭大松一氣：“幸好，快嚇?biāo)牢伊耍切﹤€(gè)藤蔓把你往水里拖，我又拔不過，只能用鬼——用馭靈術(shù)。你要再不醒，我都想直接捅你兩刀——”

    剛說了一半，懷里的人便陡然側(cè)過身。濕漉漉的兩條胳膊就勢(shì)圈著她的腰，還沾著水的臉龐則埋在她肩上，動(dòng)也不動(dòng)。

    奚昭一怔：“薛秉舟？”

    “喜歡。”抱著她的人突然道。

    奚昭：？

    什么？

    第181章

    奚昭還沒從薛秉舟突來的擁抱中回神， 就聽他突然冒了句：“喜歡?！?/br>
    她登時(shí)懵了：“什么？”

    薛秉舟一時(shí)陷入沉默。

    他自知此舉莽撞。

    但他也知，再猶豫不得。

    若同以前一樣猶豫不定，只會(huì)又在往后的日日夜夜里嗟悔無及。

    他的理智全浸在這冰冷的河水中， 又無端想起兄長(zhǎng)。

    昨日兄長(zhǎng)如他所言， 將出行的事說與了她， 今天也未曾隨來。

    暫是情意尚淺的時(shí)候。

    他緊了緊手， 在思緒重新聚攏的瞬間開口道：“喜歡你。”

    奚昭還未反應(yīng)過來， 又跟了句：“什么？”

    薛秉舟將臉往下埋了埋，僅露出燙紅的耳尖， 語氣也顫。

    “喜歡……你?！?/br>
    奚昭下意識(shí)問：“誰？”

    半晌， 薛秉舟才應(yīng)道：“我?！?/br>
    ……

    所以他原來是在表白嗎？

    聽他拿這種平淡無瀾的語氣說出這話， 竟頗有些詭異。

    他倆就保持著這一別扭的姿勢(shì)， 誰也沒動(dòng)。

    奚昭思緒回籠， 漸覺與她緊貼的身軀冰冷寒冽。

    好一會(huì)兒， 她忽問：“這河水干凈嗎？”

    薛秉舟一怔。

    奚昭由衷道：“便是干凈， 要不也先站起來再說？”

    她還跪坐在這扎骨頭的河水里， 怪冷的。

    薛秉舟一言不發(fā)地拉她起身。

    兩人站起后，腿邊的水陸然向四周退開，露出灰白平整的河底。

    但他倆的衣袍都已被河水浸得透濕， 薛秉舟抬起手，指尖輕點(diǎn)在她的額心。

    霎時(shí)間， 奚昭便感覺到一股清冽冽的風(fēng)沒入額心。很快，她身上的衣物就已干得透徹。

    見他身上還是濕漉漉的， 她問：“你的衣服， 不打緊嗎？”

    “無事?！毖Ρ壅f， “很快便干了。”

    話落，他再不出聲。

    奚昭看他。

    方才他說那些話， 她只覺突然。這會(huì)兒緩過神了，心底卻無錯(cuò)愕。

    或說在此之前，她就隱約感受到了。

    ——那簇半枯的花，還有在元闕洲識(shí)海中，沒能遞至她手中的那枝月季。

    她想了想，盡量斟酌著用詞：“我對(duì)你還算不得熟悉。”

    薛秉舟聞言攥緊了手，冰冷的水珠子順著頜邊滑落。

    但失落尚未涌上，他就聽見她道：“不過我還沒跟鬼魂走得這般近過，好似挺好玩兒?！?/br>
    月問星也是鬼魄，但跟薛家二子不同，是尚未進(jìn)入鬼域的魂魄。

    身形近乎透明，言語混亂，更貼近她想象中的鬼。

    而他和薛無赦看起來和人無異，偏才是真正的鬼，也缺少人該有的溫度。

    受傷了不會(huì)流血，可情緒起伏時(shí)，面頰又會(huì)透出薄紅——像是被設(shè)定成鬼，卻沒填補(bǔ)該有的細(xì)節(jié)。

    這般奇怪，竟也會(huì)心生愛慕么？

    對(duì)上那明眸，薛秉舟頃刻間明白過來——她僅是好奇新鮮事物，喜歡從暗不見底的水里捕撈異于平常的樂趣。

    還沒來得及收回的那絲失落，漸漸化為躊躇不定的考量。

    他思忖著、審視著那份隨時(shí)有可能消失的好奇，不多時(shí)，便斷斷續(xù)續(xù)道：“若是覺得有趣，你可以，嘗試著，靠得……再近些?！?/br>
    說話間，他竟生出種置身高崖邊沿的錯(cuò)覺。

    一腳已踏空。

    緊張至極，就連近乎誘哄的一句話也被他說得磕磕絆絆。

    到末字落下，那搖搖欲墜的身形徹底往前傾去。

    陡生的失重感使他啞了嗓子，再說不出其他話。

    因著面色冷淡，奚昭并沒瞧出他的異樣，只捕捉到一些緊張心緒的蹤跡。

    好奇使然，她問：“怎么靠得近些？”

    薛秉舟沉默不語，面頰卻越發(fā)漲紅。

    良久，他往前一步，微躬了身。

    奚昭視線一移，落在他的唇上。

    微紅，在那張白如冷玉的臉上格外顯眼。

    但好似朱玉珍寶，看著漂亮，又一眼便知是死物。

    “等會(huì)兒?！痹谒┫律淼乃查g，她忽抬手捂住他的嘴。

    掌心印來一片冰冷，潤(rùn)著微微濕意，跟捂著塊冰差不多。

    薛秉舟頓住，半濕的發(fā)絲從耳邊垂落。

    他的眼中劃過絲慌色，也顧不得嘴還被她捂著，便聲音含糊道：“抱歉，冒犯——”

    “不是?！鞭烧阉砷_手，“今日暫且落在別處吧?！?/br>
    他的唇摸著冷冰冰的，接吻總覺得奇怪。

    薛秉舟會(huì)意。

    耳廓已紅得能滴血，他強(qiáng)忍著心緒，傾身。

    一個(gè)冰寒的吻輕輕印在了額心。

    奚昭眨了下眼睫，莫名覺得像是落了片輕飄飄的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