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中秋月下宴是除了元宵夜宴外最重要的宮宴，早在一個(gè)月前，皇宮上下便已開始準(zhǔn)備。

    這些自然都與江懸無關(guān)，他不被允許見人，更遑論參加宮宴。以往幾年，蕭承鄴八月十五宴請皇親國戚與朝廷重臣、陪太后和皇后賞月，八月十六才到映雪宮和江懸一起吃頓飯。因此每年中秋節(jié)，只有玉嬋和映雪宮其他宮人與江懸作伴。

    團(tuán)圓的節(jié)日，最戳異客孤魂心窩。

    江懸養(yǎng)病這段時(shí)間，蕭承鄴來得不多，就算來了，兩個(gè)人也是相顧無言，仿若一對相看兩厭的暮年怨侶。蕭承鄴那副冷硬心腸似乎終于生出幾分憐憫，江懸不想說話，他也不多打擾，自己不來的時(shí)候，便叫何瑞來送些藥膳或點(diǎn)心。

    這天何瑞送來了桂花酥和桂花釀，入秋之后，宮里的桂花大片大片開了，每年這時(shí)節(jié)，少不了各式各樣的桂花糕點(diǎn)。

    映雪宮中也有幾株桂花樹，與別處的金桂不同，映雪宮種的是銀桂，風(fēng)一吹，白色碎花簌簌飄落，好似雪鋪了滿地。

    何瑞呈上點(diǎn)心，說：“御膳房新做的，請公子品嘗?！?/br>
    江懸懶懶倚在榻上，抬眸看他一眼：“何公公傷好了？”

    “回公子的話，好了?！?/br>
    “放那吧。”

    何瑞把食盤放下，說：“天涼，公子在窗邊還是加件衣裳罷?！?/br>
    江懸看著何瑞，半晌，淡淡勾唇：“何公公不記恨我？”

    “豈敢。主子教訓(xùn)奴才天經(jīng)地義，何來記恨一說？”

    “主子……”江懸笑了，“我算什么主子？”

    何瑞搖頭，仍是平時(shí)那副公事公辦的語氣：“您是主子。”

    江懸說了幾句話又有些疲倦，擺擺手道：“好了，你退下吧?！?/br>
    何瑞行禮：“是。”

    何瑞離開后，玉嬋為江懸拿來一件大氅，問：“公子要不要到床上歇著？”

    江懸搖搖頭，目光落在桌上食盒，說：“給我留一塊桂花酥，剩下的你們分了罷。”

    “是?！?/br>
    點(diǎn)心還熱著，散發(fā)著溫暖的甜香。江懸用鼻尖嗅了嗅，放入口中，一下一下慢慢咀嚼。

    耳邊仿佛出現(xiàn)一道少年聲音：

    “阿雪！我娘做了桂花酥，我給你帶來了！”

    年少時(shí)的自己好奇問道：“這里怎么會有桂花？”

    “我娘托人從家鄉(xiāng)帶來的，稀罕著呢?！?/br>
    ……

    再睜開眼，少年不見了，只有口中殘留的桂花香。

    江懸垂下眼簾，良久，無聲一笑。

    第4章 04 “謝將軍，好久不見?！?/br>
    中秋夜，皇宮內(nèi)燈火通明、笙歌鼎沸，蕭承鄴在撫仙閣宴請皇親國戚和左右重臣，幾位親王帶著家眷赴宴，一同飲酒賞月。

    宮闈深處，遠(yuǎn)離那些樓臺曼舞和雅樂翩翩，江懸一個(gè)人躺在桂花樹下的搖椅，手腕垂在身側(cè)，指尖虛虛捏著一只琉璃酒杯。

    腕上的傷差不多好了，身體也比前幾日恢復(fù)了些。太醫(yī)叮囑他不可飲酒，他全然當(dāng)耳邊風(fēng)，月亮剛升上來一會兒，他手邊的小酒壺已空了一半。

    今天的月亮格外大，像懸在眼前一般。

    江懸仰著頭，一眨不眨地望著那輪明月，望了很久，慢慢抬起手，在頭頂虛握了一下，握到一手月光。

    是涼的。

    這里的月，和漠北的月，是同一片月。

    江懸從袖中掏出一只赤土陶塤，放在唇邊。

    低沉古樸的曲調(diào)緩緩從他指尖流淌到這月夜中，像漠北一望無際的沙，蒼涼、浩瀚、渺渺茫茫。

    閉上眼睛仿佛看見那片荒野，往西是大漠戈壁，往東是遼闊草原，他馳騁其中，無拘無束。

    不知不覺，江懸眼眶泛起濕熱。

    桂花落在他的發(fā)梢和衣角，他放下陶塤，杯中也落了幾片花瓣，映著一輪圓月。

    他舉起杯，對著月亮遙遙一拜，將杯中酒傾倒入面前黃土。

    雖不能見，卻能同飲一片月。

    “公子?！庇駤缺е患箅奈堇锍鰜?，“夜深了，回去歇著罷?！?/br>
    江懸喝了酒，目光有些朦朧，對玉嬋搖搖手道：“我還不困?！?/br>
    “那您披件衣裳，外頭涼?！?/br>
    江懸身子單薄，今天天冷，他只穿了件薄衫，一抬手，露出一截細(xì)白手腕，關(guān)節(jié)處被夜風(fēng)吹得泛紅。

    玉嬋走過來，為江懸披上大氅。

    “你先進(jìn)去吧，”江懸說，“我再待一會兒?！?/br>
    玉嬋看了眼冷冷清清的庭院，又看看江懸，默默嘆了口氣：“是?！?/br>
    夜深了，遙遠(yuǎn)的撫仙閣仍舊燈火通明。這個(gè)時(shí)候，賓客想必已經(jīng)回去了，蕭承鄴許是在皇后那兒，今夜沒工夫來打擾江懸。

    江懸又喝了杯酒，站起身，步伐有些不穩(wěn)。

    他獨(dú)自走過月下長廊，桂花落了滿身。許久沒這樣放松過，他的精神有些松懈，以至于轉(zhuǎn)角處那道黑影忽然出現(xiàn)時(shí)，他沒有像平素那樣及時(shí)做出反應(yīng)。

    “誰……唔……”

    一只手從身后捂住江懸口鼻，壓著他往后一帶，江懸的肩胛骨撞上一副堅(jiān)硬胸膛，接著位置互換，整個(gè)人撲通一聲悶響，被壓進(jìn)昏暗的走廊死角。

    充滿侵略性的陌生氣味迎面而來，一道高大身影擋住江懸面前的月光，江懸一聲痛哼，只聽那人說：“多年不見，你連這點(diǎn)警惕都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