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奇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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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喜春不會真被打死了吧?” “沒有。” 杜蘅知道,消息傳著傳著會走樣。 食物經(jīng)過舌頭會少,話過舌頭會多。 “梁唯誠一定是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上?!?/br> 否則華紅霞實在想不出來,一個精詐狡猾慣了的人,為什么肯為無親無故的人不斷吃虧,買賬,收拾爛攤子。 要說梁唯誠善心大發(fā),無功利,沒目的,她是不信的。 杜蘅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 梁唯誠對她而言不重要,她近來想的念的,只有嬢嬢。 “聽說你給那孬包收拾了傷口?!?/br> 華紅霞嘴上問著,不斷用腳撥開湊上來拱人的老母狗賴子,她盯著賴子哺乳中兩排垂長的奶子,表示擔憂,“阿蘅你心眼好。哎,王喜春跟浪蕩貨走得近,我不放心,還是離他們遠點好。” 她心眼沒她想的那么好。 但面對紅霞,杜蘅一直很誠實。 “王喜春的眼睛,很像汪老師?!?/br> 聽到這句話,華紅霞沉默。 癩皮狗趁機繞著她的腿打圈圈,不斷用斑禿腦袋拱她,晃蕩兩排奶,發(fā)出嗚嗚的討好。 汪老師,汪湘蓮。 曾經(jīng)受邀到紹興中學講過幾堂課。西裝革履,斯文雅致,渾身書香門第的貴氣,像個大明星。課堂上總是擠滿了來聽他講說物理的學生,還有學生家長,里頭有不少《石頭記》的愛好者。 民國初年出版的《石頭記》和汪老師父母深有淵源,這兩位老人用后來的話說,是名副其實的紅學大家。 汪家?guī)状硕枷胱霾苎┣鄣闹羧恕?/br> 許多人則盼望著做汪家人的知音人。 除此以外,他還是杜蘅的奇點。 奇點是大爆炸理論中宇宙演化的起點,而汪老師就是她人生演化的起點,他給她帶來了一場情理、愛欲、人性的大爆炸。 華紅霞不了解內(nèi)情,但知道汪老師是絕對禁忌話題。 就如同杜蘅清楚“發(fā)燒”是她痛腳一樣。 她把話轉(zhuǎn)開:“阿蘅,這篇文章你看行不行?” 杜蘅將膝上幾張公文紙迭起來,對上油燈火焰,看華紅霞的字跡慢慢扭曲燒成灰燼,點點頭,用紹興話回答: “寫的很好,尤其是那句——女人是一事無成的男人在世上迫切想獲得的最小征服單位。 只有獲得一個女人,奴役一個女人,似乎才能使其被男性大社會承認為男人。為此,他們不惜去騙,去買,去搶,去實施暴虐?!?/br> 華紅霞笑了。 她給的笑容從來很慷慨,一定是大大的笑容。 但很快暗淡下來。 為了閔秋雯。 華紅霞告訴她,動員大會那天她去了閔秋雯家。原本沒有走近,聽見閔秋雯哭這才忍不住。那男人不是東西,上鞭子抽人,把人當牲口打,閔秋雯身上被役從的痕跡比牲口都多。 紅霞的這一面,只給杜蘅看。 杜蘅很感激。 她的文情,她的敏銳,她的口硬心軟,永遠不會被抹滅的善良,允許杜蘅一次次用這樣的方式領略,她怎么可能不感激。 她寫不出這樣的文章。 她有的只是麻木。 紅霞還寫過一篇極好的文章——知識分子從古至今的娼妓情結(jié)。 杜蘅打算把這篇新文章放在《娼妓情結(jié)》下面,她的記憶小柜,有一列專門用來放紅霞的文章。那本被治保主任批判為封資修①,從而沒收燒毀的繡像本《三國演義》,也是紅霞的私人物品。 如果有機會,她會替紅霞謄錄出來。 經(jīng)過運動,她們都很自覺。 靈感是不期然的星火,她用自己驚人的記憶,為紅霞保存。 公文紙是水根用糖和幾名場部機械科干事家的小孩換來的。 干事們喜歡拿點公文紙回家給小孩做草紙用,這樣紙張好書寫,一點就著。 火苗跳躍的幾秒,杜蘅想起了華紅霞的父親。 一位電影編劇,漳州人,他和華母是她見過最恩愛的夫妻。 那樣的恩愛,不是驚天動地,而是會相約在某個平凡的禮拜天一起去小吃攤吃個煎包,會把餛飩老板失誤加進妻子碗里的蔥沫一點點挑出來的恩愛。 華紅霞出生在一個小布爾喬亞②的家庭。 她有能說會笑的父親。 父親要她隨母姓,因為“華”是很美的姓氏。也會在她書包里放上折迭整齊,帶著香味的手帕。全家穿的戴的,棉的單的,衣食住行,全是這個男人在cao心,并且樂此不疲。 杜仲明與潘晚吟不是這樣的夫妻。 祖父與嬢嬢也不是這樣的夫妻。 杜蘅和華紅霞一起清理灰燼時,前院傳來水根娘劈山似的大嗓門。 “看你這窩球樣,打屁都不成個數(shù)。水根啊,你前天是咋答應娘的,虧你是個帶把的,自個女人都管不??!” “你說,前天你是咋答應娘的!” 水根還是單純無害的腔調(diào):“娘你別生氣,前天的水根答應的你,你得找前天的水根說理去,關我這今天的水根啥事呢?” 好長一段時間沒有水根娘的聲音。 大概氣啞了。 華紅霞噴笑。 杜蘅也在笑。 這番發(fā)言,不可謂不哲學。 水根娘不許紅霞去教書,要她呆在家里再接再厲,生個帶把兒的。水根在這中間應付,應付出了心得。 反正他娘不舍得下手揍他。 “我說什么來著,好好一個娃子,沾上讀書的女人準會變壞,你跟娘耍心眼是吧。她一個女人不老老實實下崽,我們就不要她了!” 一個又低又弱的聲音插了進來:“孩他娘,小點聲,那啥…黑娃媳婦在屋后呢?!?/br> 是水根爹。 水根爹給王家當娃,所謂的當娃是城里人說的入贅女婿。二十年過去,從低聲下氣的小伙子變成低聲下氣的中年人。 “黑娃媳婦咋的,白娃媳婦來了這話我也照說!” “那啥……孩他娘,黑娃在隔壁屋給人修車呢。” “???黑娃也來啊?!彼镎Z調(diào)來了個急轉(zhuǎn)彎,“要死的你,咋不早說!黑娃是個好孩子,水根能有他一半能干,我黃土埋到眉毛坎子不帶眨眼睛?!?/br> 父子倆安靜如雞。 只有水根不時嗯嗯的哄孩子聲。 水根娘掌舵般發(fā)言:“我們水根模樣多好,多俊,當年他打草,多少寡婦小姑娘眼冒星星地跟在他后頭,遞水送茶。沒了她華紅霞,我們水根還能找更好的?!?/br> “娘,你記岔了,那些人是來看順子哥的?!?/br> “一半看黑娃,一半看你。” “那沒有,她們都沖順子哥來的?!?/br> “這事你別管,就是一半為你來的?!?/br> 杜蘅和華紅霞走進屋里,老母狗哈著氣只跟到門外。水根娘氣鼓眼珠,正在撕《知識青年革命化的必由之路》來卷煙草抽。 退燒的小囡囡在水根懷里抱著,白團子一枚。一見紅霞,水根馬上高興指給孩子看,說mama來了。 “水根你啊,不中用,管不住女人?!?/br> 水根娘哼哼叼煙,當著杜蘅和紅霞的面,怨兒子。 華紅霞上前接過女兒,抱著悠悠幾下,附和道:“是啊,爸爸不中用,囡囡看奶奶,奶奶中用,咱們要學好,學奶奶,長大以后管男人。” 昆曲的調(diào)門要多美有多美。 杜蘅很少笑,今天她笑超額了。 “陳指。” 走在回家的炭渣小路上,杜蘅突然開口。 “咋?”陳順回應她。 通常她這么喊他,必然握著他的roubang,今晚握的是他手掌。她湊上來,對他耳朵吹風。 一段含葷帶腥的話鉆進陳順心里,把他的心都拱癢了。 杜蘅的提議他沒理由不答應,能讓失眠癥發(fā)作的她睡個踏實覺,什么事他都可以做。 —— 【注】 封資修:封建主義、資本主義、修正主義統(tǒng)稱。 小布爾喬亞:小資產(chǎn)階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