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改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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懸在心頭的鍘刀終于落定。 那三封一樣的報喪信,原來埋下的是這份答案。 杜蘅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需要向嬢嬢證明她就是她自己,她就是眉眉兒。 她的證詞一片空白。 鄧菊英拉著她的手,走到嬢嬢面前,用對孩子說話的語氣,一個勁兒地引導后者,沒有直接點出答案。再想想,再看看,仔細看看,像誰?很像的,小姐,見著人總該記起來了吧? 一場臨時大考突然襲擊。 嬢嬢滿臉緊張,戴上老花鏡,仔細把臉嫩的小姑娘辨認一番,面孔上的不安逐漸變成難為情。越想不起來,越是難為情。 心太軟的人,連使對方期待落空都認為自己要兜后果。 杜蘅壓制情緒,輕聲說:“沒關系的,想不起來也沒關系?!?/br> 兩個沒關系。 一個給嬢嬢,一個給自己。 暫時哄一哄心里那個不被親人相認,傷心流淚的小女孩。 滿屋是rou湯的鮮香,光聞著就很溫馨。鄧嬢嬢連忙張羅,招待他們坐,都坐,別站著說話。又把十二瓦的小電扇拿出來,問他們熱不熱。 杜蘅不時去看,嬢嬢在邊上,沒了往年當家主母的閑淡,肢體只剩緊張,不知道該拿兩個陌生客人怎么辦。 連杜蘅這個名字,對嬢嬢而言也是新的。 “你也姓杜?” “嗯?!?/br> “蠻好?!?/br> 老人家松弛一笑,眼底如嬰兒般純凈,滿臉的識趣,知好歹,看人的樣子很和藹。就算發(fā)生過一場窘迫辨認,也不妨礙。 整個世界對她而言一直是新的。 面前的孫女也是新的。 新成個陌生人。 “吃不吃紅薯干?” “好,謝謝嬢嬢?!?/br> “不謝,我給你拿啊?!?/br> 嬢嬢高興起身,跛幾步,褲管一晃一蕩走到掛著領袖像的桌子前,“你們年輕人牙口好,吃得動?!?/br> 走路比以前利落許多。 也許因為杜家老宅的圍墻不存在,天大地大,腿腳反而爭氣了。 這間屋子一眼看得完。 處處有節(jié)儉的痕跡。 左手是廚房,右手是單一間的臥房,門玻璃后掛一排布簾子,花格子布,大概是哪件舊衣上裁下來的。 杜蘅面前是張小飯桌,四張椅子誰和誰都沒有血緣關系,各有各的面貌。 剛才陳順坐下,長手長腳無處安放的一幕,使這個桌子變得比它本來面目更小許多。 這會兒他在廚房幫忙。 在瘦小的鄧菊英面前,在幾乎只夠兩人并排站的小廚房里,陳順簡直為自己的高大健壯感到慚愧。他一個人,就快把廚房塞了個滿當。 爐子邊上放著一碗咸菜疙瘩,還有吃剩的半塊腐乳。對客的招待越是豐盛,越讓他過意不去,袖子一迭,只管把活包攬上身。 “我來?!?/br> “沒事?!?/br> 他嗓音渾厚,一步一來回,正在說柴不夠的話他去院子里劈些,稀煤大可以放著,這陣子捏煤球的活兒留給他做。 鄧菊英一愣一愣的,跟在他身后,道歉似的道謝。 “嘗嘗看,很甜?!?/br> 哪怕幾條紅薯干,精細大半生的嬢嬢還是用干凈帕子包好。 杜蘅還不知道在北京紅薯比較難買,一來貨,糧店就排老長的隊,所以這是家里最拿得出手的零嘴。 嬢嬢指著粱頂,誠實又羞赧。 吊在上面的籃筐其實還有半罐糖精,一些受潮的米花,口味不好,不能拿來招待。 東西總舍不得吃,放著放著都放壞了。 老人家的壞毛病,讓你見笑了。 杜蘅靜靜聽著,不時回應幾句。 期間,視線沒有離開過嬢嬢的眼睛。 這是一雙盼久的眼睛,深凹著,盼死了絕望,只剩希望獨活,希望使老婦人看起來這樣單純。 從前兩人之間隔的是八仙桌。一過盛夏,核桃應季,榨出的核桃油嬢嬢會先給木家具吃。祖父書房博古架,飯廳八仙桌,紅木香案,檀木茶幾全都有份。 吃過油,木體光亮,散發(fā)一股清香。 嬢嬢在桌子那頭,叮嚀她先把白糖蓮子粥喝完,西文圖書等會兒再看。 一聲聲的眉眉兒。 伴著核桃油的香。 記憶小柜發(fā)出蜂鳴,核桃油的香氣、刨花油的茉莉清香、嬢嬢掌心綠苔蘚般的濕意,氣味記憶大爆發(fā),顯得現(xiàn)在經歷的一切更不真實。 這頓飯,杜蘅一直記不清滋味。 只記得吃的是餛飩。 兩個老人總讓他們多吃些,不夠還有,給陳順裝餛飩用的是山西面館的青花大碗。另外裝兩碗,給對屋的男孩帶走。 飯后吃過藥,嬢嬢藥困發(fā)作。 杜蘅和陳順在院子里幫忙捏煤球,過了一會兒,聽見關門響,鄧菊英走出來,打了盆清水給他們洗手,讓他們別累著,歇口氣。 院子里沒人,門一關,鄧菊英的稱呼隨之改變。 孫小姐,孫姑爺地喊。 陳順聽不懂溫州話,杜蘅一解釋,他坐立不是。事后問起才說,知道她是讀書人,祖祖輩輩有大學問,那當口,更覺得配不上她。 竟不是害怕她地富反壞屬性。 兩個老人日子過得淡,柴火煤球這些東西備得松散,所以杜蘅和鄧菊英說話,陳順在邊上沒停手,繼續(xù)給老人家預備日常用物。 大白日,四周靜杳。 近幾年被軍代表、革命小將、好人民群眾給踏傷的胡同腸子還在養(yǎng)傷,這里的人十有八九大氣不敢出。 空氣里全是識時務,不張揚。 對屋門前擺著空無一物的雞籠,雞毛還在地上,雞沒了。 鄧菊英見杜蘅在看,馬上解釋。 因為反革命學術權威家的雞指定不是什么好雞,前天給街道居委會大媽煞有其事壓走了。用柴火和鐵鍋兩大刑具,沒準還有大蔥油醬,好好盤問,進行一場觸及靈魂的改造。 又說:“小姐的肺炎發(fā)現(xiàn)及時,多虧他家?!?/br> 指的是對屋那位反革命學術權威,胸外科女醫(yī)生。 丈夫下干校好幾年。 妻子不久前才被請去學習。 男孩是他們的孩子,爹媽不在家,孩子的飯一直是兩個老人管,孩子可乖著呢。 “嬢嬢不認得我。” 杜蘅是平靜的。 審訊過后,已經沒有什么事能讓她大驚失色。 無常在這時代,恰恰是正常。 “好幾年了?!编嚲沼⒄f,“有時真糊涂起來,總說要給明少爺和你寫信,報姑爺的大喪。信往郵局門口的郵筒一丟,回來幾天后,又把寫過信的事給忘記,再寫一封。小姐的忘病怪得很,起初是在街上看見你mama不認得,后來,拿著明少爺的照片,問我這人是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