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jié)
“臣確實不知發(fā)生過這樣的事,”蕭霖接過空茶杯,又替蕭乾換上一杯新的熱茶,他道,“臣以為,長亭本是太子,皇兄既給了他太子的尊嚴,莫非連野心都不讓他有嗎?” “當然,作為太子,受大臣的禮,確實是他處事不當,也是他不謙遜謹慎之處?!笔捔夭煌a充道。 “長亭不是一個愛耍陰謀詭計的人,就好比皇兄說的冬至一事。他若心眼多,這事兒絕不會被皇兄發(fā)現(xiàn),”蕭霖道,“他是自認無私,才敢這樣光明正大。” 他見蕭乾眼角微微抽動一下,便接著道:“巫蠱的事,確實不像長亭的手筆。更重要的是,臣相信,人之將死,其言也善?!?/br> 蕭霖端詳著蕭乾的神色,聲調(diào)拖得極為緩慢,他氣息很平穩(wěn),嗓音卻帶著沙?。骸耙呀?jīng)去了一個良娣和皇孫,及時止損罷,皇兄?!?/br> “皇孫……”蕭乾整個人短暫地僵了一下,他執(zhí)盞的手一停,輕輕摸了摸棉被,他嘴角牽起詭異的弧度,“那孩子夭折,朕有責任。” “朕從不知道,東宮的境遇會這么差。若沒有貴妃相幫,謝氏只怕早就死在了宮里?!?/br> 蕭乾緩慢閉上眼,嬰孩兒剛出生時的模樣,很快閃現(xiàn)在他腦海中。 他的長孫,他的第一個孫子啊。 那樣乖巧的孩子,才剛剛學會笑,那孩子甚至與他是同天生日,卻連半天都沒熬過,就無端夭折了! 蕭乾的心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大力攥緊,他道:“那么小的孩子,那么小一點……” “皇兄以后,還會有皇孫的?!笔捔貏裎康?,“別傷了身?!?/br> “如果長亭真是無辜的,叫朕如何面對他?”蕭乾的嘴角泛起白皮,他瞳孔縮緊,“是朕害了他的孩子?!?/br> “宮人們看碟下菜,長亭豈會因此埋怨皇兄?!笔捔卣f,“長亭不是那種孩子?!?/br> “他不是那種孩子……”蕭乾低頭喃喃。 說著說著,他忽然摔了茶盞,怒道,“朕要將那些落井下石的奴才們一一杖斃,縱使太子失勢,也由得他們這樣輕賤嗎!” 蕭乾喘息過劇,竟慢慢微咳了起來。 蕭霖忙給他拍背:“這等奴才最為可惡,皇兄保重龍體,這等事,交由貴妃處置便是?!?/br> “倒是臣今日看謝氏待產(chǎn),”蕭霖微微搖頭道,“臣心里感慨良多?!?/br> “怎么?”蕭乾偏頭問。 “姜氏也有孕了,那是臣的第一個孩子,”蕭霖眼色一沉,他慢吞吞道,“姜氏的身體比謝氏好一些,只是臣,總怕出什么意外?!?/br> 蕭乾握住他的手:“你的運氣比朕好,不會有意外?!?/br> 蕭霖略作沉吟,他語氣輕緩:“臣想求皇兄一件事?!?/br> “什么?”蕭乾一下正坐起來,盯著他問。 蕭霖道:“姜家不比長亭,臣知道這事兒已無轉(zhuǎn)圜余地,只是姜氏的母親與弟弟,一老一幼,還被發(fā)配到了嶺南??丛诮嫌性械姆萆?,臣想為他們說幾句。” “謝氏今日產(chǎn)子之艱苦,臣看在眼里。實在不想,姜氏重蹈謝家覆轍。讓她們母女再相見時,只能在臨終之際?!?/br> “請皇兄開恩?!?/br> 蕭霖很少為什么人求情,他幾乎不會忤逆蕭乾的意思。哪怕是剛才為廢太子,也是敲敲邊鼓,絕不直接提。 便是這樣偶爾一求情,更讓人覺得將軍柔情。 蕭乾道:“你難得真摯。” 先調(diào)侃蕭霖一回,見他滿目認真,并不為此發(fā)笑,蕭乾苦笑了一下:“罷了,朕允你所求,你該謝謝氏?!?/br> 蕭霖道:“謝氏是個偉大的母親,臣想,長亭也會記得她一輩子?!?/br> 想到香消玉殞的謝氏,再想到那位無緣的小皇孫,蕭乾沉默了許久。 接近一盞茶的功夫后,他才宣內(nèi)侍進來:“以太子妃之禮,安葬謝良娣?!?/br> “明日宣謝巖和簡通達進宮,朕要重查巫蠱一案。” 接到旨意的小黃門先是一愣,片刻后才反應過來,慌忙領(lǐng)旨退下。 此時,成貴妃輕輕柔柔的聲音在門外響起:“皇上,您該進藥了。淑慧睡不著覺,非吵著要見您呢,臣妾實在管制不住她,可以進來嗎?” 聽到小公主的名字,蕭乾緊繃的神色稍作弛緩,他道:“進來。” 淑慧小公主還不滿一歲,由成貴妃親自抱著哄。 小公主長得極好看,白白嫩嫩,連小腳丫都是rou乎乎的,成貴妃抱著她坐到床榻前,蕭霖自動起身回避了。 “淑慧剛才哭不停,臣妾不放心,便讓奶娘抱了來,沒想到,一見到皇上,這丫頭嘴角連梨渦都笑出來了?!背少F妃笑得溫柔,她輕輕靠前,“皇上要看看嗎?” 蕭乾現(xiàn)出幾分慈愛:“給朕瞧。” 成貴妃忙將女兒小心地放在床榻上。 見到三人其樂融融的場景,蕭霖識相地推出了宮殿,將哄蕭乾高興的事交給了成貴妃。 只是,他心里無限感慨,這女人能在獨孤皇后過世后,穩(wěn)居后宮第一寶座,委實不是沒有道理。 蕭霖心里如此想, 他一手牽上蕭一山,這便打算一起去接姜淮姻回家。 東宮剛才那一番雞犬不寧,大多數(shù)人都去顧皇孫與皇上了,姜淮姻是少數(shù)幾個,仍在關(guān)心謝家母女的人。 所以蕭霖隨蕭乾在含涼殿談心時,姜淮姻留了下來,安慰謝夫人。 謝夫人也在慌忙中暈倒了,她不是皇上,沒有那么多人關(guān)切。謝良娣的屋子已經(jīng)不能住人,宮女們便把她抬到了一處偏殿。 姜淮姻如今也是王府出來的人,加上肚子有孩子,宮女倒還聽她幾分使喚。她一邊指揮宮女去打水,一邊自己拿著扇子給謝夫人扇涼。 活了兩輩子,姜淮姻從前只知道謝晉之在謝府有個死對頭,就是他的嫡母,今日還是第一次見謝夫人的模樣。 謝夫人是在典型的世家教養(yǎng)下教出來的女子,這一生,唯一一次失態(tài),想必就在今天了。 女兒外孫接連斷氣,嫡親的兒子不爭氣便罷了,偏偏庶子還野心極大,時刻想要謀奪家產(chǎn)。 這樣下去,謝夫人晚景,大概會很凄涼。 姜淮姻心里掀起輕微波動。 她沒了解過謝夫人上一世是什么結(jié)局,但是這一生…… 唉。 姜淮姻叫出了狼牙來:【牙兄,睡了沒有?】【謝謝,我不需要睡覺,你隨時叫我,我隨時都能聽見。】狼牙回答。 姜淮姻道:【小皇孫的事,我想問問你,他是自然死亡的嗎?】狼牙笑道:【宿主變得越來越敏銳了嘛,看來我調(diào)||教地很好,我可以告訴你,不是。】【居然真的不是?!拷匆鲞粕?,她本來只是心中有猜測,隨意一問。 沒想到真是別人做的手腳! 正欲再進一步盤問時,床榻上的謝夫人卻忽然醒了。 她仿佛病中驚坐起,猛地一下從床鋪上彎身彈起,口里直叫“環(huán)兒”。 癡兒一般癲瘋的語氣,翻來覆去,只有一聲環(huán)兒。 聽得讓人心疼。 好半晌,姜淮姻的臉上才散去那點微末的惆悵,她道:“謝夫人,您還好嗎?” “環(huán)兒呢?”謝夫人牢牢抓住姜淮姻的手,發(fā)狠般地問。 姜淮姻沒敢直視她的眼睛:“您節(jié)哀,謝良娣已經(jīng)去了。” “那我的乖孫呢,是不是還在皇上那里?”謝夫人雙眼發(fā)亮,她近乎瘋魔地問。 有宮女被謝夫人的樣子嚇到,害怕姜淮姻受傷,要過來拉開她,姜淮姻忙止住了。 “謝良娣臨終前,有什么心愿嗎?”姜淮姻避而不答,她另轉(zhuǎn)了一個話題道,“我也有母親,若我故去后,看到我娘這樣為我傷心,我真是死也不能瞑目了?!?/br> 心愿。 環(huán)兒有什么心愿嗎? 謝夫人的手好似被燙到一般,她松開對姜淮姻的掣肘,倏然將自己的一雙手縮了回來。 她用右手食指慢慢滑過左手掌心,滑過謝環(huán)曾經(jīng)寫過一個字的掌紋處。 “她有,她有心愿?!敝x夫人的瞳孔幾乎冰冷,連眼白都沾上了血色,好似被殘陽映染,烈焰如血,“我會幫她實現(xiàn)的?!?/br> 她說。 第63章 本事 姜淮姻一提起謝環(huán)的遺愿, 謝夫人的眉目便慢慢清明起來,只是眼里蘊藏的血絲無論如何都隱不下去。 她用雙手抓緊床單, 只有一個念頭掠過猙獰的腦海脫穎而出——她不能倒! 她若倒下,還有誰會對太子盡心,還有誰為環(huán)兒報仇! 謝夫人麻木地收拾著自己的鬢發(fā)和儀容,這才轉(zhuǎn)目看向姜淮姻。 兩人從前未見過, 謝夫人見她錦衣綢緞,頭上的金釵也模樣不俗,下意識便以為她是宮中貴人, 不由問道:“貧婦眼拙,不知這位娘娘是?” 姜淮姻一笑:“夫人客氣了,我不是娘娘, 只是并肩王的妾室?!?/br> 并肩王的寵妾名動京城,加上姜淮姻與謝晉之還有齷齪, 所以謝夫人有印象。 她微微點頭:“原來是姜夫人。” 謝夫人這樣清楚地道出自己姓氏, 倒沒有出姜淮姻意料。 所謂敵人的敵人就是自己的朋友,那么謝夫人與她,本來就是可以成為朋友的。 姜淮姻從宮女手里接過茶盞交由謝夫人, 溫聲道:“剛醒,喝口茶罷, 夫人?!?/br> “麻煩了?!敝x夫人接過茶盞,細細打量起姜淮姻來。 姜淮姻的身孕不足四月, 如今小腹剛剛隆起,僅有一些輕微的懷孕征兆。 她長相標致, 半垂著頭的時候,側(cè)首的碎發(fā)微微吊在耳垂上,雖有些為母的打扮,但瞧模樣還是個小人呢。 不禁又讓她想到了無辜枉死的閨女。 她的女兒,當初剛懷身孕時,想必也是如姜淮姻一般,既憧憬,又滿心憐愛吧。 謝夫人忍淚道:“一見你,便知道你是有福氣的好孩子,保重自己的身孕,孩子?!?/br> 姜淮姻輕輕撫摸著自己的肚皮,神情帶著珍重和小心:“是,我知道的?!?/br> “夫人也別太過傷心,我了解有些傷痛,不是幾句言語便能安慰到的,但是,至少也要保重自身,免得親者痛,仇者快。”姜淮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