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同逃難趕路的日子明明只有幾個月，又好像十分漫長。漫長到姜惜容好容易接了一個代筆的活計(jì)，都覺得恍如隔世。的確，如那乞兒所說，這年頭，書信實(shí)在是沒用的東西——所有人都已經(jīng)自身難保了，哪里還能關(guān)心他人呢？

    但是，讓姜惜容更為恍惚的是：這次的活計(jì)若是做成了，能賺二十個銅板！這么多銅板，可以買很多吃食了。

    恍惚片刻后，姜惜容欣喜若狂，又連忙問地攤前的客人：“寫什么信？有什么要求？需要潤色么？”

    “不是信，”客人搖了搖頭，“是墓志。”

    姜惜容愣住了，忽然發(fā)覺這客人也是一身的粗布麻衣，顯然手頭并不寬裕。只見客人尷尬地笑了笑：“我沒學(xué)問，也沒錢。我妻子跟著我，苦了一輩子。她在這世上沒有親人了，等我死了，更不會有人記得她。所以，我想給她準(zhǔn)備個墓志。我是石匠，可以自己動手給她刻，可就是這內(nèi)容，我寫不出來……二十個銅板，夠不夠？”

    姜惜容聽了這話，鼻子一酸，又連忙點(diǎn)了點(diǎn)頭：“足夠了?！彼f著，拿出紙來，認(rèn)認(rèn)真真地在地上鋪開，又將墨塊磨開，這才問道：“你妻子……是個怎樣的人？”

    石匠思索著、描述著，姜惜容便根據(jù)他的描述，認(rèn)認(rèn)真真、一筆一劃地寫著。這是她第一次寫墓志，寫到最后，她眼角竟不自覺地滲出一滴淚來。她渾然不覺，只將紙上的墨輕輕吹了吹，才又小心地交付與石匠。

    “我不收你二十個銅板了，”姜惜容頓了一頓，終于說道，“只要十個就夠了?！?/br>
    拿了錢，收了攤，姜惜容獨(dú)自地走在小路上，十個銅板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胤旁谒龖牙铩撊フ易磕锬概恕Ｗ磕锱掳㈨槻宦犜?，打擾她寫字，因此每當(dāng)姜惜容出攤時，她便帶著孩子在不遠(yuǎn)處等她。而姜惜容收攤后，也總是會急急忙忙地跑回她們身邊。

    如今，她們就在郊野的小溪邊落腳?？山莸哪_步竟越發(fā)遲緩，終于，她在一棵干枯的槐樹下停了腳步，只呆呆愣愣地立在原地，手掌按著胸前那放著銅板的地方。

    頭上的烏鴉在哇哇亂啼，腳邊的螞蟻放肆地攀爬。她卻好像同這枯樹融為了一體，只一動不動地立在那里。忽地一陣風(fēng)吹來，她一時站立不穩(wěn)，腳步一動，便有只螞蟻死在她腳下，而她對此一無所知。

    不知不覺，天快黑了，卓娘等姜惜容等不來，一時間著了急，生怕她出什么事情。于是，卓娘抱上孩子，便向姜惜容離開的方向?qū)と?。可還沒走多遠(yuǎn)，她便望見了在枯樹下發(fā)呆的姜惜容。

    “惜容妹子！”卓娘連忙喊了一聲，沖她招了招手，可姜惜容仿佛根本沒聽見一般，仍是呆呆地立在原地，兩眼發(fā)直。

    卓娘越發(fā)擔(dān)心，忙抱著阿順飛奔過去。或許是因?yàn)樗哪_步聲太大，臨近她面前時，姜惜容終于猛然回了神?？匆娮磕铮€有幾分驚訝。“卓jiejie，”姜惜容擠出一個笑容，“你怎么來了？”

    “你……”卓娘將她打量了一番，見她完好無損，放心了些許，又小心問著，“你沒事吧？”

    姜惜容笑著搖了搖頭，道：“沒事呀！我今天還掙了錢的，十個銅板呢！”她說著，從懷里掏出銅板，分了五個出來，就要向卓娘手里塞。

    卓娘哪里肯收？她慌忙推辭閃躲，可行動間，竟不慎碰掉了一個銅板。于是她又連忙放下孩子，要去撿拾銅錢，可她才撿起，又忽然聽見了姜惜容壓抑著的哭聲——就如同她在睡夢中的哭聲一般。

    卓娘一愣，又連忙抬起頭來，只見姜惜容的雙眼明明已被淚水刺激得通紅，她卻仍強(qiáng)行微笑著：“卓jiejie，我本來可以賺二十個銅錢的，我本來很開心……”

    她說及此處，卻忽然忍不住，臉上最后一絲微笑也消失了。“可是，竟然是墓志，”她說，“我竟然在為他人的死亡而開心?！?/br>
    “我過意不去，減免了一半的錢，可是、可是……”她終于放聲大哭，“我走在路上，卻又開始舍不得那十個銅板……才十個！”

    她哭得嗚咽：“卓jiejie，我很害怕，為何會如此、為何啊！”

    她說著，哭得哽咽難言，竟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了。卓娘見了，滿面不忍，將眉頭一蹙，又抬手將姜惜容攬入懷中。

    “沒事的，”她安慰著她，“沒事的……都是，人之常情?！?/br>
    “我很害怕，”姜惜容靠在卓娘肩頭，一遍一遍地說著，“我好怕?！?/br>
    “怕什么？”卓娘問。

    可姜惜容答不上，她只能搖頭。她只知道，心中不知從何而起的恐慌正在迅速擴(kuò)散，明明天氣炎熱，她卻好似墮入冰淵，無所憑依，又戰(zhàn)栗不止。

    “惜容，惜容，”卓娘柔聲喚著，扶起了她的肩膀，用手背擦了擦她的眼淚，“看著我?！?/br>
    姜惜容抬起眼，直視著卓娘的雙目，淚眼婆娑。她又從卓娘眼中，看見了自己的倒影。只聽卓娘說道：“害怕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你已經(jīng)很勇敢了，你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br>
    卓娘說著，不覺笑了?！跋菝米?，”她說，“說起來你可能覺得我在奉承你，但你實(shí)在是我見過的最好最好的人。”

    姜惜容吸了吸鼻子，想開口說話，卻因?yàn)檫煅室痪湓挾颊f不出來。只見卓娘低下頭，似乎有些局促羞澀：“這一路能得你陪伴，實(shí)在是很幸運(yùn)的一件事。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