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jié)
她誤解了我的意思,不過正好,不須解釋什么。這個權謀紛爭的漩渦,她離得越遠越好。 試晴輕輕撫摸御賜的扇子,少許后目光復又明亮起來,“算來我比你還長上一歲,不過憑著‘瓊芳娘子’的賜號,我定能在今年將自己風風光光嫁出去?!?/br> 我看著昔年好友,由衷微笑:“不錯,嫁一個想嫁的人,過一生想過的日子,比什么都強?!?/br> 第21章 一子舍否 試晴出宮后,我心里擱不下食盒的事,命迢兒選幾個行事穩(wěn)妥的人出去打探。 等了近一個時辰,卻等來皇上駕臨的通傳。 我預料不及,倉促間迎出見禮,司徒鄞一進來便托住我的身子,“私底下就不要跪了,不是說過么?!?/br> 言語間掌心撤去,難得地規(guī)規(guī)矩矩。 白天才見過,此時又親身過來……我摸不透他的意思,只得聲色不動:“皇上此來是?” “我此來是找迢兒?!彼就桔捶餍湟性谒嶂σ沃校嘟z浮墨,袂裾蕩揚,一派風流蘊藉。 我心中納罕,他似乎心情很好,含笑環(huán)視一周:“那個唧唧喳喳的小丫頭不在?” 正問完這一句,迢兒風風火火地跑了進來,人不見聲先至:“小姐,我查到了!” 戲本子上也沒有這么巧的事!我當下沉眉:“冒冒失失驚擾圣駕,還不下去!” 可憐迢兒沖進來,當頭望見司徒鄞神驚魂悸,又被我兇得反應不及,好不容易明白欲退,司徒鄞忽道:“回來得正好,說說,查到了什么?” 迢兒遲鈍地看著我,不知當說不當說。 我平日也自詡不笨,偏偏在司徒鄞面前做不出巧言令色,他已接著又道: “你家小姐對我說了,派你去查食盒調包的事情,你只管說,查得怎么樣?” 我赫然瞬目,他怎么知道? 迢兒不疑有他,老老實實回稟:“回皇上,奴婢查到檢查食盒之事,是由司膳房主管佘公公親自負責的。據(jù)說今日早些時候,跟著佘公公的內監(jiān)小春松,提著一個與宴上十分相近的食盒進了膳房,說是佘公公的早膳……” 迢兒平日大大咧咧,做事卻不馬虎,她必定查到了端倪,才敢在皇上面前把佘公公的名字揪出來,但是…… 我捻著指頭,膳房主管自開小灶,算不得什么十打十的證據(jù)。 果然,司徒鄞長指輕敲,“膳房主管給自己開個小灶,也不算什么奇事?!?/br> 迢兒覷著司徒鄞的臉色,小心道:“皇上說得是。只是奇就奇在小春松的meimei秋桃,今日晌午鬼鬼祟祟地將一個錦袋藏在衣篋中。據(jù)她同屋人說,那沉甸甸的一袋子若是銀子,足有幾百兩之多!” “‘若是’銀子?”司徒鄞慣會挑字眼兒。 “是……”迢兒囁嚅一番:“小嫣說她無意看見袋中金燦燦的……” 司徒鄞手指一頓,“你說的秋桃是哪個宮里的?” “回皇上,不是哪位娘娘宮里,是浣衣局的女工。” “嗯,還有別的嗎” 迢兒看我一眼,小臉繃得緊緊的,“回皇上,沒了?!?/br> “粗使婢女,百兩黃金?!彼就桔创虬l(fā)了迢兒,揩著唇角若有所思。 轉頭,好像才發(fā)覺我杵在旁邊,順手伸來,“怎么站著,坐啊。” 我慌忙一退,想回“臣妾不敢”,舌齒一絆,脫口道:“臣妾不干!” 偏偏司徒鄞耳朵賊,忍笑偏頭,聲音低得往骨頭縫里鉆:“不干,就不干吧?!?/br> 羞慚近死……印象中的司徒鄞喜怒無常,何時是這么一副浪子調笑模樣?即使閨房不馴一些,對象也不會是我。 難道真如試晴所言—— 不、不能自欺欺人。 我定住神,把頭埋得極低:“天色不早了,皇上明日還要早朝,請早些回宮歇息?!?/br> “正事未完便趕我走?”司徒鄞也正色,眼中的笑意卻遲遲未散,“你說說,此事你想怎么處置?” “這不是臣妾份內事,臣妾不敢逾矩?!?/br> 我接得太快,他反倒愣了一息,轉了轉眼珠,狐貍一樣點頭:“你的確不方便出面,這樣好不好,我?guī)湍憔境霰澈笾甘怪?,替你朋友出口惡氣??/br> 從前對我諸般可惡時,怎么沒見你有商有量? 我暗自嘆氣,他知道食盒被調包,更知道張試晴和我的關系。深沉如許,我于他之不解,實比想象中更多。 再做推諉也無意思,我只得點頭:“多謝皇上?!?/br> 司徒鄞十分滿意,“我既幫了你,你拿什么謝我?” 這又是什么意思?我僵僵不語,司徒鄞也不語,目光清晰如印,竟似等著……跟我討賞? 我頭皮一陣發(fā)麻,低咳道:“事關宮中清靜太平,并非鐘了一人之事,皇上也并非是幫了我?!?/br> “不錯、不錯。”司徒鄞居然爽快承認,話鋒一轉:“那么糯米團子的事兒怎么算?你不知道那東西多難吃,我到現(xiàn)在還犯著惡心,你豈能不給我個交代?” 語調中甚至有一絲絲的……委屈。 他今晚到底做什么來的?我愈發(fā)疑亂,拼著一絲冷靜問:“皇上想要什么謝禮?” “簡單得很?!彼就桔淳偷冗@一句,打了折扇,搖曳生風,“朕登基兩年,顧著厘清前朝遺事,如今方騰出手,準備肅一肅內宮的清靜了?!?/br> 他的眼里突然生出凌人氣勢,“今日之事無獨有偶,我要你替我查一查后宮之內的宮娥內監(jiān),各宮勾連的、與外媾通的、銀利往來的通通要查,小事可疏,大事勿漏,一一清肅。” 本以為他要說些亂七八糟的事,不料是如此一本正經,正經到我?guī)缀踅硬蛔 ?/br> “此等大事,臣妾恐怕……” “正因重大,才交予你?!?/br> 看著他籌謀深重的神情,我心念一閃,陡然明白了此舉用意。 他是“良善敦厚”的好皇帝,這等苛罰后宮之事由他發(fā)動,自然不太合適。他要找一面擋箭盾牌,于是把我推出去做第一個惡人,自己躲在背后漁翁收利…… 司徒鄞忽地長身而起,堪堪停在我半尺之外。 溫薄的鼻息撲在臉上,我退一步,他進一步,直至靠上屏槅。 咫尺間男人俯唇,于耳邊輕道:“由你去辦,是因你心目干凈,不會偏私。你放心,我不會借刀殺人的,你來暗訪,我來明辦,后宮之中保你無虞?!?/br> 我眸子一縮,司徒鄞笑意了然,聲中分明有一點苦澀:“鐘了,不要把我想得太壞。” 熱氣在耳窩蕩開,連帶那一聲“鐘了”,低低酥酥,麻了半邊身子。 柔情似水的司徒鄞,叫人明知是溫柔的陷阱、狐貉的面具,仍免不住心猿意馬。 “天晚了……”除卻勉強擠出三個字,我再想不起其他。 “我留下來好不好?”燥熱的手貼住我的腰身,唇舌貼上耳垂。 我被吮得一顫,想起那夜的無禮輕薄,伸手推過去,一字字重復:“天晚了,請皇上回吧?!?/br> 司徒鄞一個趔趄,而后失寞自笑:“我知道,你不信我。原本、是我不好……” 他是不慣說軟話的人,這一句說出,整個人都失了力?!肮治也缓?,下錯了一步棋。這些日子,我想明白一件事,違心事,能少做一件,還是少做一件的好?!?/br> 我似懂非懂,須臾間司徒鄞已恢復風度,“不勞嫻妃再三趕人,我回霖順宮。” 盯著他背影消失,我隨手撐住圈椅,后知后覺腿腳發(fā)軟。 司徒鄞言出必餞,說會揪出食盒案背后之人,不過三日便辦得妥當。我這里也未得閑,數(shù)日之后,兩邊都有了結果。 這一日司徒鄞過來,帶一壺清酒,三五小菜,是家常光景。 他臉色微白,似有些勞累,坐在對案為我夾菜,眼里有笑:“這些菜是皇祖母的小廚房做的,她老人家也愛吃甜,合你的口味?!?/br> 幾道精致小饌的確是我愛吃的,司徒鄞又是一臉笑意,即使我心有溝壑,也打不得笑臉人,只有垂目道:“怎好麻煩到皇祖母宮里?!?/br> “也不全是為你,司膳房出事,哪里敢用?” 此事正是他親手著辦,從小春松兄妹兩個查到佘公公,又從佘公公扯出了嘉昭候府。楊三小姐無知任性,只道宮中有她家的人,花些銀子給張試晴一個難堪,哪知這其中還有別的首尾。 一旦順藤摸瓜地查下去,她父輩那些與宮中內苑互通消息,銀利來往之事都被翻了出來。司膳一局雖非重地,卻是負責皇家飲食之處,豈能容得這個差錯?一道圣詔下去,楊家爵位被削,抄去半數(shù)家產。 與之同時,我暗查宮中之事,將眷璦殿能用之人通通撒了出去。司徒鄞所言不錯,我來宮里的日子不短不長,一無人脈二不結勢,許多事情可以不必顧忌。 我從袖中取出一張疊起的絹帛,推到他面前:“這是名單?!?/br> 司徒鄞展開,隨意掃過幾眼,笑意淡淡:“辛苦了,咱們用膳?!?/br> 我不著痕跡地看一眼他的臉色,想說什么,還是垂下眼皮。 菜肴雖可口,勉強食進幾口,再難下咽。 只因不知該如何面對這人的殷勤倍護,不知該如何猜度這人的笑目逼人。 “怎么,不合胃口嗎?” 我手腕一僵,終是放下筷子,把幾日來始終哽在心頭的話說出口:“皇上無須對我這樣好。” 司徒鄞微微怔營,撂箸道:“天底下只有你鐘了,敢這樣不識抬舉?!?/br> 我知道,我是不識抬舉,可我也只能不識抬舉。 我起身拜在他面前,雙手加額,深深一叩。 頭頂聲沉:“不過一句玩笑,這又做什么?” “這些日子我也想了很多。” 我俯首,前所未有地平和:“皇上,繁華朝起慨暮不存的日子,鐘了不愿意過。鐘了并非皇上心儀之人,也給不得皇上想要的,請皇上待鐘了如初,兩不相干?!?/br> 一陣默然,司徒鄞長長、長長吐了一口薄息,“今日不說這些賭氣的話?!?/br> “鐘了沒有賭氣。” “那便是記我的仇?!?/br> “鐘了也沒有記仇。” 事實上,此刻的我心境無比安定,頭腦無比清明。 這些日子,我也想通了一件事。他在人前與我恩愛,是做戲給人看;人后與我為難,卻是做戲給他自己看。 他怕喜歡上我,礙于鐘辰權重,誤了江山。我何嘗不怕掛心于他,寵極生辱,毀了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