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丹青瞪著大眼看我：“幾日不見，姑娘還好嗎？”

    我無辜眨眼，“趙大哥怪我，我只好先告?zhèn)€罪，等日后再相賠禮了。”

    “他不過是仗著酒意嚇嚇你?！瘪泱尬⑿Γ^朝楚三派的方向看，“剛剛沒事吧？”

    “你看到了？”

    “是，楚公子出手，在下便未擔(dān)心。”

    說是不擔(dān)心，仍問得這么認(rèn)真。我抿起嘴角，“無事。”

    胥筠道：“潛伏多日，到了收網(wǎng)的時候了?！?/br>
    我苦笑，但愿事情能如想象中順利。

    突然，一聲弦音響起。

    我背后一涼，神經(jīng)兮兮地問胥筠，“你聽到了么？”

    “琴?！彼櫭?。

    是琴。

    角落里又是那扇山水幛，那日遇見的斷指琴人，正在屏風(fēng)之后。

    我抬步要過去，被人按住。

    胥筠目光精銳，“琴中有殺氣，不可妄動?！?/br>
    “你在這里，三哥在這里，沒關(guān)系的。”看見他緊繃的身體，我莞爾：“若真有什么事，咱們便能提前回去了?！?/br>
    胥筠嘆口氣，好像自語，又似說給我聽：“姑娘的膽子真比在下想像中還大……”

    呵，不過仗著你們的膽子罷了。

    我步至屏風(fēng)之前，琴音卻陡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陣輕微的，足以被人忽略的金屬摩擦聲。

    一聲一聲，好似磨刀，又如鑄劍。

    那聲音細(xì)蟻一樣往耳朵里鉆，旁人都未留意，依舊雀躍著向軒臺叫好，我卻全身發(fā)寒，仿佛一片刀鋒架上了脖子。

    胥筠所謂殺氣，不在琴中，是在暗中。

    我不敢出聲，不敢回頭，更不敢動，生怕一動，身首就會分家。

    屏風(fēng)后的白影卻動了，雙袖輕拂，一道和煦如春的聲音響起：“足下是找我？”

    便在他開口的同時，擾人心神的磨金聲不見了。

    頸間不存在的冰刀撤去，我長吁一口氣。

    白衣琴人的身姿初雪般寂靜，我心下猶悸：“尋音而來，卻是唐突了……”

    “莫怪，那是我的朋友，只為保護(hù)我?！蹦凶哟鹧陨跏撬刮?。

    已經(jīng)準(zhǔn)備抽身而退的我聽到這句話，又立足多嘴一句：“先生說……朋友？”

    “沒什么?！鼻賻熗ｎD一番，“足下想聽琴？”

    “哪里敢勞動?！蔽疫B忙擺手，見他不似惡人，沉吟道：“只是日前有幸聽得先生撥弄小曲，掛念于心，又……有些好奇罷了。”

    “好奇的人很多，敢進(jìn)來的卻罕見?！毖粤T，琴師輕嘆兩聲，雙手懸于古琴之上，一靜過后，緩緩彈起一首小調(diào)。

    調(diào)子清靜，人群卻sao動起來，臺上走來一個青裙美貌的女子，身形嬌小如扇墜，一施禮后，便展裙起舞，同時口中泠聲吟哦，和的正是琴師所彈之調(diào)。

    我拾了張骨牌凳在屏風(fēng)前坐下，隔著云影，仔細(xì)觀瞧琴師的手指。

    有些人遇到劍客便觀他的劍，遇到琴師便觀他的琴，以為一身精華全在外物。殊不知，劍客的真正武器，是手；琴師的武器，也是手。

    白衣琴師極柔極美的手指落在琴弦上，好如流星蔽月，時有璀璨，卻轉(zhuǎn)瞬而逝，并不遮擋月亮的光華。左右兩手的小指雖斷，卻不顯得丑陋，反是恰到好處。

    彈琴只需八根手指，于他而言，不是自身殘缺，而是他人多余。

    臺上舞女足尖輕點，宛如蜻蜓立荷，悠然停步。這邊的琴音也戛然而止，余韻不絕。大廳里一片炙熱的掌聲，我跟著拍掌，卻是為撫琴的人。

    “白蹭了人家的琴聽，拍幾下巴掌就夠了？”輕車熟路的調(diào)侃，楚三派晃到眼前，懶洋洋靠著柱子，抄手而立。

    “你也來湊熱鬧？”我站起身，不免怪他擾人興致。

    三哥卻一把攬住我的肩，笑哈哈對白衣人道：“我這妹子膽大心粗不懂事，兄臺莫要見笑啊?！?/br>
    白衣人靜默無語。我狐疑地仰頭，楚三派攬著我便走，等走遠(yuǎn)了才低聲道：“我說你能不能消停點，到處給我惹事！”

    我奇了，“怎么成了我給你惹事？再說，我怎么就惹事了？你張口就一聲妹子，人家原本沒看出來什么，被你這么一說，天大的秘密也露了?！?/br>
    他“哈”了一聲，挑眼看我：“就你這樣子，也就是個瞎子看不出你是女的，還等我說？”

    我回憶著三哥剛剛?cè)缢箍蜌?，醒悟：“難不成你認(rèn)識那人，他是什么厲害角色不成？”

    唯我獨尊的盜圣翻了翻眼睛，咕噥著：“我怎么知道?！币桓睈壅l誰的架勢。

    我惱了，故意氣他：“那你不好好等你的心上人，攪合我的事做什么！難道你是怕自己落選，手中那十八顆上好的黑珍珠脫手不得，所以著急起來？”

    “烏鴉嘴！”楚三派敲我的頭，一點也不遺力。

    我一邊抱頭一邊壞笑，“你我不如打個賭，若是秋姑娘沒看上你，你的珍珠如數(shù)送我，如何？”

    他二度舉手要打，我忙縮脖子，“莫惱，莫惱！開玩笑的?！?/br>
    回到桌旁，趙丹青和方唐兩個人不復(fù)頹靡，反而精神奕奕，在那里小聲討論洛城中哪處的風(fēng)水最好。

    我笑笑地問復(fù)塵：“這兩人是喝酒喝傻了還是等人等傻了?！?/br>
    胥筠卻道：“剛剛無事吧？”

    我一愣，難道他一直在留意我？搖了搖頭，聽趙丹青哼一聲：“讓滿屋子大男人等了一晚上，那位秋小姐也能坐得住?！?/br>
    方唐笑嘻嘻：“莫急莫急，等到她出來，如果模樣看得過去，我家公子出錢買珍珠，就幫趙大哥娶回家了！”

    我心道：敢公然拿兩位上司打趣，這人是真喝大了吧。胥筠瞥他一眼，目光平穩(wěn)地往臺上掃去。

    沒有發(fā)現(xiàn)想要的，他又淡淡收回視線，杯酒一飲而盡。

    第53章 十八相思

    酒過三巡, 菜過五味。夜月漸朧，正主仍未露面。

    別說求親之人, 便連我這個看熱鬧的也有些坐不住。然而大家縱在再多不滿，也不敢發(fā)泄出來，連放個酒杯都愈發(fā)輕飄，生怕哪下性急被秋娘發(fā)覺，給自己減了分?jǐn)?shù)。

    唯獨胥筠巋然不動, 目光愈發(fā)銳利清明。

    突然一聲驚呼！

    然后是兩聲、三聲, 眾多聲音混在一起。

    一切絲竹之聲都消散了, 唯余人聲鼎沸。

    一條七彩練絳宛如天虹, 自三樓欄桿垂下。紗緞飄動中，一人亭亭立于軒臺中央。

    只見秋娘青絲白裳, 流仙裙裾直沒腳底。微風(fēng)吹動, 女子白如玉美如菱的腳趾從裙中露出, 讓人頓生憐惜。

    好一個千呼萬喚始出來啊。我嘆了口氣。

    所有的男人都看直雙眼, 所以的呼吸都為之停頓，連不屑一顧的趙大哥和嘻嘻哈哈的方唐, 也同時凝住了視線。

    我又嘆了口氣。

    旁邊也有人嘆了口氣。

    對上嘆氣人的眼睛, 胥筠面色若常，絲毫不為絕色所動。雖是不出意料, 我也不由暗暗納罕。

    套用三哥的話，但凡是個男人，除非是瞎子，否則誰都不會不拜倒在秋娘裙下的。

    胥筠似是知我所想, 略靠近了些，低低道：“在下還不想把前程折在這里?！?/br>
    我抿唇一笑，知他是故意逗我。

    音酥入骨的話音回蕩軒館：“今日奴家生辰，承蒙各位恩主老爺不棄，舟車勞頓而來，奴不勝感激，在此先行拜謝?！?/br>
    說罷，軟暖的身段深深一拜，換得無數(shù)人一聲憐佑。

    整晚忙前忙后的守門大漢上得臺來，一句廢話不說，徑入主題：“各位可以展示珍珠了，只要秋姑娘點頭認(rèn)可，這便當(dāng)作聘禮，秋姑娘便愿跟得入門。請吧?！?/br>
    我一心以為今晚比拼珍珠的環(huán)節(jié)會掀起一層高潮，未料到臨了卻悄默無聲。

    虧得這群男兒肯為了這一天傾家蕩產(chǎn)地去豪賭，此刻卻一個個如臨大敵，誰也不肯先把懷中物露出來，仿佛一旦爭先就吃了大虧。

    如此一來，孑然立于臺上的秋娘看來便很尷尬。

    “一群沒用的東西！”隱隱聽得咒罵，我越過幾張桌子看去，三哥皺著眉打算起身。

    便在此刻，角落里又傳出一個聲音：“如此，我少不得拋磚引玉了?！?/br>
    三哥不由一愣。

    一直隱身于屏風(fēng)之后的撫琴人，緩步走了出來。

    他瘦削的身上一件粗織衣袍，雙手隱在長袖中，利落的眉，漠然的眼。

    撫琴人拾階上了軒臺，底下人這才反應(yīng)過來，不滿地哄了幾聲。

    撫琴人目不斜視，面無表情，直直走到秋娘面前站定。

    秋娘也似蹙了眉，面紗下檀唇微動，囁嚅一個名字。

    “她說什么？”我問胥筠。

    胥筠微笑，“在下尚沒有那么好的耳力，不過一場好戲是不會錯了?！?/br>
    只見撫琴人緩緩從袖中摸出一方手帕，展開，是十八顆豆粒大小的珍珠。

    不，不是珍珠——殷紅的顏色鋪了撫琴人滿掌，臺下看得真切，那分明是用紅豆磨成的滾圓珠粒，宛如一滴滴妖冶的血珠。

    大家緘默了。

    突然，不知誰爆出一串長笑，譏諷道：“這算什么珍珠？”

    隨之而來的是鋪天蓋地的嘲笑謾罵聲。

    撫琴人在沸議的中心不為所動，只用一雙漠然的眸子直愣愣看著秋娘。那雙眸子里沒有一分欲望，靜得如同一片白茫茫的雪地。

    秋娘回視他，眼中無雪，只是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