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不必為這種事心煩?！?/br>
    “沒什么心煩的，隨我出去走走吧。”

    說是漫無目的，實則是往冠闌軒的方向。過了承露臺，見一叢宮女腳步匆匆地過來，懷中抱著衣妝箱篋等物。我給迢兒一個眼色，她會意高聲問：“這是做什么？”

    眾宮女趨身至前行禮，當前的一個低首道：“回皇后娘娘，冠闌軒的趙氏……歿了，掌事姑姑命奴婢們將趙氏的東西拿去燒了，以免留著晦氣?！?/br>
    我瞇起眼睛，“你說誰？”

    宮女道：“回娘娘，是趙氏，從前的明貴人。”

    我扭頭，迢兒悄悄搖頭，同樣不知此事。

    “什么時候的事？”

    “回娘娘，是今兒早上的事?！?/br>
    迢兒問：“是怎么死的？”

    “這……奴婢不清楚”

    我嘆道：“去看看吧。”

    冠闌軒里，一個四十歲上下的掌事姑姑正在督促宮人干活。這個精小的院落，一如既往荒寥。

    “奴才不知娘娘鳳儀駕到，請娘娘恕罪！”掌事見到我連忙行禮。

    “姑姑不必多禮，我不過信步走走，不覺就到這兒來了——你們也免禮做事去吧?！?/br>
    宮人四散后，我問掌事：“可知趙氏如何歿的？”

    掌事嘆了口氣，欠身道：“回娘娘，趙氏遷至此處后日夜哭鬧不休，嚷著要見皇上。今早寅初時刻，趙氏欲要強出冠闌軒，被守門的侍衛(wèi)攔下，那趙氏潑蠻，爭執(zhí)之間撞上門柱、便……”

    我微微動容，迢兒喃喃：“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br>
    我想起趙大哥來，說不出什么滋味，“到底是一條年輕性命……”

    掌事見狀忙道：“皇上寬慈，著人好生料理喪事，仍準以貴人身份入葬?！?/br>
    “是嗎……”我仍恍著神。

    一個路經(jīng)身側(cè)的小娥突地身子一跌，懷中東西散落，一個窄長的木盒滾了幾圈，止在我腳邊。

    掌事姑姑瞪眼喝斥：“不長眼的東西，沖撞了娘娘可怎么好！”

    那小娥伏倒慌道：“皇后娘娘恕罪，奴婢不是有意的！”

    “不礙事?！蔽也唤?jīng)意瞥去，只見那盒子是上等赤木制成，所刻花紋古素別致，與宮中式樣不同。好奇地撿在手里掂了掂，“這也是趙氏的東西？”

    掌事的上前看了一看，賠笑道：“年深日久，這應(yīng)是從前住在此處的吳氏小主的，也不知這起子燙腳貓從哪里翻搗出這些來?！?/br>
    木盒長度正能容下一幅畫軸，我想著打開看看，卻發(fā)覺盒子上下接口處，嵌著兩列縱向撥動的銅盤，其上紋飾已經(jīng)斑駁，猶見圓盤上各自鐫刻著從一至九九個數(shù)字。

    九轉(zhuǎn)鴛鴦鎖！

    我心中一激，記得小時跟著師父，曾從一個走南闖北的手藝人那兒見過類似東西。這種江湖奇技之物，吳氏如何得來？

    “小姐？”迢兒疑惑地喚了我一聲。

    我回過神思，沖掌事晃晃木盒，“這個我拿走了。”

    第68章 機心暗渡

    回宮窩進暖閣, 我托著半臂來長的木匣把玩，隱聽秋水在簾外小聲問：“哪里來的盒子？”

    迢兒不耐煩道：“從冠闌軒撿來的破盒子, 不知怎么入了迷，抱在手里就不撒開。秋水，你說是不是小姐同皇上置氣，整個人都不太正常了？”

    我翻著眼睛，揚聲道：“你要說人壞話走遠些, 我可是什么都聽得見啊。”

    簾縫中鉆出半個腦袋, 水靈的杏仁眼一眨一眨, “當著您的面我也這么說, 不過是個死人的東西，有什么稀奇？小姐還當個寶似的。就算上了鎖, 難不成還藏著金銀珠寶？”

    我指尖滑過冰涼的銅鎖, 信口道：“你懂什么, 這種鎖且稀罕著呢?！?/br>
    迢兒不愛聽這話, 陰陽怪氣地說：“是是，我是不懂。不過我看著這么難的鎖小姐也解不開, 不如砸開省事兒！”

    “解不開？”我自負一笑, 隨手抓起一個香包丟過去，“是我還沒開始解。”

    香囊打在錦簾上, 迢兒眼明身快地逃開。

    我嘆口氣，低頭重新審視上鎖的木盒。這類鎖藝若復(fù)雜起來，的確耗費聰明人一生之智也未必解得開，但此鎖設(shè)計不過是兩位數(shù)字的組合, 便是一一試去，也只有九九八十一種排法。

    左右無事，正好用這物什打發(fā)時間。與其說是好奇，不若說……只想做些事情不讓自己胡思亂想。

    我沉浸于解鎖，不知過了幾時，忽聽殿外一聲驚呼，嚇得手指陡滑，只聽“吧嗒”一聲，那鎖竟然打開了。

    定睛看去，定格在鎖盤上的數(shù)字是二十五。

    “小姐！”迢兒闖進來。

    “你這毛躁的性子什么時候能改改？”我無奈地抱怨一句，轉(zhuǎn)而又笑著擎起長匣，“不過么，這次倒是歪打正著，我猜這里頭是一幅畫，你覺得呢？”

    “小姐！”迢兒又緊著叫了一聲，我這才發(fā)覺她的樣子有些慌。

    不止是慌張，迢兒手里死死捏著一個錦囊，骨節(jié)都泛了白。

    我胸口一抽，難道還有什么事，比近來接二連三的糟心事更嚴重？

    “怎么了？”

    迢兒眼底閃著說不清的情緒，將錦囊遞上來?！皠倓倧埪穪碚椅遥f胥大人曾找過他，告訴張路如果有一日自己離京，就讓張路把這個錦囊交給我。錦囊內(nèi)——”

    錦囊內(nèi)止有一張紙箋，簪花的暗紋，襯著挺拔字跡：

    臣已將令堂大人與令妹安頓于安全之處，唐突之罪，容后向娘娘負荊親請。

    “我娘和meimei……離京……”我一時沒明白這是什么意思。

    迢兒的語氣愈發(fā)急切起來，“這幾日沒見張路，我只當他公事繁忙，竟不知宮里出了事——小姐，云親王失蹤了！”

    我瞳仁驟縮，從紙箋上移開眼睛，“誰？”

    “云靖王爺！”迢兒臉色發(fā)白，將她從張路那里聽到的一五一十轉(zhuǎn)述給我：“臘月二十那天，王爺帶了幾個親隨去了獵場，之后便沒了蹤跡?；噬纤较屡扇税勋C場翻了個遍，一無所獲。

    “對外，皇上聲稱是讓小王爺代自己到拓衿視察民情，合宮里竟一點風聲都沒透。若不是我逼著張路說，他也不肯告訴我。事出第二日，皇上便將胥大人派到了藎眬，然后張路就把錦囊交給了我……”

    我聽得陣陣發(fā)寒，自打李弈城來褚賀壽以后，宮里就沒一天太平，先是司徒鄞被挾制，后是銀箏鬧自殺，后宮更不用說，一個明貴人一個阮美人，亂紛紛沒個頭緒，如今一波才平，云靖又失蹤了！

    我失力地抵住額角，“你說的這些可確實？”

    迢兒跺著腳，只差哭出來：“怎么不實，張路就是皇上派去尋王爺?shù)?，皇上給他們下了死命令，誰透露出去就是誅九族的大罪！”

    “別急！”當下之急，是先探聽清楚將軍府的情況。我強穩(wěn)心神，命迢兒找兩個行事周密的人出宮打探。

    “不要派熟面孔，免得讓人生疑?！?/br>
    迢兒去后，我揉著脹痛的腦袋，努力厘清思路。

    ——云靖大冬日里去獵場本就蹊蹺，而放眼褚國之內(nèi)，又有誰敢動堂堂親王？就算是蠢蠢欲動的未國，他們的手真能伸到這么長？

    司徒鄞的反應(yīng)也奇怪，此等大事，他為什么不許張揚，反而暗地里去找人？他又為什么如此著急把胥筠派到百里之外的藎眬，難道那里有云靖的線索？

    最為怪異的便數(shù)復(fù)塵。他這張紙條是什么意思？果如張路所言，復(fù)塵在去藎眬之前已將錦囊交給他，說明他早就知道有一天會離京，可那時，云靖分明還未失蹤……

    種種疑問像一個失了頭的線團，越想理越是理不清，趁著察探消息的人沒回，我去太后那兒走了一趟。

    淑熙宮一切正常，查明阮氏的飲食是明貴人動的手腳，太后沒再責怪我，還寬慰我說，身在這個位置上，受些委屈是難免的——總之看上去心情不錯。

    提及云靖時，太后笑言：“儀兒如今長大了，也可幫著他皇兄分擔事務(wù)了?！本故且稽c實情都不知曉的樣子。

    我心下大異，坐了一時，匆匆退出來。

    ……

    天色漸漸暗下，散出去的人還沒有一點消息。延至夜分時，打探的人終于回來，帶回的消息是，娘親和鐘星果然已不在府內(nèi)。

    據(jù)府中管家說，十日前娘親收拾了行李，帶著星星去探親。當時管家疑惑，從不曾聽聞夫人在外地有何親眷，多嘴問了一句，娘親亦語焉不詳。

    十天之前……胥筠向我索求信物也在那個時候。

    我下意識地撫上空落的手腕，后悔不及。

    真真情字誤人，當時若能問個明白，也不至于這般想破腦袋打啞迷了。

    “小姐，既然夫人與二小姐是被胥大人接走的，不論內(nèi)因為何，總是安全的?！碧鰞喊参课?。

    “我當然信得過復(fù)塵，只是……”

    只是完全想不通他此番行事的目的所在。復(fù)塵這人，守禮義知進退，若非情況緊急，定不會行此悖逆之事。

    越想不通，就越是急，“迢兒你說，他為什么這樣做？”

    “誰？胥大人嗎？”迢兒打個驚愣，還因這一連串的事魂游天外?！啊?、我不知道?！?/br>
    我怔怔地呆了半刻?！笆前?，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罷了，你去歇著吧，記得管住你的嘴，千萬別露了風聲?！?/br>
    迢兒這時候也不頂嘴了，應(yīng)了一聲，問道：“小姐不吃些東西嗎，秋水已經(jīng)催了好幾次了?！?/br>
    “不吃了。”我疲憊地搖頭，一團郁氣哽在胸口，哪里還吃得下飯。

    迢兒見狀便為我寬衣解發(fā)，又將燭火挑暗，而后退了出去。

    這件事要不要去問問司徒鄞？我躊躕起來，畢竟關(guān)系重大，大是大非面前，還是將兒女情長略放放……

    無意間偏頭，鐫著九轉(zhuǎn)鴛鴦鎖的木匣仍在床角。白日被胥筠的事一岔，解開了鎖還未及看上一看。

    我已沒有閑心探究，不過隨手扳開匣子，一股淡淡的霉味散出來，其中并非畫軸，卻是一本卷起的書。

    我皺眉展開書卷，黃色縑帛上映出四個工整的楷字。

    三十六策。

    奇怪，吳氏為何要在盒子里放上一本兵書？里面的書頁干凈，無一字箋注，大概放進去時還是嶄新的。

    腦袋又痛了起來。罷了，眼前之事這樣棘手，哪還有心思去想陳年舊事。

    我收起木匣預(yù)備躺下，無意掃到鎖盤上定格的數(shù)字，收回的心神驀然一動，一個念頭一閃而過。

    一瞬之間，我心血倒流，移過燭臺，驚顫地翻開兵書。

    ……

    一夜未眠，翌晨迢兒進來服侍，看見我驚呼了一聲：“小姐臉色怎的這樣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