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jié)
楊萱打定主意,眼看著王胖子就要走遠,顧不得跟辛氏招呼,忙不迭跳下馬車,提著裙角追過去,邊跑邊喊道:“王大人留步,王大人留步。” 王胖子就是個小小的校尉,是錦衣衛(wèi)最底層的軍士,除去街頭上那些小混混,還沒有被稱作“大人”,根本沒想到是叫自己。 直到楊萱喊了好幾聲,他才狐疑地停下腳步。 楊萱忙亂地行個禮,氣喘吁吁地道:“我是水井胡同第三家姓辛的那戶人家的外甥女,以前見過?!?/br> 王胖子對這個漂亮的小姑娘還有印象,一下子就想起來了,笑呵呵地問:“你找我啥事兒?” 楊萱喘口氣,“我舅舅欠了杏花樓的銀子被扣下了,今兒我們帶了銀子來贖人,可舅舅不肯回去,能不能麻煩大人……”話沒說完,就感覺背后涼颼颼的,緊接著一個低沉而冰冷,仿佛金石相撞的聲音道:“你跑這兒來干什么?” 這聲音! 楊萱莫名地顫抖下,回過身,面前果然是白楊樹一般高瘦挺拔的蕭礪。 他比她高半個身子,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你家大人呢?” 楊萱正站在他的陰影下,整個人被他遮住,忙往旁邊挪開兩步,指向馬車,“我娘在那邊?!?/br> 辛氏已經下了馬車,正白著臉急匆匆地朝這邊走來。 蕭礪一手垂在身側,另一手按在刀柄上,靜靜地等著辛氏走近,這才開口:“楊太太,看您打扮和歲數,應該是見過世面的。想必您也知道,但凡有父母帶著年幼的姑娘來這里,都是為了什么?” 能是為什么? 正經姑娘沒有人會來這邊,哪怕是經過也不可能。在杏花樓門口打轉的,只可能是爹娘來賣女兒。 辛氏面皮頓時漲得紫紅,沖楊萱道:“阿萱,回馬車上待著?!?/br> 楊萱明白蕭礪的意思,焦急地解釋,“大人,不是這樣,是因為我舅舅……” “阿萱!”辛氏厲聲打斷她的話,“趕緊上車?!?/br> 楊萱不敢再多語,磨磨蹭蹭地走到馬車邊上,再回頭,看見蕭礪正跟辛氏說著什么。 辛氏點點頭,從荷包里掏出一張紙,又取出兩只小小的銀元寶交給了蕭礪。 楊萱還要再看,卻見蕭礪突然側頭朝這邊掃了眼。 縱然隔著丈余,冰冷的目光仍是像刀子般令人心悸。 楊萱趕緊踩著車凳爬上馬車。 不多會兒,辛氏回來了,臉色稍微松快了些。 楊萱試探著問:“那位蕭大人說什么了?” 辛氏“嗯”一聲,“他要了十兩銀子酬金,今天就把你舅舅弄回去?!?/br> 十兩銀子? 楊萱錯錯牙,他還真能張開嘴要。 錦衣衛(wèi)的校尉年俸三十六兩,蕭礪現下升任為小旗,俸祿不會超過五十兩,這下可好,一開口兩個半月的俸祿有了。 三舅舅不是說他是個熱心人嗎? 想必當初的金創(chuàng)藥也不是白給的吧? 可是,既然求到他頭上,也只能任憑他索要,否則三舅舅這么鬧騰下去,誰知道又會惹出什么事來? 想到此,楊萱道:“等稍晚陣子或者明天,咱們再往水井胡同跑一趟,看看三舅舅是不是到家了,免得他們白收了銀子不干活兒。” 辛氏點頭道:“明天吧,今天怕是來不及,你爹興許快下衙了?!?/br> 楊修文對辛漁成見很大,肯定不愿意辛氏過來,如果被他知道,說不定又得發(fā)脾氣。 楊萱不想再看到楊修文跟辛氏爭吵。 想一想,又開口,“待會兒囑咐下張奎,讓他瞞著些,別把今天的事情說出去。” 辛氏淡淡答道:“不用,瞞是瞞不住,不過這是最后一次了,你爹會諒解?!?/br> 言外之意,往后不再管辛漁了。 楊萱沉默不語。 可能這就是辛漁想要的吧,跟辛家,跟楊家都撇清干系,撇得干干凈凈的。 楊修文下衙后,果然又跟辛氏起了爭執(zhí),可到晚飯時,兩人面色已經恢復了平靜,并不像有過嫌隙的樣子。 楊修文還體貼地替辛氏盛了湯,吃完飯也沒有馬上放筷子,一直等到辛氏吃完才放下。 而楊萱卻又一次被罰了,是楊修文親自下得指令。 禁足半個月,抄五十遍《女誡》,不得允許不準出玉蘭院,就連一日三餐也只能在玉蘭院吃。 楊萱憤懣地接受了處罰,一大早起來就開始抄《女誡》,直抄到胳膊累得發(fā)顫才停筆。 好在,辛漁的確被送回家了。 據說是蕭礪叫了四個人將辛漁五花大綁,捆在牛車上推回去的。 一路上辛漁將楊修文罵了個狗血噴頭,以致于王胖子看不過眼,掏出自己臟兮兮的帕子給他堵了嘴。 辛氏仍是打發(fā)秦嬤嬤去了水井胡同。 辛漁不讓進,隔著大門罵楊修文不是東西,揚言兩家一刀兩斷,永不往來。 秦嬤嬤再敲,門突然開了,迎面就是一盆冷水。 秦嬤嬤裙擺濕了大半,怒氣沖沖地回來了。 從此,不管是揚州還是京都,大家都知道白鶴書院的辛老三徹底被家族和親戚拋棄了,而辛老三也走上了吃喝嫖賭坑蒙拐騙的歪路。 就在楊萱禁足這天,夏懷寧春風得意地來到楊家。 他毫無懸念地通過了童生試,成為順天府學的生員,也就是俗話所說的秀才。 秀才在見到官員的時候,無需跪拜磕頭,而且如果在府學表現出眾,每年有銀兩資助。 楊桐羨慕地說:“我聽父親說,今年順天府學收生員百二十人,懷寧年紀最小,可造性必然最大。” “哪里,哪里?”夏懷寧謙虛道,“真定府另有一人剛滿十二,我比他大了半年有余,永平府也有個不足十二的少年才俊。而且我這完全是運氣,第三場的經論跟先生讓我練習的題目大同小異,若非有先生指點過,我也未必能有高分?!?/br> 楊桐笑道:“運氣也是本事,不一定每個人都有你這運氣?!?/br> 夏懷寧覺得這話千真萬確。 每年或病死或早夭的人成千上萬,可能夠重活一世的除了他還有誰? 另外,通過童生試,雖然有了生員的名頭,但并非每個人都有資格進入順天府學,像那些白發(fā)蒼蒼或者分數很低的生員就被拒之門外。 府學門口貼出榜文那天,太子也在,還特地令人把他叫進去,打量他好幾眼,沉聲道:“果然英雄出少年,既能臨危不亂又有一身好才學,希望再過幾年,你能堪當大任?!?/br> 夏懷寧知道,太子說這番話,不單因為他名列榜文前排,更有范直的功勞在里頭。 他毫不猶豫地跪在地上,“小子愿跟隨殿下,任殿下驅遣?!?/br> 太子笑著扶他起身,親自將一枚碧綠得如同一潭湖水般的玉佩系在他衣袂旁。 能得未來國君青睞,這也是他獨一份的運氣。 夏懷寧啟唇一笑,解開手里提著的包裹,露出里面的松木匣子,“我最近又尋到一些紙箋,你看如何?” 小心地將里面的紙取出來。 楊桐細細翻看,這一沓怕是有五六種紙箋,光潔如玉的是玉版紙,靛藍如墨的是磁青紙,漆黑厚重的是羊腦箋,更有據說段成式曾贈與溫飛卿的云藍紙。 楊桐大喜過望,“二meimei最喜歡各種紙箋,尤以收藏紙箋為樂,如果她看到,肯定非常高興。多謝懷寧?!?/br> 夏懷寧挑眉,“你跟我還如此見外?你的二meimei也便是我的師妹,豈不都是一家人?而且,又不花費什么工夫,去書局或者紙筆鋪子見到了就順手買幾張,當不得謝?!?/br> “該謝該謝,”楊桐拱手為揖,“你知道我最近課業(yè)加重,單是夫子布置的功課都勉強才能完成,兩位meimei是女子,更是輕易不得出門,難為你惦記著肯幫她收集,就為你這份心也該當致謝?!?/br> 夏懷寧親熱地搗他一拳,“行了,別說這些客氣話,你記著欠我的情就好,將來是要加倍還的。” “好,好,”楊桐笑著答應,又道:“對了,我大舅要來京都給阿桂慶賀滿月,現下他是白鶴書院山長,在朝中略有薄名,人脈也頗廣,父親有意將你引見給他。如果你得閑的話,十八或者十九這幾天過來一趟,彼此見個面?!?/br> 夏懷寧連聲道好。 及至離開楊家,那張臉上堆砌的笑容立時消失不見。 他不想與辛農有任何關系。 前世,就是白鶴書院勾結朝臣擾亂政事,先被查抄,進而連累到楊家。 他才剛剛在太子面前露了臉,可以想見仕途會是一片光明,在這個緊要關頭,他怎可能跟即將獲罪之人交好,從而自毀前程? 其實,若非他心心念念地惦記著楊萱,想三聘六禮地娶了她,就連楊家,他也不會來往密切。 好在,楊修文為了避嫌,只在私下指點他,并沒有大肆張揚,也不曾帶他四處拜見大儒名士。除去楊家跟夏家,別人均不知兩人還有師徒的名分。 夏懷寧記得清楚,夏懷遠是啟泰二十四年春天回的京都,回來剛一個月就被馬蹄踢傷了。 夏太太先是往楊家索取了百兩銀子,請醫(yī)問藥半個月多仍未見好,又開始惦記起楊家的姑娘。所以拿出二兩銀子請了個媒人到楊家求親。 夏太太原想楊家愿意把那個庶出的姑娘嫁過來就不錯了,沒想到竟然娶了個嫡女,而且陪送了那么多嫁妝。 一抬接一抬的嫁妝,把干魚胡同堵了個水泄不通。 左鄰右舍都跑出來看熱鬧。 夏太太站在門口,手里拿根炭火棍,抬進來一抬就在墻上劃一道橫,等到嫁妝發(fā)完,墻上的黑印都糊成一團,根本數算不清楚。 更為可笑的是,夏太太沒有準備給抬嫁妝的人的賞錢,還是夏懷茹從自己的私房拿出幾吊錢打發(fā)了人。 夏懷寧搖搖頭,揮去過去那些不好的回憶,重新充滿了信心。 他已經洞察了先機,又有超好的運氣,再不會像前世那般不堪。他要置辦一處體面的宅邸,要布置的整齊精致,要早早與楊萱定下親事,趕在楊家獲罪之前,風風光光地迎娶楊萱進門…… 第29章 晚飯后,楊桐去玉蘭院把紙箋交給楊萱, “……懷寧送來的, 他通過了童生試, 最近比較有空閑, 外出時無意見到就買了回來?!?/br> 楊萱原本挺高興,聽到此話立時垮下臉, 將匣子往楊桐懷里一塞, “我不要。” 楊桐沒想到楊萱會有此舉, 匣子險些落地,幸好他眼疾手快,一把撈起來, 詫異地問:“怎么了, 為什么不要,你不是最喜歡紙箋?” “我是喜歡紙箋, 可也不能亂收外男的東西?!睏钶婀闹鶐妥?, 沒好氣地說。 楊桐失笑,“懷寧又不是外人。來之前我已經呈給母親看過, 母親知道此事……里面既無夾帶,又得了長輩許可,收下無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