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jié)
楊萱懊惱不已,揚聲叫春桃。 春桃在廳堂邊打絡(luò)子邊跟春杏閑話,聽得楊萱叫,以為她寫完了。 進門一看,紙還不曾鋪上,而案面上星星點點全是墨跡。 春桃忙招呼春杏收拾書案,自己伺候楊萱換了襖子道:“沾了墨得趕緊洗,回頭怕洗不出來。姑娘且喝杯茶,讓春杏研墨?!?/br> 楊萱搖頭道:“不用了,先頭是不小心,收拾干凈你們就出去吧?!?/br> 春桃答應(yīng)著,拿了臟衣服跟春杏一道退出去。 忙活這一通,楊萱倒是想開了。 前世她對于蕭礪的了解只是道聽途說的那些,再就是僅有的一次碰面,話都沒說一句。 這世的接觸倒是多,先先后后見過四五次了。 可她又了解些什么呢? 既不知他生辰年月,又不知他家鄉(xiāng)籍貫,更不曉得他口味重還是輕,勤快還是懶惰,喜歡甜粽子還是咸粽子。 只不過總是見他沉著一張臉習慣了,那天冷不丁見到他的笑,立時就被戳中了心。 其實,正如辛氏所說,他們兩人不是一路人,絕不可能有結(jié)果。 她又何必因此而糾結(jié)? 總之,他已經(jīng)應(yīng)允還她救命之恩,等她走投無路的時候,不會將她拒之門外就足夠。 楊萱平靜下心情,往硯臺里續(xù)了水,不多時研好一池墨。鋪好紙,拿鎮(zhèn)紙壓上,取支筆,蘸了墨,輕輕在紙上寫下“女范捷錄”四個字。 *** 此時的蕭礪正行色匆匆地趕往戶部。 負責黃冊的曲司務(wù)見到他,愁眉苦臉地迎出來,“蕭兄弟,真是對不住,這個忙我實在幫不了。” 蕭礪挑眉,“是沒法找,還是找不到人?” 曲司務(wù)指指身后,“蕭兄弟進去瞧瞧,這只是京都三十三坊,一百零六牌的黃冊,滿滿當當一屋子,如果知道男人的姓名還好說,這女子更沒法找了。要不蕭兄弟再去山東打聽打聽,您那個表妹到底嫁給了什么人,住在哪個坊市?” 蕭礪搖搖頭,“該打聽的都打聽了,只說是跟人來了京都,再多的也問不到?!?/br> 曲司務(wù)道:“其實蕭兄弟打聽人比我們便宜,我們這邊都是各坊市、各廂各里報上名冊來,每十年更換一次,具體哪家多個人少個人,我們也不清楚。” 蕭礪苦笑,“如果打聽官身,我就不麻煩曲大哥了。但凡做官的,不說是祖宗十八代,但不出五服的親戚都能查個底兒朝天,可要是找個平頭百姓,我卻真是沒有頭緒?!?/br> 曲司務(wù)沉吟番,“這樣吧,回頭我再跟相熟的幾個文書提一提,看他們哪個有功夫去打聽一下。不過我們最近真是忙,秋糧剛剛?cè)霂?,西北那邊?zhàn)事停了,可遼東還不消停,這幾日得忙著打點糧草運過去,一時半會未必能有信兒?!?/br> 蕭礪無計可施,只得答應(yīng),“如此有勞曲大哥費心,改天得空請您小酌幾杯?!?/br> 曲司務(wù)含笑點頭,“好說好說。” 蕭礪悻悻地從戶部出來,他知道曲司務(wù)是敷衍自己,但這事也的確不好查。 京都足有近萬戶,上十萬人口,尋找一個人猶如大海撈針,談何容易。 他要找就是曾經(jīng)給過他一個冬天的溫暖的方嬸子和方靜。 那年他離開德州之后足足走了小半年才來到京都。 到了京都才知道,他在曹州遇到匪盜完全是個陰謀,京都的親人恨不得讓他早點死,死得干干凈凈。 走投無路之下,他認了個義父。 義父得知他自小習武有童子功,又見他能吃得下苦,便出銀子讓他繼續(xù)學武。 五年后,他十五歲時候,終于學得武藝成,義父輾轉(zhuǎn)托人將他送到錦衣衛(wèi)當了個最底層的校尉。 校尉俸祿低,一個月三兩,賃了房子便吃不飽飯,想要吃飽飯就只能好幾個人合租一處宅子。 后來他從校尉升到小旗,每個月可以拿四兩半銀子,加上平日里各處的孝敬和積攢的銀錢,終于能租賃一處像樣的房子。 他便打算將方嬸子兩人接到京都,方嬸子母女住正屋,他住在跨院。 去年冬天,他風塵仆仆地趕往德州,沒想到屋子還在,人卻沒了。 村里的人話說得不太中聽,說也不知是當娘親的再嫁還是當女兒的出閣,反正兩人收拾了家當一起跟個京都口音的客商走了。 蕭礪回京后,就拜托曲司務(wù),沒想到都快一年了,仍是沒有音訊。 蕭礪快馬加鞭回到椿樹胡同,進門先給棗紅馬喂了草糧和水,因見天色已晚,便掩上門往附近尋了家面館進去。 面館門臉不大,前頭是店面,后頭是住家,開店的是一家四口,夫妻倆加個老父親,再加個七八歲模樣的孩童。 蕭礪經(jīng)常在這里吃,打雜的孩童已經(jīng)認得他,熱情地招呼,“官爺還是要爆鱔面,寬湯重青?” “不要芫荽,”蕭礪補充一句,少頃又道:“再燙二兩酒?!?/br> 孩童清脆的應(yīng)一聲,進了廚房。 過得片刻,卻是個約莫十一二歲的姑娘端了面出來,笑著解釋道:“今兒我娘不舒服,面是我下的,要是不合官爺胃口,還請官爺多多體諒?!?/br> 蕭礪抬眸,看清了姑娘的長相。 鵝蛋臉,長一雙濃眉大眼,不算漂亮看著卻干脆利落,腮邊一對梨渦,隨著她說話一起一伏地跳動著。 蕭礪突然想到楊萱。 楊萱也有一對梨渦,淺淺的,平常不明顯,只有微笑的時候才露出來。 他知道自己總是沉著臉,少有孩童不怕他,偏偏楊萱膽子大,不但不躲避,反而每次都迎上前,瞪著那雙如澗水般清澈明凈的眼眸看著他。 那么漂亮的女孩子,嬌嬌嫩嫩柔柔弱弱的,讓人忍不住想呵護她照顧她。 蕭礪唇角彎了彎,溫聲道:“不妨事”,掂起筷子攪動著碗里的面條。 面條才出鍋,裊裊散著水汽。 蕭礪眼前頓時浮現(xiàn)出楊萱水霧蒙蒙的雙眼。雖然她是彎了膝蓋行禮,可那雙眸子滿滿當當盡是抱怨。 她到底為什么生氣了? 第52章 有一剎那, 蕭礪幾乎想去找楊萱當面問個清楚明白, 可念頭剛起,便已經(jīng)冷靜下來,掂筷挑起面條, 吹了吹, 不緊不慢地塞進嘴里。 面條粗細不勻, 遠不若以前勁道,煮的火候也有些大,好在湯仍是原先的滋味。 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 能夠做出這樣一碗面,也算難為她了。 蕭礪吃了面, 就著湯水喝完杯中酒,將飯錢留在桌面上, 還額外多給了兩文算作給小姑娘的賞錢。 外頭起了夜風,地上枯葉被風卷著四處亂竄, 踩上去便是“咔嚓”一聲脆響。 一彎新月高高地掛在天際,發(fā)出清冷的光,星星倒是繁盛,不厭其煩地眨著眼睛。 路上行人已是非常稀少,偶有幾個,都是緊緊攏著衣襟, 低著頭, 行色匆匆。 蕭礪才吃過面, 身上仍是暖著, 正好趁機消消食,慢慢踱著步子回了家。 照例先是去跨院給棗紅馬添了把夜草,瞧著馬槽里水不多,又倒上半槽水。 棗紅馬滿意地打個響鼻,將頭伸到蕭礪面前,親昵地蹭蹭他的臉。 蕭礪拍拍馬背,低聲道:“快去歇著,明天還有的忙?!?/br> 轉(zhuǎn)身回到正院。 隔壁家里似是燉了rou骨頭,空氣洋溢著撲鼻的rou香,絲絲縷縷往蕭礪鼻子里鉆,隱約夾雜著女人的斥責聲,“別吃了,你們兩個混小子,余下是給你爹留的,你爹辛辛苦苦從早忙到晚……這死鬼,到現(xiàn)在都不回來,也不知在哪里絆住腿了?” 隔壁住著一家四口,一對年輕的小夫妻倆和兩個年紀不大的兒子。 男人在燈市一間糧米鋪打雜,干得是體力活兒,就是給客人往家里送糧米,忙起來的時候連口水都撈不著喝。有的客人離得遠,他送完再回家,天色就黑透了。 女人在家里等得著急,待男人進門,往往先是一頓劈頭蓋臉的臭罵。 可罵著也愛著。 孩子小經(jīng)不住餓,她先照顧孩子吃完,哄著他們睡下,她則一直等著男人回家。 夏天天熱,兩口子便坐在院子里吃。 一只桃子,男人讓著女人,女人讓著男人。一碟餃子,女人吃上兩三只借口飽了讓給男人吃,男人不聽,哄著勸著讓女人吃。 讓著讓著,話語里就有了旖旎的味道。 相比隔壁燈火的溫暖,蕭礪這邊卻是烏漆漆靜悄悄的,一絲人氣兒沒有。 蕭礪進屋,從懷里摸出火折子,點燃油燈。 燈光昏暗,照得屋里影影綽綽的。 廳堂只靠北墻放了張四仙桌,配了四把椅子,除此之外,再無他物,冷冷清清的。 東次間也空曠。 靠南墻擺著一張木床,一張掉了漆面的木桌,靠北墻放著只半舊的榆木衣柜。 幾乎算得上家徒四壁。 蕭礪想起先前那轉(zhuǎn)瞬即逝的念頭,自嘲地笑了笑。 楊家雖非大富大貴,可也是家境頗好的書香門第。 他記得清楚,每次見到楊萱,她身上穿的衣服佩戴的首飾都不一樣。 有一次是穿鵝黃色襖子,戴綠松石發(fā)簪,還有一次是穿青碧色襖子,戴南珠珠花。 而今天,她穿寶藍色繡云雁紋的織錦被子,天水碧羅裙,看上去素淡,可裙子的裙幅極寬,長長的裙擺垂落下來,如水波流動。 尤其是,他站在樓梯底下,而她眸光里含著笑意,粉嫩的臉頰暈著淺淺紅霞,一步步走下來,仿若九天仙子降落凡塵。 那一瞬間,他心里紛亂如麻,不假思索地說出那句話,“你別慌,我總是等著你?!?/br> 話出口,他已醒悟到不妥。 他是地上的沙,混在人堆里絲毫不起眼,而楊萱卻是天上的云,只能仰望不敢奢望。 蕭礪搖搖頭,揮去腦中不切實際的想法,去院子里抱把柴火到廚房,燒開半鍋水,先舀出一些溫在暖窠里,剩余的兌上冷水,再添一把柴,舀出一瓢洗了臉,余下的舀在盆里泡腳。 這是他多年來的習慣,出門在外萬事不便也就罷了,可只要在家里,睡覺前總是會熱乎乎地泡下腳,去掉全身的疲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