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jié)
楊萱“嗯”一聲。 蕭礪道:“我上午去牢獄瞧過,只除了不得自由之外,他們精神還不錯?!?/br> 楊萱忙問:“會不會用刑?” “不會,”蕭礪簡短地回答,“楊大人的性情……只等著裁斷就好?!?/br> 君子坦蕩蕩。 楊修文做過的事情絕不會不認(rèn),哪里用得著上刑? 楊萱也深知這一點,默默地將小白菜洗干凈,細(xì)細(xì)地切成末,又用力攥了攥,將汁水?dāng)D出來,跟先前腌好的rou餡混在一處,再加一點輾好的鹽末,挖一湯匙菜油攪拌均勻。 此時晾在外頭的面板已差不多干了。 蕭礪將面板架到案臺上,自發(fā)自動地?fù){起餃子皮。 楊萱頗為意外,“大人會包餃子?” 蕭礪笑笑,“小七在酒樓掌勺,做得一手好菜,以往除夕都是他和面調(diào)餡,我們幾個一起包。我包得不好看,搟面皮還行,又快又圓?!闭f著,滾圓的餃子皮就從他手中飛出來,果真不是吹牛,當(dāng)真又快又好。 楊萱抿抿嘴,扯出個勉強的笑,一邊包餃子,一邊問道:“大人回來的時候,可曾在門口見到個穿著寶藍(lán)色長衫的書生?他叫夏懷寧……” 第83章 “沒看見, ”蕭礪搖頭。 他與夏懷寧并不相識,倒是聽范直提起過幾次, 說這人年紀(jì)不大行事卻老成, 學(xué)問也做得好, 近來出入東宮很是頻繁,將來大有可為,還建議蕭礪多注意此人。 這會兒楊萱又提起他,臉上明顯帶著異樣, 蕭礪立刻戒備起來, “怎么了?” 楊萱道:“他先前跟我大哥同在鹿鳴書院讀書,關(guān)系頗近,又跟我爹學(xué)習(xí)時文策論……今天不知道怎么找到這里來,好一通胡言亂語,后來還是綢緞鋪的伙計把他趕走了?!?/br> 蕭礪眸光漸冷,手底不自主加大力氣, 面皮黏在搟面棍上。 他扯下面皮揉成團, 重新?lián){成圓形,“回頭我弄只大狗給你養(yǎng)著,要是再有人來, 放狗咬他,”頓一頓續(xù)道:“若是有機會, 你提醒你大哥, 還是少給夏懷寧來往, 這人……兩面三刀, 非常不地道?!彼餍园言捳f了個通透,“義父說他經(jīng)常給太子出謀劃策,在幕僚中頗受器重……三月初,太子就決定給清理整頓那些說話不過腦子的文人,夏懷寧不可能不知道此事?!?/br> 楊萱并不覺得意外。 前世就是太子登基為帝,改元豐順,夏懷寧跟她都清楚。 這一世,雖然許多事情都改變了,她也不確定最后到底鹿死誰手,可自從三月以來,局勢已經(jīng)漸趨明朗。 夏懷寧明明知道前世楊家盡都被處死,也知道這世太子已經(jīng)有所打算,可他卻只字未提,連半句口風(fēng)都不露。 盡管他提了,楊修文也不會改變主意,可畢竟楊桐待他如兄弟,楊修文待他似子侄,他竟能冷血到仿似沒有這件事情。 就是這種品行,還口口聲聲地說為她擔(dān)心,恨不能把京都翻個遍。 他有臉說出口? 楊萱咬咬唇,絲毫不掩飾心底的厭惡,“我早看出他不是好人,也沒打算跟他論交情,就是看到他鼻涕似的黏上來,覺得可恨?!?/br> 蕭礪極快地掃她一眼,唇角彎一彎,“你別生氣,這事交給我去辦?!币蛞娕枥锸5娘溩羽W不多,便將面皮都搟出來,“我去燒水?!?/br> 說完往鍋里添上水,再從院子里抱進(jìn)木柴,熟練地引了火。 等到楊萱把剩余的餃子包好,鍋里的水已經(jīng)發(fā)出咕嘟咕嘟的響聲,水泡上躥下跳著準(zhǔn)備迎接餃子的到來。 因不知蕭礪的飯量,楊萱有意多包了些,擺了滿滿一蓋簾,差不多五十余只。 楊萱試了試,覺得端著有些吃力,蕭礪伸手接過去,“我來”,揭開鍋蓋,將餃子下進(jìn)鍋里,一邊下一邊用木鏟輕輕推動,免得粘連在一起。 鍋里的水頓時安靜下來,餃子沉在鍋底,少頃便一個接一個地浮在水面上。 蕭礪蓋上鍋蓋,往灶坑里添了把柴火。 楊萱看他動作熟練,像是做慣了的,一時頗多感觸。 廚房歷來被認(rèn)為是臟污之地,男人下廚于前程不利,于家業(yè)不利,所以甚少男人會做飯,更遑論家里有現(xiàn)成的女人在。 楊萱嗟嘆番,黃瓜洗凈拍成塊,捏幾粒粗鹽搟成末,灑在上面,再倒少許醬油及醋。 黃瓜的清甜夾雜著餃子獨有的鮮香,充溢在廚房里。 蕭礪蹲在灶前,一邊看著灶坑里的火,眼角卻不受控制地瞧向旁邊——楊萱的羅裙隨著她的走動飄來蕩去。 他從來不知道藕荷色會是這么好看,飄逸輕盈,像天上的云,干凈得不染塵埃,而裙底下墨綠色的繡鞋時隱時現(xiàn),像紛飛著雀躍著的蝴蝶。 蕭礪深吸口氣,心里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谋M是滿足。 一時,餃子熟了,蕭礪用笊籬撈出來四碟,擺在飯桌上,當(dāng)中就是那盤涼拌黃瓜。 兩人分別在飯桌兩旁坐下,餃子的蒸汽氤氳在中間,使視線有些模糊,卻更添幾分家的況味與煙火氣。 楊萱食量小,吃了十只已經(jīng)飽了,剩下的連餃子帶黃瓜全都進(jìn)了蕭礪肚子。 楊萱張張嘴,問道:“是不是分量不夠,下次再多包點?!?/br> 蕭礪笑著搖頭,“夠了,我吃多吃少都可以,”因瞧見她小巧鼻梁上沁出的細(xì)汗,又道:“下次我來包,別累著你……不過,還是得你和面,我和不好?!?/br> 楊萱扯扯唇角,給兩人倒了茶。 歇過晌,蕭礪已經(jīng)去找范直了,楊萱踩著椅子將糊窗紙撕下來,窗欞一一用抹布擦拭干凈,又比著尺寸將云紗裁開,打了糨糊糊在窗框上。 兩扇窗子剛糊完,就聽門外馬蹄聲響,緊接著傳來蕭礪的聲音,“萱萱——”。 楊萱忙過去開了門,先盯著蕭礪臉色端量,只看到滿臉黃豆粒大小的汗珠子之外,什么端倪都瞧不出來。 蕭礪知道她掛心,并不賣關(guān)子,掩上門便道:“義父不在家,給我留了封信,說他已經(jīng)找兩個幕僚商議過,由他們出面說服太子,太子答應(yīng)所有被牽連之人家中不曾及笄的女子以及未滿五歲的男童可無罪開釋?!?/br> 這就是說,楊萱跟楊桂性命無憂了。 楊萱心頭一松,緊接著問:“那我爹娘呢?” 蕭礪掏帕子,胡亂擦把臉,“這個我也不清楚,義父大概傍晚時候會出宮,屆時我再跑一趟……我怕你著急,先告訴你一聲。” 楊萱抬眸,低聲道:“多謝大人?!?/br> 蕭礪瞧出她目中憂色,寬慰道:“你別太擔(dān)心了,義父答應(yīng)幫忙定會盡力。眼下太子繼位已是定論,以后少不得需要依賴天下士子治理政事,不會做得太過,而且為了有個好名聲,定然也會多加寬宥……如果短期內(nèi)不能出獄,待太子登基大赦天下,也還有機會?!?/br> 楊萱點點頭,歉然地說:“大熱天,勞煩大人來回跑……我給大人端水洗把臉吧。” 蕭礪連忙道:“不用,不用,我自己來。”大步走到廚房,見缸里水不多,先抓起水桶去挑了兩擔(dān)水回來,洗過臉這次看到窗戶上換了窗紗,眸光閃了閃,無聲地笑了。 家里有個女人,真好! 讓人時時惦記著想要回家。 就好比他,他本來都是一大早在外頭吃了飯直接去當(dāng)差,直到太陽西沉,在外面吃過晚飯才回家。 而現(xiàn)在,他完全可以到衛(wèi)所做點別的事情,等范直出宮一并問清楚了再回家,可不知為什么,竟是在外面待不住,非得回來看上兩眼才覺得安心。 眼看著日影漸漸西移,楊萱準(zhǔn)備淘米蒸米飯。 大米下到鍋里,加上水,楊萱伸手進(jìn)去,水沒過手背就可以。然后架上篦子,再把茄子放在盤子里一道蒸。 蕭礪很識趣地蹲下燒火。 蒸米飯很考驗火候,火太急,底下的米粒都焦糊了,上層的還不熟,是夾生飯,如果火不旺,米粒會太爛,不勁道。 約莫過了一刻鐘,蕭礪停了火,將茄子端出來,重新將鍋蓋蓋上悶著。 楊萱用筷子將蒸軟的茄子劃成細(xì)條,捏一撮鹽末,倒少許醬油,再切一把蔥碎,最后滴幾滴香油,攪拌均勻放在旁邊。 然后將米飯盛在盆里,重新刷了鍋,把中午留出的rou切成條,將豆角切成段,炒了道rou絲豆角。 菜炒好,米飯已經(jīng)不那么燙了,正好可以入口。 這是楊萱在田莊里學(xué)到的。 夏天佃戶們只吃兩頓飯,頭一頓吃得早,中午大概吃些瓜果之類墊墊,下午太陽不落山就吃晚飯。 這樣等睡覺時候,家里的熱氣就散了,不會特別熱,再者也不容易積食。 兩人吃過飯,暮色終于層層疊疊地籠罩下來,空氣里飄蕩著濃郁的飯菜香味。 蕭礪再度騎上馬去了東條胡同。不等楊萱收拾好碗筷,蕭礪已經(jīng)回轉(zhuǎn)來,幽深的黑眸閃著激動的光芒,“萱萱,判文已經(jīng)出來了,三日后問刑,斬立決?!?/br> 楊萱腦中“嗡”一聲,只覺得兩眼發(fā)黑險些暈倒,蕭礪一把扶住她,又道:“我話還沒說完,萱萱你先別急,太子殿下說,只要楊大人肯寫一篇歌功頌德的贊文,便可赦他死罪,只削官奪產(chǎn)……家產(chǎn)不用擔(dān)心,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br> 楊萱沉默著,歡喜不出來。 她太了解楊修文了,真正是寧折不彎的性子。 前陣子他召集眾人替靖王寫陳情書,自己也上書過貶斥太子的檄文,現(xiàn)在又調(diào)轉(zhuǎn)槍~頭對太子獻(xiàn)上阿諛贊美之詞。 楊修文肯嗎? 楊萱幾乎能肯定楊修文不會答應(yīng),可心底仍是抱著一線希望,仰頭問道:“我能不能見我爹娘一面?” “好,”蕭礪不假思索地答應(yīng)了,“我著急回來就是為此,咱們須得請楊大人盡快寫一篇呈在太子殿下面前,如此判文尚有更改的余地,倘或晚了,圣旨宣讀之后再無可能改變?!?/br> 楊萱倒抽口氣,“咱們這就走嗎?” 蕭礪點點頭,抓起她的碗走出門口,站在馬側(cè),“順天府離得遠(yuǎn),走著去太慢,我?guī)泸T馬?!蔽澚讼ヮ^道:“你踩著我的腿上去?!?/br> 楊萱有些遲疑,腦海中突然就閃現(xiàn)出蕭礪單膝跪在大雨中的情形。 蕭礪只以為她害怕,柔聲道:“這匹馬很溫順的,沒事,還有我在旁邊護著你。” 楊萱咬咬唇,踩著他膝頭爬上馬背,不等坐穩(wěn),蕭礪已翻身上馬,正坐在她身后,揚鞭打馬,疾馳而去。 楊萱只坐過車,還是頭一次騎馬。 聽著耳邊呼呼的風(fēng)聲,看著道路兩旁的屋舍樹木飛一般向后掠過,楊萱緊張得渾身僵硬,兩只手不知道放在哪里才好,只能死死地抓住蕭礪的胳膊。 一路上,既害怕自己坐不穩(wěn)從馬上摔下去,就害怕路口突然竄出人來,一時收不住沖撞了。 就在提心吊膽和擔(dān)驚受怕中,忽聽蕭礪“吁”一聲,勒緊了韁繩。 棗紅馬慢慢止住步子。 蕭礪先下馬,張臂將楊萱抱下來。 楊萱兩腿酸軟得厲害,幾乎走不動,站了片刻,才回過神,打量著面前的小院。 院子四周是丈余高的白灰墻,門是大鐵門,兩邊各有四名手持長~槍的差役守著,不遠(yuǎn)處有座兩層樓高的崗樓,隱約可見上面有人影晃動。 蕭礪栓好馬過來,牽住楊萱的手,低聲道:“你就跟在我身邊,見了人不用說話,也別四處張望?!?/br> 楊萱點頭應(yīng)著,跟他一起來到鐵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