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節(jié)
程峪看著她白凈的臉頰漸漸暈染上一層淺淺的粉色,比春日繾綣在枝頭的桃花更嬌艷,突然就想起小九說過的話,“要是能娶跟小四嫂這么漂亮的婆娘,天天把她供在家里也愿意?!?/br> 楊萱真的很漂亮,柔柔弱弱的讓人情不自禁地想要珍惜呵護她。 難怪蕭礪視她如珠似寶? 程峪搖搖頭,揮去腦中紛亂的想法,低低吟讀幾遍,“合家樂,合家樂,名字太過……普通,不如叫沁香園?干面胡同多有酒樓茶館和點心鋪子,倒是個好地方,但是想要賺錢不能靠周遭平民百姓,百姓家里能有幾個錢,一年買上三五回點心就不錯了。那邊離教坊司和演樂胡同近便,他們的銀子才好賺……至于匾額,點心鋪子不比文具鋪子,文具鋪子進出都是文人學(xué)子,得有個像樣的匾額,點心鋪子誰還看匾額字體好壞,只要點心的味道好就足矣。莫若楊姑娘自己寫一幅,傳出去也是佳話一樁。” “不不,”楊萱不迭聲地推拒,“我不行,我寫不了大字,也不想傳出去?!?/br> 程峪不由微笑,“如此,我來寫,你可決定了用哪個名字?” 楊萱默默思量片刻,“就依大人所言,用沁香園吧?!?/br> 程峪道聲好,“我寫完盡快找人鑲起來,大約過個六七日給你送到鋪子里。那邊可有人在?” “有,”楊萱連忙答應(yīng)著,“我以前的一個丫鬟每天會過去開門散散味道。到時候我也過去等著。” 程峪道:“那就定得寬裕些,十天之后吧,九月初一我送過去,順道把匾額掛上。” 兩人議定,楊萱便告辭回去,倒是認(rèn)認(rèn)真真地考慮了程峪的建議。 演樂胡同在京都很有名,就是她這個不常出門的姑娘家也知道,那里最多的就是青樓妓館。有不少公子王孫以及風(fēng)流名士都喜歡光顧那里。 他們最不缺的就是銀子。 可怎樣把銀子賺回來呢? 楊萱打發(fā)松枝往演樂胡同跑了兩趟,終于琢磨出幾個法子。 十天工夫轉(zhuǎn)瞬即過,楊萱一早就往干面胡同去等著。 約莫辰正時分,程峪帶著兩個小廝模樣的人將匾額抬去,順便給楊萱帶了個口信,“我義父想要見見你,九月初四申正時分,在清和樓,你可得空?” “得空,”楊萱應(yīng)道。 她一個女子也不當(dāng)差,用不著應(yīng)時應(yīng)卯地上衙,怎會沒空。 只是,平白無故地,范直為什么要見她? 楊萱心里有些犯嘀咕,仰了頭問程峪,“大人可知道范公公喚我何事?” 程峪面上露出幾分遲疑,“不太確定,好像聽義父說,太子殿下見過姑娘……” 第100章 太子殿下? 楊萱心里“咯噔”一聲。 除去太子班師回朝那次之外, 她也就因為松枝的事情,在六部門口碰到過一回,太子并沒有多說什么。 平白無故地, 為什么提到她? 這跟范直要見她有什么關(guān)系? 楊萱翻來覆去想不明白, 好容易捱到九月初四, 不等到約定時辰,先就惴惴不安地去了清和樓。 沒想到范直已經(jīng)在了。 坐在靠窗子的桌子旁邊,面前擺一杯茶,兩碟點心,正旁若無人地吃著。 此時未到飯店, 店里人不多。 楊萱左右打量下,挪著碎步走到范直面前,低低招呼聲, “范公公?!?/br> 范直抬眸,面色平靜地指了對面椅子,“請坐。” 楊萱不忙就坐, 先屈膝福了福,“還不曾給公公賀壽,愿公公福如東海壽比南山?!?/br> 范直淺淡一笑, “你送的賀禮我看到了,二姑娘有心了……老四最近可曾給你寫過信?” 楊萱愣了下才醒悟到老四是誰, 忙回答道:“先先后后寫過三封, 可是三封加起來才二十個字?!痹捳Z里, 不由自主地就帶出來不滿。 范直笑道:“能寫就不錯了, 我至今不曾收到過他只言片語?!?nbsp;說罷,吩咐跑堂伙計,“倒茶?!?/br> 茶是春天剛采的西湖龍井,湯水澄碧,香味清雅。 楊萱啜一口,低聲問道:“不知公公喚我前來,有什么吩咐?” 范直道:“不是我找你,是太子殿下想見你?!?/br> 楊萱手一抖,茶盅里的水潑出來,在桌面上留下一灘小小的水跡,“我不想去?!?/br> 范直著意地打量楊萱兩眼,聲音明顯溫和許多,“本來就是太子召見你,殿下目前在兵部,再有兩刻鐘就能處理完公事。兩刻鐘后,我?guī)氵^去見他?!?/br> 楊萱愈加心慌,試探著問:“不知殿下找我何事?” 范直賣關(guān)子,“等見到殿下,自然會知道。” 想必他知道緣由,卻是不肯告訴楊萱。 楊萱更覺惶恐,倘若面前不是蕭礪的義父,不是未來紅極一時的御前大太監(jiān),她真想拔腿就走,趕緊離開這個地方。 越是焦慮,時間過得越是緩慢,幾乎是度日如年。 好容易到了時辰,范直率先站起身,對楊萱道:“走吧?!?/br> 楊萱錯后半個身子跟在范直后面,不多時便走到六部門口。 今天仍是楊萱認(rèn)識的那個守衛(wèi)當(dāng)值,許是因為太子在里面,守衛(wèi)昂首挺胸,面無表情,身體站得筆直,較之平常精神了許多。卻在看到楊萱時,略略詫異了下。 楊萱沖他不自然地笑笑,隨著范直走進去,直到兵部門口,范直跟門口等著的小黃門低語幾句,小黃門推門進去,旋即出來,對范直點點頭。 范直看眼楊萱,“進去吧。” 進得門里,迎面看到太子面色鐵青正襟危坐在上首的椅子上,身旁侍立著兩位內(nèi)侍。 楊萱只匆匆掃過一眼,便跪倒在地,“民女叩見殿下?!?/br> 片刻聽到頭頂“唔”一聲,接著是低沉的聲音,“報上名來?!?/br> 平常哪有這般大喇喇問姑娘名字的? 可對方是太子,是皇室之人,楊萱不得不答,“民女姓楊,單名一個萱字,萱草的萱?!?/br> 太子又問:“楊萱,你可對我心存怨恨?” 楊萱一怔,不知如何作答,茫然地抬頭看了眼太子,很快又低下。 太子再問一遍,“你可曾因你父母之事怨恨于我?” 楊萱仔細(xì)想一想。 若說恨,不是沒有,可并不強烈。 或許是因為她已經(jīng)歷過一次,知道前世就是太子登基為帝。不管是誰上位,首要的肯定是鏟除異己。 楊修文身陷黨派之爭,被處死已在預(yù)料之中。 所以,只是傷心難過,對太子卻沒有太多怨恨之意。 何況,怨恨有用嗎? 能讓楊修文死而復(fù)生嗎? 楊萱輕輕搖頭,“不怨?!?/br> 太子道:“此話當(dāng)真?”聲音里有不容忽視的威嚴(yán)。 楊萱身子俯得越發(fā)低,“當(dāng)真?!?/br> 太子忽地從懷里掏出一物,扔在楊萱面前,“你看這是什么?” 楊萱嚇了一跳,本能地躲閃了下,那物落地,竟是一本奏折,奏折里夾著張字條,飄飄悠悠地正落在楊萱眼前。 上面字體纖柔娟秀,明顯是出于女子手筆,可這肯定不是楊萱寫的。 再者,即便她寫了字條,也找不到門路呈到御前。 奏折并非任何官員都有資格呈上。 楊萱訝然地瀏覽一遍字條,又?jǐn)傞_奏折看了看,大約明白了一二。 字條是一名顧姓官員的女兒所寫,主要是替自己父親申冤,且控訴太子暴虐成性濫殺無辜。 姓顧的一家跟楊修文一樣,都是六月被處死,家產(chǎn)也是盡數(shù)被抄查,只留下孤苦伶仃一個女兒。女兒無以為生,吊死在自家被收走的宅院門口。 臨終前寫下這張字條,也不知通過什么門路送到一位姓嚴(yán)的御史手里。 無獨有偶,還有位同樣家世的郭姑娘卻是被人羞辱,以至于不愿偷生,吞銀自盡。 嚴(yán)御史慷慨激昂揮灑文字,指控太子沽名釣譽假仁假義,看似對犯官開恩,最終孤女無依無靠,照樣是死路一條。 御史將奏折呈到御前,因為啟泰帝仍臥床不起,奏折不可避免地就落在太子手里。 太子估摸著楊萱看完折子,開口問道:“楊萱,你是以何為生?” 楊萱避重就輕地回答:“三舅舅回?fù)P州奔喪,將京都的兩處鋪面留給了我,另外在大興還有一處田莊,足以衣食無虞?!?/br> 太子又問:“倘或你沒有鋪面,沒有田莊,你可會尋死自盡?” 楊萱想一想,搖頭道:“我與弟弟現(xiàn)今借住在蕭大人家中,既有安身之處,生活也有依靠,所以不會求死?!?/br> 太子看向范直,“哪個蕭大人?” 范直低聲答:“就是蕭礪,上次在沐恩伯府盜取書信的……現(xiàn)下在大同辦差?!?/br> 楊萱續(xù)道:“假如沒有弟弟在身邊,而且又沒法護得自己清白,可能也就不想活了……” “一派胡言!”太子勃然大怒,“啪”一掌拍在案面上,震得案上茶盅茶壺叮當(dāng)亂跳,“想我在西北被蠻夷包圍,三日水米未進,幾無生路都沒想過自盡,還有許多將士被毒箭射中腿腳,為了保命不惜砍掉雙足,哪像你們,空長了兩只手兩只腳還不惜生命?早知如此,合該將你們盡數(shù)處死,免得本宮再受詬病。” 楊萱原本嚇得要命,可聽到太子此番話語,突然就不怎么害怕了,心也漸漸定下來,低聲道:“殿下容稟,人跟人是不一樣的,殿下不能以己度人。殿下說,有些將士寧肯失掉雙足也要留得性命,他們固然值得敬佩,可那些一心赴死的也并非完全沒有可取之處。假如他家中貧寒父母老邁,他不能孝順父母,反而要讓父母照顧,他不能擔(dān)起養(yǎng)家重?fù)?dān),反而要花錢養(yǎng)傷治病,兩相權(quán)衡,死掉或許還能減輕家中負(fù)擔(dān)……不管是生是死,都有他們自己的理由,對于嚴(yán)姑娘和郭姑娘也是如此?!?/br> 太子冷聲問道:“她們都有理由,就本宮沒有理由,這都成本宮的錯了?” “不是,”楊萱抬起頭,“我們能茍活世上實是殿下格外開恩,只是各人能經(jīng)得住的難處不一樣。有些人手里有十兩銀子就覺得日子窮苦得沒法過了,有些人兜里只有三枚銅錢,還樂呵呵地說能買只素包子吃。她們既然想尋死,肯定是覺得沒有活路了??刹还茉鯓樱朗撬齻冏约旱倪x擇,不能遷怒到殿下頭上,我想定然也有許多人感激殿下?!?/br> 太子直直地盯著她,良久沒有言語。 楊萱只覺得兩條腿又酸又麻,像無數(shù)只螞蟻在膝頭躥動。 九月的天氣,已經(jīng)開始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