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節(jié)
見到程峪,不免又問起蕭礪。 程峪收了護膝,猶豫片刻低聲道:“老四沒事兒,眼下正有樁為難差事要辦,辦完就回來了?!?/br> 楊萱咬咬唇,“那幾時能辦完?” 程峪搖頭,“這個說不準,興許快興許慢?!?/br> 楊萱大失所望,不由自主就紅了眼圈,忙掩飾般側過身。 程峪眼尖,已瞧見她眼角一滴清淚,心頭顫了顫,開口道:“對了,昨天宮里又往醉墨齋采買了一批筆墨,還指名要去幾刀紙箋。我記得你說過另外刻了套花卉圖樣的印章,不知手頭可有現(xiàn)成的紙箋?” 楊萱定定神,回答道:“有,可我應允了偎翠樓,這半年只把紙箋賣給他。” 程峪笑笑,聲音放得格外柔和,“明兒得便,你打發(fā)人送些到醉墨齋,回頭請義父帶進宮……你既不是另賣別家,算不得違約?!?/br> 楊萱答應聲,慢慢踱著步子回到椿樹胡同,回到屋子,只覺得渾身的力氣都要被抽盡了似的,一屁股坐在床上,而怨氣絲絲縷縷地升騰起來。 就算是再為難的事情,總不能連寫幾個字的工夫都沒有。 只寫個“一切平安”,能耽誤他的大事不成? 看來他竟是半點不曾惦記她,枉為她整天提心吊膽替他擔驚受怕。 一邊想一邊怨,淚水順著臉龐汩汩而下,轉瞬湮沒在衣衫里。 因為心情不好,楊萱晚飯也沒胃口吃,卻沒忘記程峪囑咐的事情,等把楊桂與薛大勇安置睡下,獨自就著燭光印出來半刀紙箋。 第二天一早,打發(fā)春桃送到了醉墨齋。 一連三四天,楊萱始終悶悶不樂,就連李山也瞧出她的不開心,趁著歇晌的時候,把自己寫的字給楊萱看,“我挑出來這幾句,姑娘看看如果刻成印章如何?” 楊萱接過紙,大略掃一眼,見上面寫著 “相思一夜梅花發(fā),忽到窗前疑是君”,“憶君心似西江水,日夜東流無歇時”等句子。 尚未看完,只聽外面門響。 春桃小跑著過去開了門,驚呼聲,“大人!” 楊萱連忙抬頭,就見影壁后轉出個身影,個子高且瘦,穿身褪了色的青色裋褐,滿面風塵仆仆,可一雙眼眸卻是明亮,熠熠發(fā)著光彩。 楊萱眼眶一熱,便要迎上去,可轉瞬想起自己這些天的委屈,硬生生止住步子,假作沒瞧見他,繼續(xù)盯著手中的紙往下讀。 李山也看到蕭礪,因是不認識,只微微頷首,算作招呼。 楊萱讀罷,跟李山商量,“我覺得有些詞句過于直白,失了美意,不如含蓄婉約些好?!?/br> 李山持不同見解,“這倒未必,上邪,我欲與君相知就是大白話,可讓多少人感慨萬千,而魚沉雁杳天涯路說得何等晦澀,也令無數(shù)男女唏噓。直白與婉約,在乎情,而不在乎字。” 楊萱口才不如李山,加之是個姑娘家,本就羞于與人談論這種詞句,只得道:“那就聽先生的。” 李山笑笑,“不如我選兩句,姑娘選兩句,仍是湊成一套。” 楊萱道聲好,遂認真挑選起合適的句子。 兩人離得近,李山身形又高大,幾乎將楊萱完全籠在身影里,看上去好似靠在一處般。 蕭礪站在西次間,隔著窗扇瞧見,心里驟然升起幾分黯然,默了片刻,撩簾出去,正見到楊萱進門,便喚聲,“萱萱?!?/br> 楊萱板著臉,淡淡應聲:“大人回來了?!?/br> 蕭礪一怔,著意地瞧楊萱幾眼,見她神情淡漠,開口道:“我去義父那里……不回來吃飯。”等了數(shù)息不見楊萱回答,邁開大步走了出去。 楊萱瞧見蕭礪離開的背影,恨恨地跺下腳,卻是回轉身走進西次間,將窗扇完全打開,把被褥盡都抱到院子晾在竹竿上。 又尋塊抹布,蘸了水,從床頭到案幾,以及衣柜表面都仔細地擦過兩遍。 再拿根竹竿,將外面的被褥輕輕拍打了會兒,這才抱進屋里重新鋪好。 這些東西都是她新作的,用了十二分的心思,褥子厚實被子平整,有股好聞的太陽的味道。 看著整齊干凈點的屋子,楊萱咬咬唇,低聲罵一句,“就不該對你好,說話不算數(shù),說過寫信又不寫……”一邊說著,又開始覺得眼眶發(fā)酸,急忙忍住了。 因蕭礪不在家吃飯,楊萱便沒特意多做,只做了平日吃的家常菜。飯后考了楊桂與薛大勇今天學的功課,早早地安置他們睡覺。 文竹與春桃都是忙碌了一整天,洗刷完碗筷,做了會兒針線,兩眼已經(jīng)開始打架了,便也回西廂房歇息。 楊萱獨自坐在白燭前,一邊縫襪子,一邊等蕭礪回來。 外面剛剛敲響二更天的梆子聲,楊萱聽到院子有了動靜,緊接著,又傳來嗒嗒的馬蹄聲。 楊萱情知蕭礪又是翻墻進來,開了院門去牽馬,便沒作聲。 蕭礪已瞧見廳堂昏暗的燈光,想起適才程峪拍著他肩頭低語,“你這么久沒有音信,楊姑娘著實惦念得緊,先后問過好幾次,快回家看看她吧?!?/br> 不由柔情滿溢,大步走進門,低低喚聲“萱萱”。 楊萱不回答,將手里活計放到針線笸籮里,轉身出去,走到廚房,蹲下~身子往灶坑里添了柴,準備生火燒水。 她記得蕭礪的習慣,每天夜里總是要擦洗過,泡泡腳才能入睡。 蕭礪跟著過來,接過她手里火折子,“我來吧。” 楊萱沒客氣,站起身又回到廳堂。 蕭礪嘆口氣,引著火,揭開鍋蓋瞧著里面有水,又添兩根柴,跟著走到廳堂。 楊萱低頭坐在椅子上,兩手用力揉搓著裙子上并不存在的臟污。 蕭礪走近,又喚聲,“萱萱,你怎么了?” 楊萱木著臉,“我不想和你說話?!?/br> 蕭礪半蹲了身子,伸手捉住楊萱的手,包在自己掌心里,柔聲道:“你是不是擔心我了?” “沒有,”楊萱斷然否認。 話音剛落,只覺得滿腹酸楚,而淚水已不受控制地涌出來,“啪嗒啪嗒”落在裙子上。 蕭礪心酸不已,抬手去拭。 楊萱?zhèn)冗^頭躲開他,抬起胳膊用衣袖擦了把,“你別理我,也別跟我說話?!?/br> 見她這副情狀,蕭礪哪還有不明白的,聲音愈加低柔,“萱萱,我也是記掛你,你瞧我給你帶了東西?!逼鹕砣ノ鞔伍g找來自己的包裹,放在桌面上打開。 楊萱看到包裹里嶄新的衣裳,又看到他身上破舊的裋褐,氣越發(fā)不打一處來,“大人,你不喜歡我做的衣裳就不要穿,不打算寫信就不要寫?!?/br> 怒氣沖沖地闖進西次間,拉開衣柜,將里面疊得整整齊齊的衣裳都扒拉出來,搭在臂彎里,賭氣往外走。 蕭礪攔住她,張臂將她擁在懷里,緊緊地箍住了,“萱萱,我想你想得緊?!?/br> 楊萱依在他胸前哭得傷心,“你騙人,你說給我寫信……” 第112章 楊萱依在他胸前哭得傷心, “你騙人, 你說寫信都沒寫,你說最晚開春回來, 現(xiàn)在都是秋天了,你……” 蕭礪兩手緊緊環(huán)住她,只感覺滾熱的淚水灼燙著他的肌膚,灼得他五臟六腑都疼了。 半晌,待楊萱泣聲漸止, 才慢慢松開手臂, 將掛在她臂彎以及落在地上的衣裳都搭在椅背上, 低聲解釋,“我這陣子沒在大同,不方便寫信……你先坐會兒,我絞帕子, 你擦把臉?!?/br> 楊萱扯住他的衣襟不肯放,過了會兒才松開, 問道:“你吃過飯了嗎?” 蕭礪點頭,“嗯”一聲,抬手碰下她的發(fā)髻,轉身離開, 沒多久,端了銅盆回來。 楊萱已走到廳堂, 仍是坐在椅子上。 蕭礪絞好帕子遞過去, 見楊萱不接, 唇角彎一下,展開帕子覆在楊萱臉上。 他就站在她面前,身上的味道直撲她鼻端。 一路奔波的塵土混雜著淡淡的汗味,不好聞,卻莫名地讓她安心。 蕭礪輕輕擦兩把,又重新過水,再擦一遍。他手勁大,楊萱又生得嬌,臉皮被搓得疼,可因貪戀他身上的味道,強忍著不吭聲。 蕭礪渾然不覺自己用了多大力氣,只看到燭光輝映下,楊萱如黑曜石般的眼眸亮得驚人,里面水光盈盈,滿是情意。 而小巧水嫩的唇微微嘟著,似是仍有不曾發(fā)完的怒氣。 蕭礪無奈地笑笑,從包裹里掏出只木匣子,正要打開,楊萱伸手攔住他,“我要一個人看。”將匣子抓在手里,起身往東次間走。 走到門口,停住步子,回過頭,無限眷戀地望著蕭礪,“大人,阿桂想你想得狠,要是大人再不回來,他就把你忘記了?!?/br> 撩起門簾,走進去,又“咣當”掩了門。 屋里沒掌燈,只有清淺的月色透過綃紗影影綽綽地照進來。 楊萱打開匣子,見是兩只梳篦。 一只似是嵌著寶石,在月光下發(fā)出瑩瑩光華,另一只上面繪著圖案,在黑夜里瞧不太真切。 楊萱唇角彎了彎,將梳篦仍放回匣子,擺在枕頭旁邊,這才打散頭發(fā),褪去衣衫,上了床。 躺在床上,看著墻壁映出來梧桐樹的黑影,半點睡意都沒有,腦海里全是蕭礪的身形。 一會兒是他緊緊抱著她,低低柔柔喚“萱萱”,一會兒又是他笨手笨腳給她凈面。 是把她的臉當成豬頭洗呢,用那么大力氣! 還好只擦過兩遍,若是多擦幾次,她的臉都要褪掉一層皮了。 楊萱低低抱怨,唇角卻不由自主地露出笑意,有甜蜜絲絲縷縷地從心底沁出來。 可想起適才自己氣急敗壞扔衣裳的行為,又覺得后悔。 有兩件掉在地上,不知道沾上灰沒有,若是臟了還得重洗。 前后兩世,她不曾這般沖動過,也從不曾這般失態(tài)過,就像市井潑婦似的……不講道理。 可是,她就是不想跟蕭礪講道理! 偏不! 楊萱圓睜著眼,聽到蕭礪走出去,不多時走回來,又聽到嘩啦啦的水聲,不知道過了多久,才迷迷糊糊地闔上眼睛。 第二天是被院子里楊桂跟薛大勇的嬉笑聲吵醒的。 楊萱穿上衣衫,走到窗邊往外瞧。 蕭礪彎著兩只胳膊肘,楊桂跟薛大勇一邊一個抱著他的胳膊像轉風車似的正在轉圈。 他轉得飛快,竟不怕兩人拽脫了手甩出去。 楊萱腹誹著,又看兩眼,注意到蕭礪已經(jīng)換上她做的鴉青色長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