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節(jié)
難怪京都成百上千的綢緞鋪就屬瑞和祥的生意火,人家自有火的道理。 正思量著,瞧見胡同口有人晃晃悠悠走來。 他穿青蓮色直綴,外面攏一件灰鼠皮的斗篷,看上去有幾分孱弱。 卻是范誠! 范誠開春也要應(yīng)考,正在家中悶頭苦讀,因讀得時候久了,趁著正午陽光足的時候出來松散松散,剛好看到楊家門口停著馬車。 兩腳便自有主張地走過來了。 果真就看到了楊萱。 楊萱今天特意穿了件大紅色羽緞斗篷,因為正午天熱,斗篷沒有系帶子,露出里面亮藍(lán)色繡云雁紋對襟長身褙子。 大紅配著亮藍(lán),尤為惹眼。 烏漆漆的青絲梳成墮馬髻,戴一對赤金鑲珠梅花簪,耳邊也垂著蓮子米大小的南珠。珍珠的光澤輝映著她的肌膚,白凈溫潤,半點瑕疵都沒有。 裊裊婷婷地站在那里,比春日桃花都要嬌艷。 看到范誠過來,楊萱只淡淡瞥一眼,隨即側(cè)過頭,神色清清冷冷的,完全沒有打招呼的念頭。 范誠心中一陣氣苦,不由就想起那年的夏天,在楊家田莊的院子里。 正午的陽光透過枝葉縫隙照射下來,在石桌上留下斑駁的光影。 楊萱雙眸好似晨星,溫柔地看著他,“我給三哥繡個考袋吧,三哥喜歡什么圖樣?” 那個考袋他一直壓在箱底舍不得用。 而現(xiàn)在,她看他的眼神就像個路人,可能路人都比不上。 楊萱性情甜軟,即便看到陌生人也會笑著點點頭,從不會這樣冷淡。 范誠嘆一聲,主動湊上前問道:“楊姑娘……剛出門回來?” 楊萱本不愿搭理他,想一想今天出門的目的,便面無表情地回答:“買點布過年做衣裳?!?/br> 此時小伙計剛搬進(jìn)去三趟,馬車?yán)镞€堆著三十匹布,高高的一摞,鵝黃柳綠姹紫嫣紅,塞得馬車滿滿當(dāng)當(dāng)。 而且都是好料子,沒有幾百兩銀子根本買不出來。 楊萱手里應(yīng)該不差銀子吧? 想起天天門口排長隊的醉墨齋和生意興隆的沁香園,范誠咂舌不已,既佩服她能干,又覺得女孩子拋頭露面地不好看,一時竟不知哪種想法占上風(fēng)。 可要是他娶了楊萱,肯定不舍得她天天出門被別人瞧了去。銀子夠花就成,只是過年,完全用不著做這么多衣裳。 范誠默默站了片刻,楊萱卻再沒有跟他的打算,提著裙角進(jìn)了角門。 廚房已經(jīng)做好了午飯。 楊萱采買了一上午,累得沒有太大胃口,加上惦記著光岳樓那邊的情形,只略略吃了小半碗米飯就放下碗筷。 等歇晌起來,已經(jīng)未正三刻。 光岳樓那邊并沒有消息傳來,她又不好打發(fā)人去探聽,只得打起精神去看今天買的布。 上好的蜀錦有兩匹,一匹是寶藍(lán)色的團(tuán)花紋,另一匹是大紅底色上織著暗綠龜甲紋。 楊萱特地買回來,想給范直做兩身衣裳。 大紅色喜慶,龜甲紋意味著長壽。 楊萱打算先裁這匹,她針頭快,趕在臘月前就能夠做出來,正好給他過年穿。 一邊想著,一邊伸手一拃一拃量好尺寸,毫不猶豫地動了剪刀。 當(dāng)夜,楊萱就開始縫衣服,一直到兩眼發(fā)澀才吹滅蠟燭。 這幾天天冷,夜里開始燒地龍,地龍連著炕洞,所以楊萱就歇在大炕上。 往常被窩里暖烘烘的,她一沾枕頭就閉眼,今天卻是翻來覆去睡不著,又起身喝了半盞溫茶才終于迷糊過去。 翌日早早就醒了,吃過早飯在院子里溜達(dá)兩圈,仍然縫衣裳。 臨近晌午,蕙心跑進(jìn)來回稟,“姑娘,程大人求見,正在二門等著?!?/br> 程大人,應(yīng)該是程峪吧? 他是來報信的? 楊萱立刻下炕穿上繡鞋,連斗篷來不及披就往外跑,跑到二門,果然瞧見穿著綠色官服的程峪,手里拿著五六本賬本子。 看著裝訂用的黑色粗麻線,無疑是醉墨齋的賬。 可現(xiàn)在才月中,還不到對賬的日子。 楊萱心頭詫異,不由慢下腳步。 程峪聽到腳步聲,回過頭茫然地看她一眼,笑道:“這位姑娘,我來尋楊姑娘,已經(jīng)托人進(jìn)去通稟了?!?/br> 楊萱無語。 敢情她不開口,程峪仍是認(rèn)不得她。 她還以為,先先后后見過數(shù)十次,程峪應(yīng)該記得她才對,沒想到……還是她太高看自己了。 楊萱笑著招呼,“程大人,里面請?!?/br> 程峪神情很沉著,沒有絲毫尷尬,只笑著解釋,“恕我眼拙,剛才沒認(rèn)出來。” 楊萱將他讓到廳堂,吩咐春桃沏茶上了點心,問道:“不知程大人拿賬本子干什么?” 程峪道:“正好今日空閑,去醉墨齋跑了趟,錢多說今年賬目雜亂,都攢在年底核算怕來不及,將頭半年的給了我,讓我跟姑娘對一對。” 醉墨齋的賬目每月都對,數(shù)目字不會錯,現(xiàn)在只需要把前六個月的賬目匯總到一起,應(yīng)該雜亂不到哪里去。 可既然程峪拿著賬本子來了,楊萱也不好再將人趕回去,遂笑道:“行,那就對一對?!?/br> 讓春桃取來兩只算盤,她跟程峪各執(zhí)其一,春桃念著數(shù)目字,兩人分別算總數(shù)。 楊萱“噼里啪啦”算盤珠子撥得飛快,程峪則穩(wěn)打穩(wěn)扎算得仔細(xì),若是數(shù)目不一致,自然要重算一遍,可數(shù)目即使相同,程峪仍是要再算一遍。 磨磨蹭蹭正要核算第五個月的時候,院子里傳來驚慌的腳步聲。 蕙心一把撩開門簾喊道:“姑娘,不好了,外面來了兩個差役說要拿人?!?/br> 楊萱心里“咯噔”一聲,卻見程峪“騰”地起身,幽深的目光在楊萱面上掃了掃,“不用慌,我去看看?!?/br> 當(dāng)先走出門外。 楊萱整整衣衫緊跟著出去。 院子里站著四個身穿皂衫手提殺威棒的差役,還有個穿著青色棉襖的年輕婦人。 是楊芷! 看到楊萱,楊芷幾乎要瘋了,伸手指著她便喊:“就是她,除了她再沒別人。她寫信約我相公在光岳樓見面,肯定就是她給我相公下了毒……可憐我相公,本來打算開春要科考的……就這么拋下我跟剛出生的孩子。我真是命苦??!” 竟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著大哭起來。 她是真的難受! 蕭礪她見過,彼時他還是個百戶,每月沒多少俸祿。 楊芷一直以為楊萱只是勉強維持個溫飽,先前夏懷寧的信是送到椿樹胡同,因為吃了閉門羹,后來才打聽到搬回老屋了。 可楊芷也沒覺得楊萱能滋潤到哪里去。 沒想到今天一看,房舍簇新,奴仆成群,尤其春桃,頭上竟然敢戴金簪。 她的金簪都被夏太太搜刮走了,只能戴支不值錢的銀簪。 相比之下,楊萱就是天上的云,而她則是地上的泥。 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 楊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楊萱看得卻是目瞪口呆。 她做夢都沒想到往常端莊大方的楊芷,把市井婦人這套撒潑耍賴的本領(lǐng)學(xué)得如此溜到。 心里不由百感交集五味雜陳。 正感慨時,差役近前喝道:“你就是楊二?老實點兒,跟我們往衙門走一趟?!?/br> “慢!”程峪喝住他,“你們憑什么拿人?” 差役看到程峪的官服,語氣和緩了些,拱拱手道:“大人有所不知,夏舉人昨日于午正三刻亡故于家中,經(jīng)查驗,乃誤食烏頭粉中毒而死??嘀髟V說夏舉人與該女相約光岳樓,回來后便腹痛不止渾身紫紺,吾等去光岳樓提取了證物,死者所用茶壺茶盅內(nèi)均有烏頭粉?!?/br> 程峪譏刺道:“既是在光岳樓中毒,緣何不質(zhì)問酒樓掌柜伙計,卻來此處拿人?” “大人,”差役續(xù)道:“昨天下午已搜檢了光岳樓,并未發(fā)現(xiàn)烏頭粉……酒樓伙計指證,夏舉人確實約了名年輕姑娘相會,兩人曾發(fā)生爭執(zhí),姑娘先行離開,夏舉人怒氣沖沖的追出來。彼時,臉色便有些難看。另外苦主主張書信一封,落款確實署名‘楊’字。知府大人特遣我等捉拿一干人犯歸案,公堂對質(zhì)!” 程峪聽罷,側(cè)頭看向楊萱,“楊姑娘昨天上午可是跟夏舉人在光岳樓相約?” 楊萱搖搖頭,低聲回答:“沒有,我去瑞和祥買布了?!?/br> “那,可有人證?” 楊萱指指春桃,“我的丫鬟跟我一起去的,還有趕車的車夫。” 差役道:“他們是你家下人,聽命于你,不可為證?!?/br> 楊萱想一想,“昨天買了不少布,都堆在西廂房,這可能作為證物?” “這哪能行?”差役譏笑道:“誰知道你是幾時買的?” 程峪溫聲道:“楊姑娘既然去過瑞和祥,瑞和祥的伙計可以做為人證,如果伙計能認(rèn)出楊姑娘,是否就可以脫罪了?” 差役不太敢拿主意,猶豫著說:“我覺得大致應(yīng)該差不多,得看知府老爺如何審理。” 楊萱補充道:“我從瑞和祥回來,大約午時,在家門口曾經(jīng)見過范誠范舉人,還說過一兩句話,范舉人可否做個證人?” 差役們對視一眼,點點頭,“范舉人家在何處?” 楊萱答道:“在前面槐花胡同?!?/br> 程峪出主意,“四位兄弟不如分為兩路,一路去請范舉人,一路往瑞和祥帶那伙計,楊姑娘自行往順天府衙,不知可否?” 差役狐疑道:“你們要是不去呢?” 程峪笑笑,“我姓程名峪,乃吏部文選司主事,可以項上烏紗擔(dān)保,再者,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楊姑娘家住此處,她一個姑娘家,還能遠(yuǎn)走高飛不成?” 差役瞥眼程峪的官服,道聲好,按照程峪所說,兩人押著楊芷去找范誠,另外兩人自去鼓樓提拿瑞和祥的伙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