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jié)
“我……” 剛說了一個字,就見顧懷瑜眸光一閃,似想起了什么向著他說了句“等等”,就忽然轉(zhuǎn)身,向著里間走去。 宋時瑾有些被打斷的懊惱,他等了她兩輩子,尋了她兩輩子,才算是失而復得,這段煎熬的時間實在是太過冗長,長到他已經(jīng)習慣,連午夜夢回間都還在尋找。 他不想再耽擱下去了,他想要正大光明陪伴在她身側(cè),以一個正當?shù)纳矸荩o她周全,想要向著她表明自己的心意。 冰冷的御史府,終究還是缺少了一點家的感覺。 隔著窗楹透過來的陽光,似霧般朦朧,望著施施然走來的顧懷瑜,宋時瑾想要再度開口。 卻見她在自己面前停下腳步,然后抬手,從指間墜下一枚精巧的纓絡(luò):“說好的,送給你的見面禮物?!?/br> “真好。”宋時瑾不說謝,他執(zhí)拗地覺得,謝之一字,太過疏離,他不喜歡。 “不是說想要出去逛逛嗎?”將纓絡(luò)遞到宋時瑾手中,顧懷瑜笑道:“今日時間還有很多,你先去等……” 話音未落,就見宋時瑾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后突然將手往上一抬,張開五指,握住她還未來得及收回的手,拉著她就往窗楹處大步走去。 “你干什么?”顧懷瑜問道。 這般動作幼年時二人經(jīng)常做,她也沒發(fā)現(xiàn)不妥,只是驚詫于自己厭惡所有男子的接觸,唯獨對宋時瑾沒有這種感覺。 擁抱過后的那日,她以為自己心結(jié)已解,甚至詭異的想找人試試這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不用親密接觸,只要能離自己三步以內(nèi)便成。 無一例外,通通失?。?/br> 宋時瑾手上的溫度,要稍高于她,顧懷瑜垂眸看著交握在一起的手,她是真的對他沒有惡感。 “抓緊我?!蓖T诖伴合?,宋時瑾低聲道,聲音里全然是無法掩蓋的愉悅。 顧懷瑜還沒反應過來,就覺腰間一緊,眼下的景物正在迅速向后退去。 上一次這么飛,還是在看到刀疤臉的時候,那時因為緊張倒不覺得多怕,這會整個人陡然間被拔高,顧懷瑜緊閉雙唇忍住口中驚叫,趕忙閉上眼。 腳不落地的墜空感,仍舊讓她心有余悸,只能心一橫,伸手抓緊了宋時瑾腰間的衣服。 借著茂密的樹影隱蔽了身形,宋時瑾帶著她幾個起落間已經(jīng)躍過墻頭,落到了后門轉(zhuǎn)角的墻根下。 “走吧?!辈簧岬乃砷_她,宋時瑾笑著道?!澳茉俳o我一顆松子糖嗎?” 顧懷瑜只覺他眼神有些奇怪,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只得暗垂下眼,避開。 宋時瑾眼眸蕩出溫柔的光,看著她烏黑的發(fā)頂,到現(xiàn)在顧懷瑜還不懂自己對她已非兒時友情,那般簡單。 故地重游不過是幌子,宋時瑾只是想要離她近一點,再近一點。 衛(wèi)崢拗不過衛(wèi)清妍,一路被她拉著出了二皇子府門。 一聽下午要去宋府,衛(wèi)清妍立刻驚覺自己今日扮相太丑,想要重新去買些胭脂水粉,華服首飾,再好梳妝打扮,定要迷得宋時瑾三魂出去兩竅! 行至長安街時,衛(wèi)清妍卻忽然頓住了腳步。 “怎么不走了?”衛(wèi)崢往前走了兩步,才發(fā)覺身后無人跟上,遂一回頭,便見衛(wèi)清妍陰沉著臉,看著旁邊一條小巷子出神。 “在看什么?”衛(wèi)崢有些好奇的問,難得見衛(wèi)清妍當眾擺出這般表情。 衛(wèi)清妍卻是不答,半晌之后,拔腿向著那條小巷子跑去。 青石鋪就的巷子很寬敞,過一輛馬車也綽綽有余,前頭不遠處,那對并肩而行的男女卻走得很近,女子身高堪堪只到男子耳根處,兩人正在說著什么,能時不時看到男子偏過頭看她。 衛(wèi)清妍就在站不遠處,死死地看著前方,化的粗黑的濃眉下,一雙翦水秋瞳水波不在,只余熊熊妒火在蒸騰。 只需要一眼,衛(wèi)清妍就能認出,那男子便是宋時瑾,那女子倒是不知道哪家的。 宋時瑾側(cè)過頭看那女子時的眼,是衛(wèi)清妍從未見過的繾綣,臉上那般溫柔的笑意,他也幾乎從未對人展現(xiàn)。 一旁的女子,腰肢婀娜不盈一握,黑發(fā)如瀑般披散在背后,觀其衣著竟是不菲,看來又是哪戶世家貴女,只是偶爾露出的側(cè)顏,瞧著極其陌生。 畫面意外的賞心悅目,卻刺得衛(wèi)清妍雙目通紅。她不甘心,她想要的東西,從來就沒有得不到的,因為,那些得不到的,已經(jīng)被她親手毀掉了。 初見宋時瑾起,自己的一顆心便不再屬于自己,于人群中他成了最為耀眼的存在,不論有多少人,衛(wèi)清妍總能在第一時間找到他。 如今,她卻特別恨自己眼尖,為什么要讓她瞧著這一幕! 第70章 青瓦白墻,茂密的枝葉從墻上攀出,地上鋪著平整的青石板,走的卻不是顧懷瑜熟悉的路。 瞧著越來越陌生的景致,顧懷瑜稍稍側(cè)過腦袋望著比自己高了半個頭的宋時瑾,眼中略帶疑惑,道:“這條路不是回顧宅的路啊?!?/br> 宋時瑾腳步未停,依舊目視著前方,領(lǐng)著她向前走。余光處,她頭上的玉簪泛著光,不停引誘著他看過去,眨了兩下眼睛,宋時瑾低沉道:“我知道?!?/br> 顧懷瑜歪著頭打量他,視線停在他微抖的眼睫上:“你不是說想去的是以前那些地方?!?/br> 宋時瑾終是忍不住,側(cè)頭看她,眸中含笑,道:“另外帶你去個地方。” “哪里?”顧懷瑜問。 宋時瑾故作神秘:“去了就知道了。” 雖往事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宋時瑾卻只愿死揪著有著顧懷瑜的從前不放。 五歲之前的記憶是一片空白,八歲之前的那三年,卻是他不愿再去回想的孤獨與黑暗。再之后他卻記得異常的清楚,有她陪伴的那段日子,雖苦也甜,約莫是他兩世之中過得最為輕松的一段時日。 前一生,他是在五歲那年,被一個老乞丐從亂葬崗中發(fā)現(xiàn)的。 老乞丐說,無意間走到那里,見他衣著富貴,所飾不凡,本想要扒掉他的衣服和身上的玉佩去換些銀子使的,誰知一碰到才發(fā)現(xiàn)還有氣,于是就將他帶了回去,只可惜他是個啞巴,不然的話還能問問是哪家的公子,沒準將他送回去還能得筆意外之財。 當時他身上只有一張寫著生辰八字的紙條,和一枚同心玉佩,值錢的便是這枚玉佩,毫無一絲雜質(zhì),觸手生溫。 但奇怪的是這兩樣東西,老乞丐卻在他醒來之后都悉數(shù)還給了他,并且叫他好好保管,說日后保不準還能有機會找到家人。 那時候宋時瑾剛醒,腦中一片空白,嗓子里也不能發(fā)出聲音,只能懵懵懂懂地將這些東西收好。 這之后,老乞丐又不知從哪找了一套又臟又破的衣服,給他換上,并將他當日所穿全都丟進了火堆里,叫他想要活命就得跟著自己出去討口。 宋時瑾什么也不懂,只能跟著點頭。 可沒過兩日,老乞丐卻忽然失蹤了,宋時瑾便又成了孤兒。一個五歲的小孩子,什么都不記得,什么也不會,只知道老乞丐叫他討口保命,所以他便學著老乞丐的樣子,端了碗去各個街口守著。 因著年紀太小,一雙漆黑的眼又不似其他乞兒一般渾濁,還是有不少人見他可憐給他銅板的??梢舱且驗樗昙o小,這些就成了他被毆打的緣由。 乞丐奪食,自是以命去拼,討了一整天的飯,也不見一個好心人的乞丐嫉妒地雙眼發(fā)紅。他們搶走了宋時瑾碗中的銅板和身上的玉佩,將那張老乞丐說要好好保管的紙撕得稀碎,并且占領(lǐng)了那間破廟,將他趕了出來。 時值深冬,夜風夾著成片的雪呼嘯,吹在他略顯單薄的身上,涼地刺骨。四周都是靜悄悄的,只有不知名的鳥拉長了聲音嗚嗚叫著,漆黑的夜空似張大了嘴的怪獸,在下一刻就會將他拆之入腹。 他不知道那段時間自己是怎么熬過來的,沒死算他命大,乞丐間的地盤意識很重,只要是宋時瑾一出現(xiàn),便會遭到驅(qū)逐。 他只能四下躲藏,茍且偷生,最餓的時候,他甚至連樹皮和青草都吃過。漸漸地,他成了真正的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無奈之下,他藏身到了一處清冷的小巷中,餓了許久,挨打了許久,他早已筋疲力盡,躺在墻角,于饑寒交迫中等待著死亡。 正在這時,不遠處一間宅子墻下的狗洞中發(fā)出簌簌之聲,不一會,一個烏黑的腦袋探頭,先是左右看了看,然后迅速從里頭鉆了出來。 那是他第一次見顧懷瑜,她扎著雙髻,發(fā)間還帶著碎葉與雜草,臉上塊塊淤青,懷中鼓鼓囊囊,見到宋時瑾躺在墻角的當下,被嚇得目光呆滯許久。 而后,她試探著走了過來,驚訝地問道:“你怎么了?” 宋時瑾渾身上下劇烈的疼,臉上污漬與青紅交加,說不出的狼狽,他張了張干裂起皮的嘴,虛弱地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你受傷了?!彼龥]有嫌棄他臟、臭,而是跑到他旁邊跪坐下來,從懷里摸出一塊餅子遞到他嘴邊:“你吃吧。” 餅還帶著些許溫度,甜香味刺入腦中,宋時瑾下意識的張嘴,有些干硬,但對他來說,這已經(jīng)是時間不可多得的美味了。 看著他狼吞虎咽,顧懷瑜干脆將懷中偷來的餅子一起拿了出來,咽著口水道:“都給你吧,吃了就會好了?!?/br> 宋時瑾不敢接,就那么趴在地上,看著她。 顧懷瑜嘆了口氣,忽然起身又向著那個狗洞鉆去,宋時瑾閉了閉眼,死死盯著那個狗洞。 片刻之后,顧懷瑜手中捧著一卷荷葉,里頭是剛盛滿的水,邊走邊灑,好容易才走到他旁邊,將葉口對準他,灌了下去。 而后,又伸出細細的手指拿了一塊餅子,塞到他嘴里,口中喃喃:“你別怕,我又不是壞人。” 接連吃了四五個,嗓子被餅拉的生疼,宋時瑾才覺得自己緩過了那股瀕死的餓。 “你叫什么?我叫顧懷瑜。”她指了指那個狗洞的方向:“喏,家就在前面。” 宋時瑾蜷縮在地上,將腦袋埋進膝蓋里,他沒有名字,那些給他饅頭吃的人會將饅頭丟在地上,踩一腳后,叫他:“二狗子,來,過來吃?!?/br> 那天,只有顧懷瑜一個人絮絮叨叨說了好久,直到那片圍墻里,傳來婦人的聲音,顧懷瑜才渾身抖了一下,起身拍了拍裙擺走了。 “我先回去了,過幾日再來給你吃的!” 整個過程,宋時瑾一言不發(fā),只是在她走后,又蹲回了墻角,從日出等到日暮,再到天明。 早已經(jīng)習慣了這個世道對自己的惡意,八歲那年的宋時瑾,卻在這一天,頭一次感受到了溫暖的可怕。 人心不可饕足,黑暗的日子過久了,出現(xiàn)一點些微的光明都想要死死抓住。 他一直沒有走,顧懷瑜也隔幾日便會從狗洞中鉆出來,就這樣過了好久。 她雖不說,他也知道她過的并不好,臉上手上舊傷未好又添新傷。 后來,他有了很美的名字,是她取的。 她帶著他溜去私塾偷學,教會他認字。甚至不惜偷拿了家里的銀子與她這些年湊的,一并給了他:“你這么聰明,一定會有大出息,我這是借你的,等你日后還我雙倍呀!” 只是他還沒來得及還,就弄丟了她。 她走后,那些曾經(jīng)給他吃過的東西,都成了戒不掉的癮。 與她走過的地方,卻成了他此生不敢再踏足之地。 他拼了命的尋找,找到了幼年被搶的玉佩,卻再也找不回那天從天而降,溫暖了他半生的玉了。 萬箭穿心之痛,也比不過見到顧懷瑜身亡當日之寒,再次于破廟中醒來,他改變了一些事情,卻忍著不去找她。 他怕,貪戀溫暖的自己,會忍不住想要留在她身邊,到了她需要自己的時候,自己卻沒有保護她的能力。 如今,他準備好了一切,那些壓抑了多年的念想,就如開了閘過后的洪水,帶著勢不可擋的威力奔涌而出,摧毀理智,任誰都攔不住了。 和煦的日光,從旁邊的青瓦墻上投下,將二人的身影拉的極長,宋時瑾動了動指尖,默默拉近了些距離。 “到了?!蓖T谝惶幉黄鹧鄣男¢T前,他轉(zhuǎn)身敲了敲,吱呀一聲,小門應聲而開。 甜香味從門內(nèi)陣陣涌出,顧懷瑜抽了抽鼻子,眸中帶著光亮:“松子糖?” 宋時瑾笑而不語,直領(lǐng)著她踏入院子,穿過一片頗具禪意的小院,推開了另一扇門,屋子里甜味更甚,一個小銅爐,上放半鍋沙飴,旁邊小碗內(nèi)盛著炒制過的松子,粒粒如玉般飽滿。 看著目露疑惑的顧懷瑜,宋時瑾淡然道:“買的不好吃,我們自己做?!?/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