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帝一驚：“怎么回事？不是有太醫(yī)一直守著嗎？”

    四喜說道：“太醫(yī)們又說，徐夫人一直不愿按時進(jìn)藥，誰勸也不聽。而且還威脅太醫(yī)們不許告訴陛下?？扇缃袼煲獡尾蛔×?，太醫(yī)們才來回稟！”

    昭帝剛要怒罵一聲“廢物”，看了看懷中的懿皇貴妃又生生止住了口。他起身要去建章宮，誰料懿皇貴妃將他抱得緊緊。他屏住呼吸去掰人家的手，結(jié)果把人給掰醒了。

    懿皇貴妃睜著雙睡意迷茫的眼睛不許他走，他只得將徐夫人的事說了。

    “怎么會這樣？那臣妾也過去吧?！避不寿F妃也震驚了，心中很不好受。近日她一直呆在萬壽宮，昭帝則是一直呆在勤政殿，病了的徐夫人都是由殷淑妃和姜賢妃照顧，豈料竟這樣嚴(yán)重了！

    兩人即刻起身去了建章宮。

    徐夫人比之從前，憔悴得仿佛變了個人般，但眼中那股曾與昭帝交手的氣勢仍然還在，仿若一簇執(zhí)意燃燒到最后的火焰，還殘留著最后的執(zhí)念。

    懿皇貴妃滴淚道：“你這是何苦呢？”

    徐夫人卻不看她，而是看向昭帝：“陛下，我有個請求，陛下可愿意聽一聽？”

    昭帝心中一緊：“你說?！?/br>
    徐夫人喘了幾口氣道：“叫司寇珉來，我要見他?！?/br>
    昭帝變了臉色，徐夫人慘白著臉笑道：“臣妾知道見他不易，因此拿命來賭。陛下就成全我這個將死之人吧?！?/br>
    昭帝忍了又忍，最后說道：“好，朕這就叫他進(jìn)宮來。四喜，去請吧。”

    第50章 玉面下

    鐘離深夜接了昭帝旨意叫他入宮， 以為又出了什么大事。豈料那引路太監(jiān)將他一路帶入深宮， 鐘離有了一種不詳?shù)念A(yù)感。

    回憶起他曾有的幾次進(jìn)入后宮的經(jīng)歷， 似乎都不怎么好啊。只是他沒想到， 這回竟是前所未有的糟糕。

    建章宮里， 徐夫人已是奄奄一息。她看見驚愕的鐘離，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你來啦。”

    鐘離只覺得胸膛中有什么東西破裂了，他放在膝蓋上的手微微顫抖起來。昭帝悄悄叫所有人都退出了內(nèi)室。

    懿皇貴妃看著那兩人在重重紗帳后的身影， 皺眉道：“陛下， 這是做什么？”

    昭帝與她坐在院中， 叫四喜拿了壺酒來：“這是朕欠她的?！?/br>
    懿皇貴妃很是不解。昭帝舉杯道：“從前朕與阿珉年少時， 便與徐海月相識了。那時她總來找朕打架，朕一度以為她是心悅朕的。那時朕還年少不懂事， 就想著不能在心悅朕的女孩兒面前掉面子， 因此每回與她打架都竭盡全力。但那時朕還尚未接受過師傅教導(dǎo)，而她已在邊關(guān)長了十幾年，所以總被她打得很慘。

    “后來，阿珉看不下去了， 去找她理論。她就又羞又氣， 不小心推了阿珉一把，偏又叫朕給看見了。朕又與她打了一架，這回朕打贏了。她什么也沒說， 第二天便回了邊關(guān)。再兩年后， 太后將她從邊關(guān)召回， 說她既心悅于朕， 便做了朕的妃子吧。她也沒有拒絕。

    “但她進(jìn)宮后一直對朕非常冷漠，朕只當(dāng)是她總在為當(dāng)年朕打贏她的事生氣。直到有一回，朕偶然得知，她的心上人，其實(shí)根本不是朕，而是阿珉?！?/br>
    懿皇貴妃震驚無比，昭帝笑得苦澀：“她自小便與邊關(guān)父兄們生活在一起，從未接受過母親姐妹的教導(dǎo)，她根本不知道她對阿珉的感情是怎么回事，也只會用打架來吸引阿珉的注意?？砂㈢肷眢w太弱，因此只能轉(zhuǎn)而來和朕打架。

    “后來朕為了阿珉打贏了她，她又羞憤，又難過，便徑直離開了，什么也不曾解釋。等太后將她從邊關(guān)召回時，阿珉已經(jīng)不在了。朕猜想，她是為著朕是阿珉的故人，才愿意嫁與朕的吧?！?/br>
    懿皇貴妃慢慢明白了。她想，徐夫人，不，徐海月之所以不肯用藥，拼了命也要換得與鐘離相見的機(jī)會，是因?yàn)樗裏o意中得知阿珉還活著的消息吧。

    她濕了眼眶。如此用情至深，卻又如此別扭，徐海月的這份遲遲開口的情意，還能得到“阿珉”的回應(yīng)嗎？

    “阿珉，你總算肯看我一眼了?！?/br>
    徐海月眼淚從臉側(cè)洇進(jìn)了枕頭。她昔日清冷的面龐，此時竟顯出了一生所有的溫情。

    可鐘離不敢回應(yīng)。

    他眼眸中涌動著說不明的悲傷與內(nèi)疚，卻因隱藏在面具后，而使徐海月根本看不見。

    “抱歉，徐夫人，在下不是司寇珉，只是鐘離。徐夫人今日叫在下來，是希望在下為徐夫人配藥嗎？”

    徐海月聽了卻不惱：“我已經(jīng)不需要藥了。我只需要你?！?/br>
    鐘離霍然睜大了眼睛。

    “阿珉，對不起，這么些年了，我從未向你表白過心意。如今我終于有機(jī)會說出口，卻已經(jīng)晚了。對不起?！?/br>
    徐海月喘得很厲害，她眸中微泛淚光，向鐘離伸出了枯瘦的手。鐘離猶豫半晌，最終驅(qū)使輪椅迎了上去。

    徐海月卻沒有握住他的手，而是緩緩撫摸著他面具。那眼神叫鐘離心中緊得難過，就任由她摘下了玉面，露出了從不肯在人前露出的臉面。

    徐海月笑了：“你還是那樣，柔弱又好看?！?/br>
    鐘離也笑了：“你喜歡就好。”

    那是一張可謂可怖的臉。暗紅色的疤痕如枯藤般爬在原本潔白如玉的臉上。左眼松松閉著，可以看出那眼窩里已是空蕩蕩凹陷著。鐘離努力揚(yáng)起好看的嘴角沖她笑，笑著笑著他卻哭了。

    可左眼中流不出淚來，眼皮只是輕輕顫抖著。徐海月溫柔撫摸著那眼眶：“還疼嗎？”

    鐘離搖搖頭。他現(xiàn)在疼的，只有心口那一塊而已。

    徐海月又沒有力氣說話了。她靜靜躺著，只是一直看著鐘離笑。鐘離沉默一陣，終于開口道：“我……我其實(shí)，那天不是故意要惹你生氣的。我只是想去同你說，你不要總是去找我哥哥打架，你也可以來找我玩耍的?！?/br>
    徐海月一怔：“你就不怕我也把你打趴下嗎？”

    “我不怕，你開心就好。可是你從來只去找哥哥玩，我以為你……是討厭我?！?/br>
    鐘離聲音幾乎低到了塵埃里。徐海月卻滿足地笑了：“那就好。原來我們兩人都不是互相討厭?！?/br>
    她突然咳了起來，蒼白的臉上泛起了最后一陣潮紅。鐘離想去將她抱起，卻礙于輪椅不得行動。等他終于將徐海月環(huán)在臂彎中時，她卻已經(jīng)笑著離去了。

    鐘離無聲地啜泣著，將臉埋在她脖頸中很久很久。

    不合時宜的兩個人，從從前到現(xiàn)在，終究還是錯過了。

    昭帝與懿皇貴妃在外面等了很久。天將亮?xí)r，鐘離出來了，依舊是坐著輪椅、戴著玉面，稟報(bào)昭帝道：“徐夫人薨了?！?/br>
    他的聲音，除了略有些沙啞，依舊是沉穩(wěn)溫和得如同四月春風(fēng)。昭帝在他擦肩而過時，低低與他說了一句：“對不起。”

    鐘離沒有回答。面具后他止不住地哽咽，仿佛將下半生的眼淚都流盡了。

    徐夫人被追封為妃，賜號明，從此稱為明妃。

    這個封號是懿皇貴妃給揀選的。霞明玉映，適合極了耀眼極人的徐海月。

    自那之后，鐘離有好一陣子沒進(jìn)宮來。懿皇貴妃思索再三，還是去問了昭帝，他會不會就此心生恨意，對昭帝不利？

    昭帝安慰她道：“不會。朕的弟弟朕知道，你不必太擔(dān)心。倒是你這邊，聽說近日又被meimei們纏得頭疼啊？”

    懿皇貴妃苦笑道：“可不是。萬嘉嬪三番兩次來找過臣妾，催著臣妾召她母親入宮，照看萬貴人已然八個月的身孕?？扇f貴人不愿意，說是如今萬家尷尬得很，就不叫母親入宮討嫌了。兩人那日幾乎在臣妾這里吵起來?！?/br>
    昭帝哈哈大笑，懿皇貴妃嗔他一眼，他方不笑了：“這兩人可真是活寶，就沒有一日安生的。罷了，只怕她們的母親也不是個安分的，朕還是不讓她來了罷。萬貴人的胎，就交給你照看了?！?/br>
    懿皇貴妃點(diǎn)頭道：“臣妾也這么想。臣妾的父親尚不敢進(jìn)宮，更別說臣妾姨媽了，她更該避嫌才是?！?/br>
    一說她父親，昭帝就有些心虛：“你父親……朕不許你父親進(jìn)宮探望的事，愛妃jiejie會生朕的氣嗎？”

    懿皇貴妃心里確實(shí)有些難過，但她明白此時私人感情是無法與家國大義抗衡的：“臣妾不生氣。臣妾只希望陛下盡快與那邊清算了，臣妾方能與父親安安心心團(tuán)聚?！?/br>
    昭帝點(diǎn)頭：“經(jīng)過此番天花禍亂，萬太后應(yīng)該已經(jīng)明確知曉阿珉還活著，并以鐘離的身份為朕做事的事情了。不過此時她應(yīng)該顧不上鐘離了。朕前些日子派去那邊的人已經(jīng)成功挑起了播羅國與她的嫌隙。下月底，還會有播羅國使者前來朝見，接下來，朕就要與播羅國討論通商了。”

    懿皇貴妃不太懂朝堂之事，只能盡力處理好萬貴人生產(chǎn)之事，生怕其中出了什么岔子——不管怎么說，一個嬰孩的誕生總該是受人歡迎的。

    十月份，播羅國使者到來之時，萬貴人也終于生下了一名皇女。

    生產(chǎn)后順利晉升的萬貴姬，在聽說是個小皇女的時候兒，反倒松了口氣——若是個小皇子，將來必要卷入皇權(quán)紛爭中?？尚』逝筒灰粯恿?，不僅更有可能安度一生，甚至因?yàn)槠渖矸莶荒敲粗耸挚蔁?，也許能由她親自撫養(yǎng)呢。

    可萬嘉嬪就不高興了。她心心念念著jiejie能生個皇子抱給她養(yǎng)，誰料卻是個注定與皇位無緣的皇女。萬嘉嬪不想照顧這個小孩了。

    懿皇貴妃也看出了萬嘉嬪眼中的嫌惡與冷淡。她又想到倘若將小猴兒從她身旁離開，她該有多么心痛。她便先斬后奏將小皇女留在了萬貴姬身邊。

    萬貴姬感激不盡，抱著懷中嬰孩喜極而泣。昭帝給這個小女兒取了個名字，叫做“瑤”。小小的司寇瑤長得與她母親一般美麗，眉眼間卻比她母親更聰明些，連懿皇貴妃見了，也實(shí)在討厭不起來。

    這日懿皇貴妃帶著小猴兒來看meimei。小猴兒已經(jīng)一歲半了，還不大會說話，但爬起來手腳利索得很。他扒在meimei小小的搖籃邊，伸出小胖胳膊沖著meimei揮舞。meimei瞇著大眼睛嗯嗯笑起來，小猴兒也咯咯笑起來。兩個孩子同彼此對講了半天，開心得手舞足蹈。

    躺在榻上的萬貴姬激動道：“jiejie，謝謝你為我保下這個孩子。從此meimei定唯娘娘馬首是瞻，真的再也不惹事了。”

    懿皇貴妃不忍心告訴她，其實(shí)是萬嘉嬪自己嫌棄司寇瑤的。她只得安慰萬貴姬道：“meimei從此可要盡心教導(dǎo)孩子，為她掙個好前程才是?！?/br>
    萬貴姬笑容黯了一下：“娘娘的意思，是嬪妾若不爭氣，這孩子便會被送去和親？”

    懿皇貴妃正是這個意思。眼下大燕朝正要與播羅國交好，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也許兩方真的會和親。她也想借這個事情告誡一下萬貴姬，切莫再興風(fēng)作浪了。

    萬貴姬果然變了臉色，看著正與小猴兒玩耍的阿瑤，下定決心要讓阿瑤抱緊小猴兒這個大腿。有當(dāng)今太子、未來天子護(hù)佑，阿瑤才能免了前去和親的命運(yùn)。同時，她在心里將傳說中已經(jīng)前來的播羅國使者狠狠罵了一通，才算暫時解了氣。

    被罵的播羅國使者此時忍住了打個大噴嚏的沖動，朝高高坐在御座上的昭帝走了過去。

    “播羅國使者南榮鶴，見過大燕朝陛下?！?/br>
    南榮鶴一身金鶴黑氅，進(jìn)殿便摘了兜帽，竟是個堪稱醉玉頹山之姿的美少年。一時連昭帝也看呆了眼，不由從御座上直起了歪坐的身子。

    第51章 身份

    南榮鶴摘下兜帽進(jìn)殿之時， 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氣——饒是他們天天面對著昭帝那張堪稱俊美的臉， 也不得不對這位播羅國使者的容貌發(fā)出一片贊嘆。

    這位身形纖長的少年不卑不亢向昭帝行了個禮， 卻并沒有下跪的意思：“在下乃播羅國大王子南榮鶴， 此次代替兄長前來大燕， 望能與大燕朝陛下共同商榷出一個令人滿意的結(jié)果?！?/br>
    他嗓音清亮，又帶著絲懶倦，好聽至極。昭帝不由親自下來與他說道：“不知使者竟是王子， 是我大燕待客不周了。既如此， 朕便為你準(zhǔn)備一場隆重的接風(fēng)宴吧。四喜， 即刻傳旨去萬壽宮， 此事便交與皇貴妃辦吧?！?/br>
    南榮鶴早聽說大燕沒有立后，只有一位常年盛寵的懿皇貴妃位同副后。他便豎起耳朵好奇聽著， 奈何昭帝沒再說別的。昭帝見他神色微滯， 霎是可愛，不由問道：“可是遠(yuǎn)道而來，有些勞累了？不如今日先稍作歇息，明日再談吧?！?/br>
    南榮鶴回過神來：“謝陛下好意。”昭帝便叫人將他帶入皇城外一座觀日閣暫住。

    觀日閣中華麗又清凈， 甚得南榮鶴的心。他換了身月白常服， 立在窗邊眺望，其風(fēng)姿讓下人們好生敬仰。他指著對面一座與觀日閣遙遙相對的高廈問道：“那是哪里？”

    下人回道：“那是紫云閣，據(jù)說是一位與宮中交往甚密的高人所居?！?/br>
    南榮鶴歪著頭， 好奇望了一陣， 心中暗道：“高人？難道就是萬太后口中所說的， 化名為鐘離的司寇珉？有趣， 有趣，我定要見見他才行?！?/br>
    昭帝見過南榮鶴后，明知這位不是個好相與的，還是興沖沖去與懿皇貴妃說講了一番。她好笑道：“陛下這是怎么了，竟會被一個男人迷了心竅?！?/br>
    昭帝將她這意思直接解讀為“吃醋了”，哈哈笑道：“不是朕被他迷了心竅，而是朕難得見到個比女人還美的男子，實(shí)在驚嘆啊！朕跟你說啊，他……”

    懿皇貴妃放下剛剛哄睡的小猴兒，一轉(zhuǎn)身就將昭帝往門外推：“那南榮鶴比臣妾還美，陛下去找他好了，不必總往我這里來?！?/br>
    昭帝莫名其妙被推了出去，又莫名其妙問四喜道：“怎么了這是，朕又說錯什么了？”

    四喜賠笑道：“要不，您再哄哄娘娘??？怎么能說別人比娘娘美呢？”

    昭帝若有所思地看著四喜：“看不出你還挺懂的，行吧，那朕就……”

    話音未落，里頭懿皇貴妃又開了門嗔他道：“行了，進(jìn)來吧。外頭風(fēng)大，可別給人吹壞了?！?/br>
    昭帝喜滋滋進(jìn)去了。四喜識趣地沒有跟進(jìn)，一轉(zhuǎn)頭就看見蘭茹倚著廊柱在笑他。四喜趕緊湊過去問道：“你笑什么呢？”

    蘭茹模仿著昭帝口氣說：“看不出你還挺懂的！”說罷便繞著廊柱咯咯笑著跑了，獨(dú)留下四喜一個站在那撓頭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