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jié)
他的上眼瞼很薄,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膚上,依稀可見細的發(fā)青的血管。昏暗的燈光斜著照他,長而軟的睫毛貼著下眼瞼,映出一片淺灰的陰影,蒼白的嘴唇因過度親吻而紅潤。 宴會所在的這一家北美首府的酒店始建于四十年前,曾是總統(tǒng)招待貴賓的地方。 酒店在兩三年前重新修繕裝潢,保留了老歐式的深色家具,大床斜對面的起居空間里,透明玻璃后,鮮紅的火正在不斷燃燒,竄起火苗,升到空中。 陳泊橋想起他幼年時和母親的一次搬家。 從亞聯(lián)盟搬到瑞士這天,上飛機前亞聯(lián)盟的天空是灰的,落地時蘇黎世在下雨,母親帶了好幾車的行李,還有源源不斷的物品正從亞聯(lián)盟分批運來,而父親不在。 蘇黎世冷極了,但家中很暖。他們住進一座有處溫暖的壁爐的孤堡,壁爐旁的木地板上鋪著一塊巨大而厚實的純白羊毛毯,深棕色的皮質(zhì)沙發(fā)和皮椅圍著壁爐擺開。 陳泊橋坐在那里,坐得筆挺,安靜地陪伴母親度過日暮黃昏。 他父母的結(jié)合源于一場意外,結(jié)束于一方過世,不可與常人的婚姻相比較。而陳泊橋不看羅曼小說,對世俗對愛的定義也漠不關(guān)心。 他曾認為他和母親不同,認為自己不需要陪伴,直到今天隔著人群、演奏樂隊與燈看見章決時,他發(fā)現(xiàn)不是。 站在新獨立國外交大臣身邊的那位蒼白的,高挑的,瘦弱的,長發(fā)垂在肩上的,二十小時前剛通過電話的,拿著果汁看著陳泊橋走神的,傷口還沒好全就偷偷來北美,不擅長挑禮物,愛藏東西的內(nèi)向omega青年。 陳泊橋想把他留在身邊。 不是隔著一片大洋打越洋電話,聊天知悉雙方近況,隔很久才在對方的主動下難得見一面,然后頂著對方雙親的不認可,在房間私會zuoai。 想坦坦蕩蕩帶在身邊。 陳泊橋抬起手,指尖還沒碰到章決的臉頰,放在床邊的手機震了起來。 他等的電話來了。 陳泊橋摟著章決,沒松手,微微坐起來一些,取了手機,輕聲接起。 裴述聽見他的聲音,愣了愣,問:“不方便接電話?” “不是,”陳泊橋解釋,“章決在睡?!?/br> “……”裴述靜了靜,大概是努力地忍住了閑聊的沖動,和陳泊橋說正事。 陳泊橋來北美這幾天,亞聯(lián)盟總統(tǒng)彈劾案的進展很大,下個月就能上庭。若總統(tǒng)被彈劾成功,接下來的大選便會提前,他們曾經(jīng)被打斷的計劃也可得以續(xù)接。 他們說與大選、繼任者有關(guān)的事,陳泊橋?qū)⒙曇魤褐磷畹停聸Q仍然睡得不大安穩(wěn),不時在陳泊橋懷里蹭動,陳泊橋按著他的背,上下?lián)嵛?,讓他安靜。 話題近尾聲時,裴述突然清清嗓子。 陳泊橋知道裴述又有意見要發(fā)表了。 果然,裴述說:“他自己跑來找你?不是剛出院嗎?!?/br> 陳泊橋頓了頓,道:“和他父母一起來參加宴會?!?/br> 裴述“嗯”了一聲,忽然拖長了聲音問陳泊橋:“既然來找你了,不帶回亞聯(lián)盟轉(zhuǎn)轉(zhuǎn)么?!?/br> 章決又動了一下,陳泊橋低頭看看他,道:“這次不帶了?!?/br> “為什么不帶啊,”裴述慫恿,“我看全聯(lián)盟和你條件相當(dāng)?shù)倪m齡未婚omega都在蠢蠢欲動,他不想來宣誓宣誓主權(quán)嗎?” 陳泊橋剛欲回答,章決的眉頭突然擰了起來,睫毛動了動,半睜眼睛,稍有些迷惘地看了陳泊橋一眼。 “不說了?!标惒礃?qū)ε崾龅?,把電話掛了?/br> 章決眨眨眼,又把眼睛閉上了,手卻緩緩抱上陳泊橋的腰,把臉向陳泊橋胸口轉(zhuǎn)了少許,嘴唇貼著陳泊橋的頸窩,半夢半醒時,倒比清醒時黏人不少。 陳泊橋有些好笑地把手機擱在一旁,問他:“吵醒你了?” 章決還是不睜眼,貼著陳泊橋耳朵,模模糊糊:“你還不睡么?” 他一副困倦至極的模樣,頭發(fā)沒梳起來,一動更亂了,黑發(fā)遮了大半張臉,陳泊橋把他臉上的頭發(fā)往后攏,解釋說:“我在等這個電話?!?/br> 章決終于稍稍睜開眼,仰起臉看他,問:“裴述嗎?” “嗯,”陳泊橋承認,章決又動了動唇,好像有些好奇地想問什么,但不知是什么緣由,他沒有說。 他用手肘支著床,稍坐起來一些,被子堆在他的胸口和腰上,他用裸露的手試探著碰陳泊橋的臉。 陳泊橋沒躲開,章決得寸進尺地趴過來,和陳泊橋坐著擁抱,把溫暖柔軟的身體貼在陳泊橋身上,抱得不算很緊,但每一寸rou都貼在一起。 “睡醒你就走了。”章決很輕地說。 他的手臂和腿都很修長,摟著陳泊橋的脖子,抱的時間不長,很快就松開了,手臂內(nèi)側(cè)有幾個不明顯的印子。 陳泊橋撫摸他的背脊,問他:“舍不得?” 章決看著他,先不說話,過了少時,用幾近氣聲的音量,說:“下次又不知道什么時候能見。” 他沒有回答陳泊橋舍不舍得的問題,話語間也沒有埋怨的情緒,只是平靜地看著陳泊橋,就好像意思是就算會想念的只有他,也沒關(guān)系。 章決可以永遠做先找的那個人。 陳泊橋不拒絕一次,他找一次。 “章決?!标惒礃蚩粗?,叫他。 章決每次聽陳泊橋叫他,反應(yīng)都有些可愛,眼神變得微微緊張,放在床單上的手很輕地抓了一下,眼睛很亮地,專注地看著陳泊橋。 陳泊橋跟他對視了一小段時間,才開口問:“你是不是真的對我很沒信心?!?/br> 章決愣了一下,眨了眨眼,沒說話。 “我——”陳泊橋很難得說話會停頓,不過停得很短,便繼續(xù)說,“沒談過戀愛,不大擅長。但我不會勉強自己,沒跟任何一個追求我的人說過要‘試試’,從來沒收過其中任何一位的禮物,除了你送的。 “我也不可能每天守著點給一個不喜歡的人打電話,”陳泊橋看著章決,看他有些膽怯又寫滿喜歡陳泊橋的臉,說,“你可以對自己更有信心一點?!?/br> “我是想正式退役再來新獨立國拜訪你父母,”陳泊橋說,“又要你等了?!?/br> 章決很小聲地說了好。 第四十四章 章決聽見一些很細碎的聲音,身旁的人也不在了,于是他睜開眼睛。 他看見天花板上沒有點亮的水晶吊燈,看見歐式吊頂?shù)募饨恰?/br> 然后他坐起來。 起居間厚重的窗簾后透出少許細微的日光,左方柜子下方的環(huán)形地?zé)袅亮艘蝗Γ傧蜃罂?,看見那個換了一套新的西裝,正對著落地鏡打領(lǐng)帶的人。 章決還沒開口,陳泊橋的眼神移了過來?!靶蚜??”他問章決。章決“嗯”了一聲,陳泊橋重新將視線轉(zhuǎn)回落地鏡,確認自己穿戴整齊了,轉(zhuǎn)身向章決走來。 他不疾不徐地走到床邊,低頭看著章決,微微頓了頓,俯下身來,輕吻章決的額頭。 溫?zé)岬淖齑皆谡聸Q的額頭停留了三秒鐘,便移開了。 這時候,落地鐘不合時宜地敲了一下,章決稍稍一驚,想到九點鐘到了,陳泊橋該走了。 但陳泊橋沒動,就像沒聽見鐘響一樣,他把手搭在章決裸露的肩頭,隔了三五公分的距離,凝視章決,微有些粗糙的拇指輕輕地摩挲章決的皮膚。 昏暗的房間和衣冠楚楚的沉默的愛人,空氣里未全然散去的情愛氣息,如同燕爾新婚。 或許是因為抱著睡了一夜,陳泊橋身上好像也混入了章決的信息素味,加上與昨天不太相同的清淡的古龍水香氣,和陳泊橋自己的味道,顯出一些隱秘的曖昧。 “你再睡一會兒,”陳泊橋開口,“晚上到家告訴我?!?/br> 章決看著陳泊橋的臉,點了頭,陳泊橋便站直了,低聲與他說了再見,回落地鏡邊提起一個不知什么時候送來的行李箱,走向玄關(guān)。 坐在床里是看不見門的,章決擁著被子,細細地聽,他聽見陳泊橋的皮鞋底走到大理石面上的響動,再過了幾秒,又聽見很輕的“咔噠”聲。 章決愣了一小陣,掀開被子,走到玄關(guān),陳泊橋真的不在了。 他有些猶豫地抬起手,碰了碰陳泊橋按過的門把手,想起昨晚接著電話開門時,陳泊橋?qū)⑹謸卧陂T鈴上,眼含笑意的樣子,又張開手掌,把門把握住,不過沒往下壓。 畢竟門外也沒人在等了。 陳泊橋離開不到十分鐘,章決的母親給他打電話了。 “小決,”母親問他,“你起來了的話,過會兒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去吃早午餐。” 她說有祝先生一家,和另外一個家庭,穿休閑服便可,只是在酒店花園餐廳簡單地吃一吃、聊一聊。 章決答應(yīng)母親半小時后樓下見,他洗漱后,走到更衣間,打開行李箱,換了便服后,忽然想起一件事:這是他從泰獨立國回北美時拿的那個箱子,裝槍和刀的屏蔽盒還放在夾層里。 鬼使神差地,章決重新蹲下去,找到了夾層的暗扣。 他也說不清自己想干什么,但就是打開了第一個暗扣。 暗扣是彈開的,仿佛壓了很厚的東西,有一個很大的向外的力,將它推開來,發(fā)出“砰”的一聲。 章吃了一驚,覺得有些奇怪,因為屏蔽盒和夾層厚度相符,照理不會把夾層頂成這樣,夾層里好像還有什么別的東西。他又開了一個暗扣,夾層立刻斜了開來,翹起一個角。 有一個軟軟的東西,從夾層的角邊緣滑了出來。 章決盯著那個皺巴巴的綢質(zhì)袋子看了好幾秒,抬手抓起來,拉開了絲帶,拿出了一件本來好好地放在泰獨立國安全屋衣柜里的禮物。 他送給陳泊橋的玩偶貓。 硬夾層太窄,貓的耳朵都被壓扁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樣的暴力人士,才會把玩偶貓跟槍和刀一起,塞進行李箱的特制夾層。 章決揉著貓玩偶的毛,拎住玩偶的一邊耳朵,把它提起來,想將耳朵重新弄蓬松,卻發(fā)現(xiàn)玩偶毛茸茸的肚皮上還黏了一張便簽紙。紙倒不太皺,只是也不再平整,便簽上的墨痕看上去像已經(jīng)寫了一段時間,寫的字很簡單,“輕拿輕放,記得還我”,簽字陳泊橋。 章決心里想陳泊橋自己也根本沒輕拿輕放,竟然把玩偶塞到這種地方,果然并不珍惜。 但他在更衣間坐了很久,想要把陳泊橋的玩偶弄得再好看一些,直到母親來電話,問他怎么還不下去。 章決和父母到花園餐廳時,其余的人都已經(jīng)坐在位置上了等他們了。 這天陽光很好,餐廳中花香怡人,祝小姐穿著日常的衣服,化著淡妝,微笑地和章決打招呼。 在場另一個家庭是一對章決昨晚見過的中年夫婦,其中丈夫叫作李修,是財政部的高官,父親的好友,太太和母親關(guān)系不錯。 入座后,長輩們隨意聊些時事新聞,章決坐在祝小姐身邊,有些累,精神也不是很好,便喝水靜靜地聽他們說。 要聊時事,不免會聊到亞聯(lián)盟和陳泊橋。章決看出來了,父親不大愿意參與這個話題,不過也看出來,父親應(yīng)該沒和母親說過。 因為李太太說陳泊橋有教養(yǎng),記性好,還拉著老同學(xué)一起拍照時,母親并沒有顯出不高興的神色,還附和著點了點頭。 祝小姐性格活潑,也搭腔道:“看來傳說陳大校私生活簡單是真的,進場的時候還和我挽了挽手,后來全程都離我至少兩步遠。” 章決覺得有些好笑,但父親的眼神朝他瞥過來,他便低下了頭。 回到新獨立國后,父親不知為何,變得比從前更忙,但他在家從不提及工作,章決也不知他究竟在忙什么。 而陳泊橋亦然,他和章決通電話的時間改變了,常常是在亞聯(lián)盟時區(qū)的清晨五六點鐘,新獨立國的下午,仿佛只有在晨起時,才能擁有少許的私人時間,但不論幾點,都不過有過中斷。 手術(shù)做完滿五十天時,章決回醫(yī)院復(fù)查,他母親陪他一塊兒,仍舊是何醫(yī)生做的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