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jié)
因為當他從枕頭上睜開眼睛時,一個頭發(fā)灰白的老人正坐在他的床頭。房間里沒有開燈,但是老人的身影卻異常的清楚,珍珠似的微光正從他的身體內部散發(fā)出來。加爾文可以看到他高大卻消瘦的身影,還有他被細密皺紋包裹著的明亮的眼睛,他穿著那件下葬時的外套,身上有一種很淡很淡的泥土的氣息。 加爾文的視線落在那個老人放在膝蓋上的雙手上,后者的整整齊齊的指縫里殘留著褐色的泥土。 “爸爸。” 加爾文喃喃地開口道。 他安穩(wěn)地躺在床上,而他死去已久的父親就在他離他很近的地方,但是加爾文卻感到非常的安心。他既不感到恐慌也不感到驚訝,就像是在他內心深處早已經知道霍爾頓醫(yī)生的到來一樣。 霍爾頓醫(yī)生散發(fā)出來的朦朧光芒籠罩在他的身上,他的心就像是仲夏夜無風月色下的湖水一樣澄清而平靜。 “加爾文,門被打開了?!被魻栴D醫(yī)生在陰影中緩慢地開口?!八麄兙鸵獊砹?,你得做好準備?!?/br> “他們?” 加爾文重復道。 “他們是你的騎士,守護者,狂信徒,愛人,狗,也是罪人,惡魔與猶大。他們會為你驅趕并吞噬黑暗,但同時他們也會被黑暗所吞噬。你還將遇到三位先知中的一人,那是為你涂油的人,你得做好準備,因為你是神所揀選的那人,你被它被托付在了人間的苦痛職責,并將履行它。” “我不明白……” 加爾文心中的平靜消散了。 他在柔軟的被褥中顫抖了起來,他感到非常的寒冷和虛弱,就像是將腳浸在了冰水中一樣。 出于一種無法用語言解釋的原因,他本能地抗拒著霍爾頓醫(yī)生對他說的這句話,可是在他心底的最深處,有一個聲音冷靜地告訴他:他無法避免這些——事實上,他甚至可以感受到,這段話也不是霍爾頓醫(yī)生同他說的。 霍爾頓醫(yī)生,他最親愛的,已經死去的父親,只是在轉達另外一個人的吩咐。 在看到加爾文發(fā)白的嘴唇和臉頰之后,霍爾頓醫(yī)生半透明的臉上浮現(xiàn)出了一抹哀傷的表情,他伸出手,輕輕地按在了加爾文的額頭上——就像是很多年前,加爾文重病高燒時他為了安慰那個脆弱的孩子而做的動作一樣。 加爾文霍然睜大了眼睛,他死死地看著父親的雙手——在那枯瘦滿是皺紋的手掌上,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xiàn)了兩枚長長的釘子。 那釘子直接穿透了醫(yī)生的手掌,暗紅色的鮮血徐徐從可怖的洞口中流淌了出來。 “不……你受傷了……” 加爾文驚恐地喊道。 霍爾頓醫(yī)生臉上哀傷的神色變得更加濃郁了,他深深地凝視著加爾文,眼底滿是哀愁。 “不,我沒有受傷?!彼诤谝怪信e起了自己的手掌,“這是你的傷痕,加爾文,只屬于你的。”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加爾文的雙手驟然穿來了劇烈的疼痛——他感覺自己似乎尖叫了起來,但是他的耳朵卻什么都聽不到。 劇烈的疼痛讓加爾文的大腦驟然變得一片空白。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那兩枚長釘穿過他的掌心,而鮮血正在涌出來。 —— “砰——” 芙格聽到了樓上傳來的那一聲響聲,是人體與地面碰撞時發(fā)出的聲音。 與此同時,一些尚未完全爬入陰影的灰線在聲音響起的瞬間亮起了火花——有點兒像是冬天里你將毛衣從腈綸內衣上扯下來時發(fā)出的那種細小的電光——空氣震顫了一瞬,像是這群可憐的小東西在臨死前最后的尖叫。隨后那些灰線驟然落在了廚房那張漂亮的天然石流理臺上,它們變成了褐色的粉末,散發(fā)出一股蛋白質燒焦后特有的臭味。 芙格在第一時間跳了起來,他的身手遠遠超過了一個醫(yī)生應該有的輕巧和敏捷,他完全沒有理會那些倒霉的灰線,而是在聽到那聲音的瞬間朝著二樓跑去。 “加爾文!” 他低聲呼喚著那個名字,聽起來依舊是冷靜的——如果你能忽略他聲線上那細微的顫抖的話。 他并沒有等待加爾文的回答便準備推開那扇臥室的大門,但是在他之間碰觸到那只金屬門把的瞬間,明亮的火花沿著他的手指直接竄上了他的胳膊。 芙格飛了出去,一陣白色的光芒尖銳地刺入他的瞳孔。 “加爾文——” 他慘叫了起來。 劇烈的疼痛讓他的肺部像是快要爆炸一樣,每一口呼吸都會灼燒他的鼻腔,芙格蜷縮在加爾文的門外的走廊上,全身的肌rou無法控制地痙攣了起來。 這疼痛并不是來源于rou體,他清楚地知道這一點,rou體上的疼痛對于他們這樣的異類來說并算不上什么,真正的痛苦來源于靈魂,就像是此刻,芙格深深地覺得自己的靈魂似乎已經被活生生地撕裂成了碎片。 然而,在感到痛苦的同時,從芙格的靈魂深處溢出了強烈的喜悅和極大的恐懼,兩種截然相反的情緒被那種劇烈的疼痛緊緊地包裹著,肆虐在他的身體里,guntang的眼淚順著他的眼眶洶涌地流出來,在模糊的視線中,他看到了自己身體上的像是觸電后留下來的花紋。 那是一連串的扭曲十字紋。 【有什么東西降臨了。】 【就在這里。】 【就在加爾文的身上。】 漸漸的,他感到自己正在變得透明,虛弱。 【哦,不!】 芙格痛苦地呻吟了起來。 一只巨大的黑狗緩慢地從意識之海的碎屑中走出來。 它紅色眼睛疲憊地凝視著芙格。 它是梅瑟。 作為痛苦的承受者,它順應著芙格的痛苦而來,并且獲得了身體的主導權。芙格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還不到時候……加爾文還沒有做好準備面對一條棲息在人類身體里的“狗”。 可是芙格沒法抗拒。 梅瑟已經越過了他,走向了意識的表層。而芙格自身的意識在極大的敬畏,歡喜和恐懼中變得冰冷和沉重,最后,他無法抗拒地沉了下去,沉了意識的深處…… “嗷嗚?!?/br> 在現(xiàn)實中,“芙格”的身體停止了抽搐和痙攣,并且發(fā)出了一聲含糊的嗚咽。 “他”搖搖晃晃地四肢著地爬了起來,回到了加爾文的門口。“他”將臉貼在那冰涼的門板上,手指輕輕地摳刮起了那質地堅硬的櫸木木板。 “嗚嗚……嗚……” 它持續(xù)地低聲嚎叫著。 幾分鐘后,門后面?zhèn)鱽砹思訝栁牡囊宦晲灪摺?/br> “老天……” 有些沉重的腳步聲響起來,隨后那扇房門被打開了。 “抱歉,我想我做了一個噩夢然后滾下來了……”加爾文揉著自己被地板撞紅的額角,睡眼朦朧地沖著門外的人沙啞地解釋道。 他的聲音中斷了幾秒。 “呃,芙格?”加爾文低下頭,有些震驚地看著伏趴在地上的青年,“……維吉利?” 他換了一個稱呼。 梅瑟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在確認加爾文平安無恙之后,它顯得安心了許多,所以它就跟往常一樣在加爾文的腳邊趴了下來,將下巴搭在了前爪(手)上。 “嗷?!?/br> 一聲歡樂的狗吠聲從“他”的嘴里冒了出來。 —— 讓我們把時間往回稍微撥一點,一丁點兒。 就是加爾文在同他死去的父親對話的同時,在距離他們數(shù)個街區(qū)的地方,一對母女也在交談。 “伊莎……我親愛的伊莎,你知道我有多愛你對嗎?” 瑪?shù)铝兆诖策?,她穿著那件黑袍子,在房間里昏暗的光線下,她那張蒼白的臉就像是漂浮在半空中的鬼魂一樣。 伊莎屈著身體,她緊緊地縮在床角,胳膊抱著自己的膝蓋。 “是……是的?!?/br> 她小聲地回答道。 瑪?shù)铝瘴⑿α似饋?,因為長期“凈化”自己的身體的緣故,她的身體已經出現(xiàn)了輕度的脫水,而最直觀的顯示就是她臉上那密密麻麻的細紋,當她微笑的時候,那些皺紋拉扯了起來,像是一張透明的網籠罩著她的臉。 她的眼睛亮得可怕。 “多好啊,我的孩子,我愛你,你也愛我——所以你會幫助我的對嗎?” 伊莎咽下了一口唾沫,不知道為什么,她覺得好冷。 “mama……” 瑪?shù)铝占t腫的眼眶里涌現(xiàn)出了絕望的眼淚。 “你必須得幫助我,伊莎,我必須得成為正式會員……但是我沒有參加受洗……嗚嗚嗚嗚……我最好的機會……天啊,天使的榮光就在我的眼前,可是我就這樣錯過了……那個魔鬼想要阻礙我……他想要攔住我,讓我留在地獄里……” “牧師先生應該過幾天就回來了。今天晚上只是出了意外不是嗎?” 瑪?shù)铝漳钦Z無倫次的模樣讓伊莎感到非??只?,她干巴巴地安慰著自己的母親,然而她才剛伸出手,手腕就被瑪?shù)铝账浪赖乜ㄗ×恕?/br> 瑪?shù)铝漳橆a上的肌rou在無意識地抽搐。 “不,你不懂……噓……他不會回來了?!彼⌒囊硪淼販惖揭辽亩呧止镜?,“魔鬼已經把他吃了!這是魔鬼的陰謀……” “mama,你今天受到了太多的驚嚇而已,你得好好的睡一覺。” “伊莎,我可愛的伊莎,你聽我說,你必須得聽我說——就像是導師們說的一樣,魔鬼已經來了,它們想要吞噬我們,它們正在毒害這個世界——” “mama……” “我必須得保護好你,伊莎,我必須得到天使的榮光……今天晚上我就是靠著天使的榮光才逃脫的……魔鬼害怕它……牧師沒有帶上吊墜所以他被吃了……”瑪?shù)铝寨偗偘d癲地重復著這幾句話,她猛地扯下了脖子上的天使吊墜塞到了伊莎的手中,“我得成為正式教徒。我……我必須得這樣做……不然魔鬼還是會來的……” 伊莎掙扎了起來,她感覺自己的手腕幾乎都要被瑪?shù)铝掌嗔恕?/br> 眼淚不由自主地從她的眼睛里涌了出來。 “mama,求求你,別這樣?!?/br> 然而面對伊莎的痛呼,瑪?shù)铝諈s像是完全沒有聽到一樣,她死死地盯著自己的女兒,嘴唇上的皸裂縫隙中冒出了一些血痕。 “答應我,伊莎,你會答應我的對嗎……你會幫助我……” “嗚嗚嗚……mama……“ “答應我……” “好的,mama,我答應你,我會的,你說的事情我會去做的!” 伊莎睜大了眼睛,她在恐懼和迷茫中嚎啕大哭了起來,最終給了瑪?shù)铝沾_認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