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梁禎不疾不徐地起了身,踱至張年瓴身邊,宸貴妃惱怒地瞪著這個時候偏出來打岔子的他,梁禎不予理會,只問張年瓴:“遺詔可否給本王瞧瞧?” 張年瓴眉頭緊鎖:“昭王這是何意?難不成是懷疑遺詔作偽嗎?!” 梁禎淡道:“偽不偽的,須得看過了才知道,張閣老何必這般焦急,倒顯得心虛了。” 張年瓴一愣,隨即大怒:“信口雌黃!豎子休要污蔑老夫!” “那便將遺詔拿給大家一塊瞧瞧吧。”梁禎的語氣不重,姿態(tài)卻十足強硬、不容置喙。 不單是張年瓴,與他同樣奉命保管遺詔的另兩位閣老亦漲紅了臉,文臣本就最在意自己的清譽,更別提梁禎懷疑他們的還是牽連九族的大罪。 殿中眾人的神色俱都變了,各種打探猜疑的目光落在張年瓴幾人身上,宗室王公中,亦有人帶頭喊道:“既如此,幾位閣老就把這遺詔拿給我們都看看吧!” 祝云瑄不動聲色地望了一眼說話之人,是昭陽帝的一個堂兄,封了顯王。祝家的這些王爺,不算那去了封地上的,留京的里頭已沒有昭陽帝的親兄弟了,顯王算是同輩之中與昭陽帝親緣最近的,很得昭陽帝厚待,便是一眾皇子見了他,也要恭敬喊上一聲皇伯父。 張年瓴氣惱不已,又不得不將遺詔遞給梁禎:“昭王瞪大眼睛看清楚了!遺詔是陛下生前親手所書,可有半分作偽!” 梁禎面不改色地接過,快速瀏覽了一遍,沉下了目光:“可巧,本王這里也有一份遺詔,也是陛下生前親手?jǐn)M的,至于內(nèi)容……本王亦不知與這份是否一樣,陛下寫下遺詔的時候馮公公也在場,與本王一同做的見證,不若就讓馮公公來宣讀吧。” 張年瓴愕然:“怎可能還有另一份遺詔!老夫為何不知?!你到底想做什么?!” 梁禎淡定反問他:“為何閣老就一定知道沒有另一份遺詔?讀還沒讀,閣老這是在擔(dān)心什么?” “你!” 滿殿嘩然,一眾人開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宸貴妃絞著手里的帕子,死死瞪著梁禎,梁禎渾不在意,再次提醒面色已十足難看的張年瓴:“還是趕緊把遺詔讀了吧,以慰帝心,亦安天下?!?/br> 顯王嚷嚷著:“讀讀讀!當(dāng)然得讀!” 其他人不論抱著什么心思的,紛紛出言附和起來:“既然還有一份遺詔,當(dāng)然得讀。” “就是,怎么說那也是陛下的遺旨啊?!?/br> “趕緊讀啊,還耽擱什么……” 馮生捧出圣旨展開,緩聲念了起來。 前頭的內(nèi)容都是一樣的,從中間一部分起,卻完全變了樣。 “皇五子瑞王云瑄仁孝天植,德器夙成,宜上遵祖訓(xùn),下順群情,即皇帝位……” 遺詔尚未讀完,宸貴妃便失聲喊了出來:“這不可能!” 她踉踉蹌蹌地爬起身,掙扎著想要去搶馮生手中的圣旨,失態(tài)地嚷著:“這是假的!這一定是假的!你們好大的膽子!竟然矯詔以圖謀皇位!” 馮生皺著臉往后退,嘴里喊著冤:“娘娘您明鑒啊!便是借奴婢一萬個膽子,奴婢也不敢做這大逆不道之事啊!” 宸貴妃這一亂,被嚇著了的祝云瓊也跟著哇哇大哭起來,祝云瑄緊抿著唇,一言不發(fā),卻能感覺到許許多多的目光已轉(zhuǎn)向了他這邊,帶著畏懼、猜疑與打量。 張年瓴氣得渾身發(fā)抖:“荒唐!荒唐!你們……你們好大的膽子!” 梁禎依舊是那副不緊不慢之相:“這倒是稀奇了,兩份遺詔上的內(nèi)容竟有這般不同……” “你這份定是假的!” 幾位閣臣先后喊了起來,一個個氣得臉紅脖子粗,梁禎并不理睬,只道:“既然有兩份完全不同的遺詔,那便讓眾人一塊來評說評說吧?!?/br> 兩份遺詔在一眾人手中輪番傳閱,光從面上看這兩份遺詔上的字跡都是一樣的,俱是出自昭陽帝之手,也都蓋上了玉璽,只是這內(nèi)容卻是大相徑庭,實在叫人不知該如何定論。 張年瓴身后的另一閣老爭辯道:“那日陛下傳召我等入宮,陛下親手寫下詔書時我三人都在場!怎可能做偽!分明是昭王你居心叵測,杜撰了這另一份遺詔意圖謀朝篡位!” 梁禎神色一冷:“謀朝篡位?本王謀什么朝篡什么位?遺詔所書以五殿下瑞王即位,本王與瑞王素?zé)o交集,為何要冒這抄家滅九族的大罪偏幫他?” 不等對方反駁,他又道:“倒是九殿下是本王外甥,九殿下母妃宸貴妃是本王堂妹,本王與她同姓梁,要說幫,本王也該幫他們才是,更何況你們手中那份遺詔還給了本王攝政監(jiān)國之位,本王若真欲意謀朝篡位何苦放著攝政王不做,去為毫無交情的五殿下賣命?” 宸貴妃憤恨不已:“梁禎!你是故意的!你怎能做出這種事情!你——” 梁禎冷眼覷向她,沉聲提醒道:“宸貴妃娘娘,慎言?!?/br> 觸及他寒若冰霜的目光,宸貴妃悚然一驚,背上無端地冒出冷汗,想到某些事情,嘴唇動了動,卻再不敢說了。 張年瓴悲憤罵道:“豎子敢爾!” 梁禎立刻反唇相譏:“幾位閣老不要仗著是百官之首,便沆瀣一氣、欺君罔上、禍亂朝綱,假造傳位圣旨等同謀逆,你們非要立個奶娃娃做傀儡皇帝,到底是想做什么?顧命大臣不夠滿足你們,還想改朝換代不成?” “你——!”張年瓴被梁禎的咄咄逼人激得一口氣沒提上來,差點厥過去,全靠身后同僚扶著,才勉強立住身形。 大殿內(nèi)眾人你望我,我望你,誰都不敢在這個時候冒頭。 梁禎冷眼看著,再次問眾人:“如今兩份詔書擺在這里,各位以為如何?” 無人敢應(yīng)聲,祝云瑄神色復(fù)雜地望向這個時候也能淡定自若、泰然處之的梁禎,心頭滋味更是格外復(fù)雜難言。梁禎并未看他,只與那幾位閣臣對峙著。 張年瓴在昭陽帝的尸身前跪了下去,痛哭嚎啕:“陛下?。±铣?xì)v經(jīng)三朝,從來恪盡職守、忠君不二!臣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可如今……如今臣卻是替您守不住這大衍江山了啊!臣無顏再茍活于世,不如這就隨您一并去了?。 ?/br> 梁禎淡漠道:“張閣老這話未免太過了,這是在咒我大衍山河破滅嗎?” 這話委實誅心,那張年瓴竟是被氣得當(dāng)場吐了血,整個大殿里頓時亂成一團。 混亂間,外頭忽然響起了一串急如驟雨的腳步聲,皇宮禁衛(wèi)軍里里外外地圍住了整個甘霖宮,便是在殿內(nèi)也能透過模糊的琉璃窗,看到外頭攢動的人影和火把,隱約傳來的刀劍離鞘的唰唰聲響更是叫人驚懼不已。 禁衛(wèi)軍統(tǒng)領(lǐng)進到殿內(nèi)來,掃了一眼殿中的狀況,恭敬請示梁禎:“陛下駕崩,恐內(nèi)宮出現(xiàn)異亂,下官已下令加強了宮中巡邏與守備,還請王爺示下?!?/br> 那一刻殿內(nèi)之人的臉色都變得極其微妙,似乎這才記起早在昭陽帝病重臥榻之時,整個京城的兵馬包括皇宮禁衛(wèi)軍,都已歸面前這位盛氣凌人不可一世的異姓王統(tǒng)一調(diào)令了。 他若是真想謀朝篡位,自己坐上那個皇位都未嘗不可。 已狼狽不堪的張年瓴見狀更是氣極,怒斥道:“你叫這些人圍了這甘霖宮……你……你是想威逼我等就范!你休想!老夫便是死,也絕不會讓你這等亂臣賊子如愿!” 梁禎輕瞇起眼睛,眼中最后一絲耐性亦宣告耗盡。 第五章 塵埃落定 大殿之內(nèi)劍拔弩張,榻上昭陽帝的尸身已無人在意,眾人的焦點全在那兩份截然不同的傳位遺詔上。張年瓴不愧是三朝元老,便是被氣得吐了幾回血,依舊毫不退讓,很快又中氣十足地罵了起來。 梁禎不再搭理他,接過那已在一眾人手中傳了個遍的兩份詔書,沉了沉目光,忽然開口,卻是沖著妃嬪中一正低著頭小聲啜泣的女人說的:“昭儀娘娘,十日之前您晉位昭儀時所接冊文是否尚在寢宮之內(nèi)?” 被點名的方昭儀嚇了一跳,好半天才囁嚅道:“在,在的……” 梁禎點了點頭:“可否麻煩昭儀娘娘托人,去寢宮將冊文取來。” 方昭儀膽怯道:“昭,昭王……你要做什么?” 張年瓴等人亦不耐煩道:“你這又是故弄什么玄虛!現(xiàn)在說的是陛下的遺詔!你叫昭儀娘娘拿冊文來是要作甚?!” 梁禎視線轉(zhuǎn)向那幾人,眼里閃過了一抹若有似無的嗤笑之意:“半月之前,陛下的寶璽被九殿下不慎摔了一個角,雖說用金補全了,但印文細(xì)看之下在缺角之處深淺是有細(xì)微差異的,這半個月陛下病重未理朝事,圣旨詔諭全都停發(fā)了,幾位閣老便不知道,只是十日前陛下感念昭儀娘娘生育三殿下有功,晉了她的位份,冊文上蓋的璽印與我手中這份遺詔上的應(yīng)是一樣的,至于幾位閣老拿出來的這份……” 滿殿嘩然,張年瓴瞠目欲裂:“你休要胡言亂語!那日陛下召我等進宮時玉璽分明還是完好無損的!怎可能摔碎!分明是你信口雌黃!” “是嗎?”梁禎淡淡重復(fù),轉(zhuǎn)向了宸貴妃,“不若貴妃娘娘來說說吧,您是不是親眼看著九殿下貪玩摔壞了陛下的玉璽?” 宸貴妃扯著帕子目光閃爍,咬緊了唇不肯吭聲,見她不答,梁禎冷聲吩咐人:“那便將九殿下 身邊伺候的人都叫進來問個明白,那日看到這事的可不止一二人。” 三兩嬤嬤太監(jiān)被帶進來,剛跪下便嚇得什么都招了,前些日子九殿下確實不小心摔壞了玉璽,宸貴妃還不許他們到處去宣揚,推了個小太監(jiān)出去頂?shù)溸@事就了了。 宸貴妃慌亂爭辯道:“可陛下病重臥榻并不知道這事?。∷詾橛癍t還是完好的,是你弄了個假的玉璽給他誆騙他!” “荒謬,”梁禎冷哂,“玉璽摔了陛下怎可能不知?那頂罪的小太監(jiān)至今還在受苦刑,貴妃娘娘不覺得自個這話可笑至極嗎?” 馮生亦道:“當(dāng)時陛下發(fā)了好大的脾氣,過后又讓奴婢用金子把玉璽給鑲好了,奴婢這就去將玉璽取來?!?/br> 三位閣老終于徹底慌了神,張年瓴怒視著梁禎,悲憤至極:“這不可能!這怎可能……是你做的!你這個逆臣賊子分明是你早就計劃好了這些!” 梁禎并不理他們,方昭儀宮里的人已經(jīng)將冊文給送了來,這一對比便一目了然,確實與梁禎拿出來的那份遺詔上的印文深淺變化是一致的,且馮生取來的玉璽也確實有一角是用金子補上了。 眾人看張年瓴幾個的眼神俱都變了,原本說來,比起梁禎,他們自然更相信幾位內(nèi)閣大臣,但證據(jù)擺在眼前,且外頭還有禁衛(wèi)軍虎視眈眈地守著…… 顯王第一個跳了起來:“好你個張年瓴,爾等幾個老匹夫竟也圖謀起我祝家的江山不成?!” 此言一出,那些尤在猶豫掂量的宗室紛紛低了頭,雖并未如顯王一般表態(tài),卻都不自覺地離張年瓴幾個挪遠(yuǎn)了些,端的是劃清界限涇渭分明的態(tài)度,張年瓴再次被氣吐了血,另一閣老激動爭辯道:“你們!你們這些人!陛下才剛剛殯天你們就要聯(lián)起手來逼宮!你們這些大逆不道的混賬!這傳位圣旨分明是那日陛下召我等入宮親手寫下的!你們這么做這是要叫陛下去了都不得安寧死不瞑目!” 顯王吹胡子瞪眼:“老匹夫你休要含血噴人!分明是你們幾個聯(lián)起手來矯詔以圖皇位!如今證據(jù)確鑿豈容你等在此辯駁!” 馮生適時添上一句:“那日陛下確實傳了三位閣老進宮,只是與你們密談之時將奴婢等人全部打發(fā)了下去,除了三位閣老,并無人知曉那日陛下到底與你們說了什么……是否真有將傳位遺詔給你們,那也……” “你這閹人!休要在此胡言亂語!” 張年瓴憤怒打斷他,馮生縮了縮脖子,不再說了,顯王眼珠子轉(zhuǎn)了一圈,轉(zhuǎn)身走去祝云瑄身旁,恭恭敬敬地將他扶了起來。 除了還在怒叱的張年瓴幾人,所有人的目光都已落到了祝云瑄的身上,祝云瑄眉頭緊鎖著,神色嚴(yán)肅地掃了一眼在場之人,顯王第一個拜倒下去:“臣,叩見新皇陛下,萬歲萬萬歲!” 擲地有聲的叩首,眾人的心跳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梁禎看向除張年瓴之外的另三位內(nèi)閣輔臣,從剛才起他們幾人就未怎么出過聲,匍匐在地低垂著腦袋,仿佛置身事外一般:“劉閣老,李閣老,鄧閣老,你們怎么看?” 那三人身子一凜,為首的一個緩緩抬起了頭,避開了張年瓴幾人吃人一般的目光,猶豫再三后咬咬牙轉(zhuǎn)身跪到了祝云瑄面前去,另兩人當(dāng)即跟上,一同參拜新君。 宸貴妃徹底癱軟在地,自知大勢已去。 除了還突兀立在人群之中的張年瓴三個,所有人,從宗室到后妃乃至一眾皇子,都已跪在了祝云瑄的面前。梁禎一個眼神遞給那禁衛(wèi)軍統(tǒng)領(lǐng),張年瓴幾人轉(zhuǎn)瞬間便已被拿下,還要爭辯,梁禎卻再不給他們機會,冷聲道:“張年瓴、王辭、曹新銳三人包藏禍心,矯詔以圖謀不軌,即刻下獄,押后待審。” 張年瓴幾人只來得及哭喊一聲“蒼天無眼”,便已被禁衛(wèi)軍堵住嘴拖了下去。 這下殿內(nèi)眾人更是噤若寒蟬,梁禎轉(zhuǎn)過身,面朝著祝云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笑,在對方復(fù)雜的目光注視下,坦率跪了下去。 祝云瑄閉了閉眼睛,平復(fù)住過于跌宕的心緒,沉聲下令:“遵皇考遺旨,著宗親大臣持服守喪二十七日,自今日始,不可懈怠。” “謹(jǐn)遵圣諭!”眾人齊聲應(yīng)下。 詔諭傳出宮外,百官跪拜新君,至此,塵埃落定。 夜色更深,白日喧囂散去,入夜之后的靈堂之上只余祝云瑄一人,安靜地跪在皇帝梓宮前,搖曳的黯淡燭光映著他無波無瀾的面龐。 腳步聲在身后響起,不用回頭也知來的必定只有那一人。 梁禎行至祝云瑄身旁,跪坐下去,淡聲道:“陛下在這里守了幾日了?每日睡不到兩個時辰,難不成您想剛剛即位便先累垮了自己?” 祝云瑄的眸光閃了閃,沉默片刻,問他:“外頭怎樣了?” “能怎么樣,該抓的人抓了,該殺的人殺了。” 這一場即位風(fēng)波已傳得人盡皆知,即便祝云瑄順利得到皇位,質(zhì)疑聲卻絕不會少,光是張年瓴等人的下獄,就足夠叫滿朝文臣和天下讀書人對他這個新皇心生疑慮,只是迫于梁禎手中權(quán)勢,無人再敢出來說什么而已。 “張首輔他們……” 梁禎不在意道:“他們犯的是誅連九族的滔天大罪,陛下仁慈,念在他們從前也算勞苦功高,只抄了他們滿門,不牽連其他?!?/br> 祝云瑄神色微黯,梁禎看著,勾了勾唇角:“怎么,陛下可是舍不得了?覺得可惜了?” “殺了便殺了?!?/br> 梁禎似笑非笑:“也是挺可惜的,幾位閣老都是難得的飽學(xué)之士、國之棟梁,就是過于迂腐了些,非跟陛下您過不去,如今倒好,落了個晚節(jié)不保的下場,還連累了家人,陛下您初登基,沒了這幾位股肱之臣,倒似無人可用了?!?/br> 祝云瑄冷淡覷向梁禎:“豈非正合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