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jié)
她在方才那位好心少女的指引下,選了一張空書案坐下。她的位置離祁醉很近,她低著頭不敢去看他,也不敢去聽周圍對她的議論聲。 這些議論聲同樣困擾著暮幻,她很不喜歡被人在背后拿她與暮善比較。 但她又是矛盾的,她更不喜歡的是聽到他們一口一個“暮家庶女”的叫暮善,就仿佛時刻提醒著她,如今的暮府和從前不一樣了。 他們家的事情鬧得滿城皆知,成了別人閑暇時的談資。大家都說,沒想到面上一本正經(jīng)的暮大人,會看上煙花柳巷的那種女子,想必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而她也不得不承認(rèn),她娘親和爹爹之間,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林眠音沒有同她說起什么,但她能感受到。 她不再是知州大人獨女,或許,她從來都不是。 角落傳來“嘭”的一聲巨響,是木凳被踢翻的聲音。 暮幻尋聲望去,是非明瞇著眼睛起身,面帶兇焰,不滿周圍聲音嘈雜。 暮幻方才進(jìn)來的時候被飛來的書本子嚇了一跳,竟然忘了像平常那樣第一時間在角落中搜尋非明的身影。 此刻見他一副沒睡醒的樣子,想必自己進(jìn)門前他就已經(jīng)在學(xué)堂里了,只是不知躲在那里睡覺呢。 被他鬧出這大地動靜,學(xué)堂里的少年都被震懾住了,愣了幾瞬,沒再作聲。 暮幻看著非明懶洋洋地伸展胳膊,突然嘴角揚起,心中如暖流傾注。 非明也在看她,他對著她勾勾手指,“暮幻,過來?!?/br> 暮幻一愣,少年們也看向她。 暮幻問他要做什么,他又不耐煩地道了一句,“我讓你過來?!?/br> 她站起身走過去,祁醉咬牙低聲道:“沒骨氣!軟骨頭!他讓你過去就過去!和本少爺對抗時的氣勢都哪去了!” 暮幻聽見了,不打算理他。 非明嫌她慢,直接過來扯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邊坐好。 暮幻輕輕地推了推他,“非明哥哥,什么事?。恳粫合壬搧砹??!?/br> 非明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暮幻卻感覺到他的手在桌下摸索著什么東西。 果然,他拿出一本冊子,壞壞地笑道:“昨日的策論,我忘記寫了。” 他把筆墨遞給她,言外之意是——你幫我寫。 暮幻哭喪著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你!”她不想被人聽見,壓低了聲音,“你現(xiàn)在才給我!先生就要來了!” 非明挑挑眉毛,用手指在桌面敲了幾下,一字一頓道:“快——點——啊?!?/br> 暮幻拿起筆墨幫非明抄寫先生新授的策論,寫著寫著,忽而一雙手捂在了她的耳朵上,她的手頓了一下,臉頰沒來由地紅了。 她知道,是非明哥哥的手。 他低聲道:“以后,都不要聽?!?/br> 第21章 暮恒之對兩個女兒的功課要求甚是嚴(yán)格。 自從暮善開始念書之后,暮恒之每晚從衙里回來必定會去一趟薛憐那里,在探望薛憐及腹中孩子的同時,也會問一問暮善功課的情況。 薛憐說,自己的出身不好,暮善跟著她受苦,連念書也比別家孩子晚一些。奈何她自己沒有念過書,偶有暮善不懂的時候,她這個作娘的不能手把手地教暮善,看著又心急又心疼。 暮恒之聽了心軟,此后不管公務(wù)再忙,都會余出一段時間來親自教導(dǎo)暮善的功課。但他又擔(dān)心暮老夫人會責(zé)怪,或是府里的下人私下議論他嫡庶不分,因此在教導(dǎo)暮善的同時也不忘去查驗?zāi)夯玫墓φn。 這可愁壞了暮幻。 從前暮恒之可從來不會這么頻繁地往她院里跑,雖然都是走走過場,隨便問上一兩句,不會停留太長時間,但是他來的時間不定,有時是晚膳過后,有時則是她就寢之前。 總之,暮幻擔(dān)心爹爹的‘突襲’再也不敢像之前那樣偷偷翻墻溜出去,或是與非明一起,在屋內(nèi)肩并肩地抄書。 非明知道暮恒之最近常來,也很識趣地不來翻她的窗戶。但是,他有一件事情卻是雷打不動地在堅持——不做功課,要將他的那一份也丟給暮幻。 有時是在第二日早晨,他會要求暮幻早些到書院,將一堆皺巴巴地紙張丟給她,“諾,功課沒寫完,你看著辦啊?!?/br> 有時會是在傍晚下學(xué),他會半路將要離開的暮幻截下,把她推到自己的座上,摁著她的肩膀,“別走啊,先幫我把今日的功課搞定?!?/br> 暮幻抗議過。 然而抗議無效。 因為非明哥哥會說,“你不寫就算了,反正明日先生發(fā)現(xiàn)了、要罰我抄書,那些書還是歸你抄!” 暮幻偶爾會和他賭氣,“我才不管先生會不會罰你呢!”她就是不肯提筆,噘嘴著和非明僵持著。 這個時候,非明不會接她的話,只是在一旁雙手抱胸,懶洋洋眨眼看她,看得她心頭小鹿亂撞,面頰緋紅。 然后,她就乖乖提起了筆。 她不得不承認(rèn),她真的不舍得非明哥哥受罰,哪怕是先生用戒尺鞭打他的掌心,這種于他而言不痛不癢的小小懲戒,都會讓她紅了眼睛。 相比暮幻這邊的苦中帶甜,暮善的日子過得卻不如預(yù)想中那么順心。 她將近十歲才開始學(xué)念書,根本追不上同窗們的腳步。 雖然從前養(yǎng)在外頭的時候,暮恒之也會教她,但他畢竟來的少,也只限于教她一些簡單的寫字背詩,不過皮毛而已。 先生在讀起長篇策論的時候,什么《論貴栗疏》,什么《賢良對策》,她是一句都聽不懂。暮恒之在教導(dǎo)她功課的時候,幾次流露出不耐煩與失望的神色,讓她心里很不痛快。 可偏偏暮幻都會,暮恒之去暮幻院中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會出來,聽說是因他提的問題暮幻都能答上,無需再教。先生也不止一次地夸過她寫的策論非常有見地,若她是個男兒,幾年之后科考必定會高中的。 外人說起暮幻的時候都以“知書達(dá)理”贊之,而在背地嚼她舌根的時候則會說“龍生龍,鳳生鳳,舞女的女兒怎么能奢望她賢良淑德”。 暮善恨地牙癢,心中暗暗與暮幻較勁。 暮善在休息的時候,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圍著幾位先生不停地發(fā)問,讓他們再解釋一遍那些拗口的文章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不怕先生怪她蠢笨,只怕自己永遠(yuǎn)都比不過暮幻。 當(dāng)然,許多先生不在的時候,她會尋求的幫助。但少女們大多不愿意與她說話的,只有少數(shù)幾個認(rèn)為她長得不錯、可以褻玩的富家少年愿意接近她。 不過她最常做的,是拿著書本走到祁醉身邊,嬌嗔地問他:“祁公子,先生方才講的我不是很懂,你能再與我說一遍嗎?” 祁醉一臉錯愕,用看怪物一般的眼神盯著她,“你問我?你以為我會嗎?!” 接著他眼珠一轉(zhuǎn),壞笑地去踹暮幻的板凳,“喂,暮幻,她問的這句是什么意思???” 暮幻把桌案和板凳都往前挪了一尺,捂住耳朵,不聽。 祁醉又氣得牙癢,對暮善更沒了好臉色。 暮善只好咬著唇,悻悻地回自己位上,想著等下次祁醉情緒好些再與他說話。 * 年前的最后幾日,榕州下起了綿綿細(xì)雨,潮濕陰冷,讓人十分難受。 暮幻這幾日都暈沉沉的,渾身沒力,念完最后一日書后當(dāng)晚就病了,一夜高燒不退。 她身子嬌弱,最怕吹風(fēng),往年這個時候她大概都已經(jīng)病過一場痊愈了。原想著今年衣裳穿的厚實,又有方念離為她做的厚實斗篷護(hù)著,應(yīng)該不會再病了,沒想到還是受了涼。 書院休沐后,她一連在房里休養(yǎng)了好幾日,林眠音心憂女兒親自照顧著她,苦澀的湯藥喝了一碗又一碗,直到除夕那夜整個人才精神一些。 每年大年三十,是榕州城最熱鬧的一日,鞭炮齊鳴,鑼鼓喧天,家家戶戶大紅燈籠高高掛。往年這一日,非明都會帶著暮幻偷溜出去,去看城里最有名的舞獅,兩人手牽手穿梭在看熱鬧的人群里,然后在年夜飯的爆竹打響之前趕回府里,一家人吃一餐熱鬧的年夜飯。 從前暮幻最喜歡這一日了,熱鬧喜慶,還有紅封可以拿,府里到處都張燈結(jié)彩,全府上下更是笑臉盈盈的。 然而今年卻不同了,暮幻病方好,不能再出去受涼,舞獅自然是去不得了,非明雖然提前來看過她,為她搜羅來不少小玩意小吃食,但她心里總是覺得少了些什么。 或許是林眠音與暮恒之疏遠(yuǎn)的讓她心里不是滋味,亦或許是想到從此以后每年的飯桌上都要出現(xiàn)暮善的臉,讓她心中膈應(yīng)。 一整天,暮幻都待在自己屋里不曾出去,外頭傳來的熱鬧的喧囂似是與她無關(guān)。適逢年夜飯的時辰,碧落才為她梳洗打扮一番,換上方念離為她做的大紅襖裙,往前廳去。 今年的年夜飯也是林眠音吩咐下人籌備的,做的菜式不再按照暮恒之的喜好,而是換成的暮幻喜歡的菜式。 然而她卻沒什么胃口,因為她還未上桌,老遠(yuǎn)地就瞧見了暮善和薛憐。 暮善是第一次在大府邸中過節(jié),神色飛揚,眸中充滿期待。而薛憐呢,只有在府中舉辦內(nèi)宴時才能出來露臉,平日妾室是不許登堂的。她瞧上去依舊是那么柔弱嬌滴,聽說她懷身孕已有三個月了,厚實的襖裙包裹下小腹平平,身形絲毫未走樣。 一頓年夜飯因為薛憐的出現(xiàn),桌上的每個人面色都不好看。 林眠音倒是平靜,面無表情,一雙眸子卻格外空洞,她入座后不停地為暮幻布菜,再不看其他人一眼。 楊茹本就身份尷尬,坐在席上不敢多說什么話,默默地服侍暮老夫人用飯。 暮恒之有意緩解氛圍,對暮老夫人說了幾句吉利討好的話,又教導(dǎo)暮幻和暮善在正月期間切莫貪玩誤了正事。 暮幻吃著菜,乖巧地點頭。 暮老夫人淡淡回應(yīng)了幾句,就以“身子不適”為由下了桌,提前回了永安堂,留下一桌子各懷心事的人面面相覷。 一頓年夜飯吃得不歡而散,暮幻覺得沒勁極了,隨便吃了幾口就回了自己院子。 夜幕降臨,外頭煙花絢爛,歡笑聲隔著幾道墻壁都能傳到她的耳中,她想或許只有他們暮府是這般冷清無味的吧。 暮幻沒想到非明會過來。 非明家中只有他和方念離兩人,往年的除夕夜非明必定會在家中陪伴娘親,沒想到這一次他卻來了暮幻這里。 他推開窗戶的時候,暮幻正抱著暖爐坐在榻上發(fā)呆,非明走到她后頭輕輕地捂住她的眼睛,“我?guī)Я四阆矚g的,你猜猜是什么?” “非明哥哥?”暮幻欣喜,非明的出現(xiàn)無非是她這一日以來唯一的慰藉。 非明“嗯”了一句,催她快些猜。她抓著非明的手背,連猜了幾樣,他都說不是。 最后暮幻實在想不出來,可憐兮兮地求他告訴自己。 非明把手放下,從背后拿出一大捆煙花棒,“這個可是我從如娘子的兒子手里贏來的?!?/br> 暮幻從小就喜歡煙花,奈何暮恒之說這些東西太危險,從來不許她觸碰,只好羨慕地盯著別人手里的。 非明知道她將將病愈,怕她再受風(fēng)寒,將自己身上的披風(fēng)解下罩在她身上才拉著她走去院里。 暮幻迫不及待地問碧落討要了火折子,碧落小心謹(jǐn)慎怕他們被煙火所傷,站在院里親自為他們點火、看著他們玩才放心。 一朵小小的焰火在夜色中亮起,絢麗奪目,暮幻拿著它在院里轉(zhuǎn)了幾個圈,臉上終于漫開了愉悅的笑容。 她以為這一夜會如這支煙花一樣在美好就流逝。可她沒有想到的是,想衣從院外急急忙忙地跑了進(jìn)來,氣喘吁吁地告訴她:“姑娘……薛姨娘她……她小產(chǎn)了!” 第2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