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節(jié)
文玉京卻不變色,就連語速也是一如往常的溫和:“宴師侄既不知我此言何意,我便請人來與你解釋一番?!?/br> 宴金華心頭一突,扭頭看去。 當他看到當初被他雇傭來畫同人小黃圖的畫師和竊走他錢袋的“盲眼老者”,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被兩名守山弟子押解著走上前來,眼前一黑,恨不得當場厥過去。 立侍在赤云子身側(cè)的蘇云馬上認出,底下一人是自己去伏鬼時在城中遇見的古怪老者。 如今見到他兩眼滴溜溜亂轉(zhuǎn),不見半分盲相,他心下豁亮,對赤云子拱手揖道:“師父,這便是我提過的我在城中遇到的預言之人。他路遇弟子身邊時,口稱不祥,弟子問他何意,他卻語焉不詳,奔逃而走。這……” 赤云子一揮手,止住了蘇云話勢:“師弟,這兩人?” 那兩人被烏央烏央的持劍道士包圍,哪里還摟得住,撲通撲通跪下,一五一十全招了。 那畫師還有些cao守,據(jù)實交代了杜撰畫本一事,只說自己畫時不知是兩位仙人,只是為了賺口嚼谷,有所沖撞,實在抱歉;可那裝神弄鬼的老者本就是著名破落戶,底線幾乎等于沒有,被滿身鮮血的文玉京找上時已然嚇破了膽,為了脫罪,索性把一切罪名一股腦往宴金華頭上推去,說自己什么都不曉得,都是宴金華指使,又拿事后城中傳得沸沸揚揚的“天雷劈山”一事說項,一口咬定宴金華才是災星,天雷就該劈在他頭上。 ……不得不說,也算是真相了。 而宴金華慘遭公開處刑,渾身上下難過宛如蟻噬。 待二人述畢,文玉京取出一枚描金繡紅的銀袋,道:“宴師侄,此物你可眼熟?” 宴金華看過去時,簡直感覺自己要中風了。 那是他被盲眼老者搶去的錢袋! 心浮氣躁,再加上被文玉京一口一個“宴師侄”叫著,宴金華血壓不住升高,腦子嗡嗡作響,肩頸處麻成一片。 他第一反應便是否認:“我沒見過,這不是我的東西!” 錢袋本就屬于貼身私密之物,他抵死不認,文玉京能奈他何? “你當真不識?” “笑話,天下錢袋千千萬,師叔又怎么能確定這是我的東西?” 那破落戶偏搶此時插嘴:“明明便是你給我的賞錢,打算封口!” 宴金華恨不得撲上去撕了這個老匹夫的嘴。 不說話能憋死你嗎,能憋死你嗎?! 再說,狗屁的賞錢!明明是你搶走的! 然而他豈敢在赤云子面前造次,只好忍下一口老血,淡淡道:“污蔑之詞,不足為信?!?/br> 文玉京看他一眼,笑了一笑,便對赤云子道:“前些日子師弟下山,想添置些書酒,卻無意間在一酒肆見到此人拿著錢袋買酒。師弟覺得此物做工有些眼熟,倒未曾細想。但幾日遭囚,師弟心中已有了答案。” 言罷,他將錢袋向上拋起,單手并指成劍,一道劍意掠去,錢袋凌空碎裂,幾枚僅剩的銅錢丁零當啷地滾落在地。 文玉京信手抓住空中飛舞著的一枚殘片,遞與身旁的任聽風。 鐵鉤銀畫的“宴金華”三字,就在錢袋內(nèi)側(cè)的左下角。 文玉京道:“……這便是我的答案?!?/br> 盡管事態(tài)發(fā)展已遠遠超出了池小池的預料,但這并不妨礙他即興表演一個痛打落水狗。 他將插話的時機和語氣掐得極準,話音微顫,輕聲道:“這銀袋,是弟子繡與宴師兄、以答謝昔日救命之恩的。袋內(nèi)繡有祈福之陣,以及宴師兄的姓名八字。我也給師父做過些針線活,是以師父能認出此物出自我手中……” 宴金華:“……”草泥馬。 這簡直像頭套絲襪去搶劫,結(jié)果絲襪后面貼著自己網(wǎng)購的真實地址和電話號碼一樣糟心。 “救命之恩?” 文玉京卻是冷冷一笑,推開攙扶著他的任聽風,緩步走到宴金華身前,抓住他的后領(lǐng),逼他正視那顆妖物頭顱:“你對著它講一次,你于書絕,有何救命之恩?” 宴金華這下才是真真正正被干懵了。 他真不認識這是哪個山頭的妖物??? 他激烈掙扎起來,大呼冤枉:“我當真不識!我冤枉!” “你冤枉?” 文玉京的呼吸有些粗重,單手壓住腰腹處,該是傷勢不輕。 他松開了控制宴金華的手,步履略不穩(wěn)當?shù)睾笸藘刹剑曇粢蔡Ц吡瞬簧伲骸爱敵?,書絕父母遭妖獵屠戮,原因為何?你敢說你不認得這妖物?你為了在比試中取勝,下毒暗害于我,被我識出手法與妖修類似,你敢說你沒有做過?我在莫邪陣中帶書絕前行,突然被異陣送至妖洞魔窟,群妖皆言是受“洞主友人”所托,你敢說你全不知情?” 一口氣說了這么多,情緒所至,文玉京強行壓抑的傷勢瞬間爆發(fā),劇烈咳嗽幾聲后,一股暈眩猝然襲來,文玉京身形一晃,向側(cè)邊倒去。 池小池一直在悄悄關(guān)注他,見勢不妙,立即起身,搶在所有人前面托住了文玉京的腰。 文玉京也反手鎖住了他的腰,往懷里一使力,池小池趴在了他的肩側(cè),倒像是主動撞入了他的懷中。 文玉京帶著血氣的黑發(fā)滑落在池小池肩上,有種暴力而圣潔的奇異美感。 他抬起手,把頭發(fā)撥開,小聲道:“抱歉,讓你擔心了?!?/br> ……聲音里哪里還有方才的咄咄逼人? 做完這個動作,他便倚在池小池的身上,失去了知覺。 在一片兵荒馬亂中,宴金華木呆呆地跪在原地,周身一陣泛熱,一陣泛冷。 文玉京所說的所有事情的前半部分,他都做過。 但是后半部分是什么東西?! 細細回想一番后,這話術(shù)中的陰險,簡直讓宴金華頭皮發(fā)麻! 自從文玉京開口后,他先拋出妖物頭顱,震懾全場,再坐實自己散布天象異聞、誣陷師徒二人有染之事,在這之后,無論他再說出何等指控之言,都會被認為是真的。 而他又偏偏在細細解釋之前昏了過去,這樣一來,竟是給了在場眾人無限遐想的空間! 謊言是很容易被拆穿的,但是,半真半假的謊話呢? 眼看文玉京要被抱下去,宴金華驚覺,如果公審就這樣結(jié)束,那他的名聲,他的計劃,他的主角夢,就徹底完了! 姓文的明明是被系統(tǒng)帶走的,哪兒來的什么“妖洞魔窟”? 當初,他只是遞了一封密信而已,那些妖修怕是根本不知道傳消息的人姓甚名誰,長什么樣子,哪來的指控? 這人明擺著是仗著自己知道故事情節(jié),為自己腦補定了罪! 宴金華這下是真心實意地跪了,膝行上前,痛哭失聲:“師父?。〉茏釉┩?!當真冤枉!” 這次他哭得沒有任何演技成分了,淚如泉涌,涕泗橫流,但是這已不足以打動赤云子。 他淡淡吩咐道:“書絕?!?/br> 池小池:“是?!?/br> 赤云子:“速速帶你師父返回回首峰,好生照看。聽風,去取最好的傷藥醫(yī)治,我稍后便去查看情況。至于宴金華……” 赤云子連一個眼神也不愿再給他,頓了一頓,道:“收押明月樓,擇日公審。” 宴金華看到幾名弟子迅速向自己包攏過來,驚恐萬狀,只得抓住最后一絲生機,竭力強辯道:“師父!莫要聽信文玉京之言!請聽弟子一言,此人……文玉京,口口聲聲稱他人是妖物,其實他才是妖!此人非是此世應有之人!他是——” 宴金華說完這話,在場諸人還未及議論,上位幾位尊長面色齊變。 ……他是如何知曉的? 本已將文玉京送至十數(shù)步開外的任聽風聞言,回眸看他。 他一掃往日逍遙浪蕩之態(tài),眼光極冷,一字字道:“宴師侄,你大約是病了吧?!?/br> 言罷,他伸手招一招自己的弟子。 任聽風所收的兩個內(nèi)門弟子機敏異常,受命上前,堵嘴的堵嘴,拖胳膊的拖胳膊,堵嘴的弟子還不忘往他口中塞入一顆麻實。 宴金華舌頭立時腫脹起來,麻痹不已,腫痛難當。 他掩著口,口水禁不住往下流,一句囫圇話也說不出來,仍不死心地吼叫:“他當真是——” 但聽夠了他的假話的人,已經(jīng)沒有人愿意聽他講的真話了。 …… 文玉京身上傷勢怪異,鞭痕清晰,像是經(jīng)歷了嚴刑拷打,體內(nèi)臟腑燒傷,內(nèi)傷甚是嚴重。 他昏迷前的只言片語,已足夠赤云子、任聽風等人拼湊出一個“真相”。 宴金華與妖修早有勾結(jié),因為文師弟知曉了他的秘密,宴金華竟起了滅口嫁禍之心。 他在迷蝶谷時脫離隊伍,趁機施術(shù),與妖修們里應外合,害文師弟被囚,段書絕蒙冤。文師弟在山中遭禁三日,受盡苦楚折磨,終于尋機逃跑,并斬殺了一名妖首,提了頭顱,以此為憑,回山來找宴金華算賬。 可以說,除了在某些細節(jié)方面有所出入外,幾人推理的整體方向沒什么問題。 服下幾顆丹藥,文玉京便醒轉(zhuǎn)了過來,精神也好了許多。 只是他身上傷得太重,乍一眼看去,簡直觸目驚心。 眾位師兄實在不能放心,一面叮囑他仔細養(yǎng)傷,萬勿留下沉疴,一面喚來段書絕,令他好生照顧文玉京,言語中對誤解他一事也有諸多抱歉。 段書絕似是對此事不甚在意,躬一躬身,便取了靈藥,前去煎煮。 待結(jié)伴離去時,赤云子留意看了一眼轉(zhuǎn)身去熬藥的池小池:“任師弟,方才與段書絕說話時,他似是有些心不在焉,不知他可否將我們的吩咐聽進去?!?/br> “書絕做事還算妥帖,不必掛懷?!比温狅L道,“況且,今日之前,他怕是并不知曉父母被宴金華所害一事。恩人變血仇,心中悵惘茫然,也不奇怪?!?/br> 赤云子想想,覺得確實如此,便不再多思:“封鎖漁光潭,將內(nèi)里諸物一一封存?!?/br> 任聽風:“可還要公審?” 赤云子聲音里也帶了倦意:“公審?再由得他在眾人面前說那些瘋話?待文師弟好些,我們再問問他具體情形如何,到時再定奪罷?!?/br> 前去煎藥的池小池過了足足數(shù)個時辰,也遲遲不入門,文玉京只能歪在榻上,散著頭發(fā),取了一卷書,讀一讀,好消遣光陰。 又等了許久,門外才傳來兩聲叩門聲。 當,當,小心謹慎,像是敲在人的心臟上,也是敲在池小池自己的心上。 那是一顆燙得發(fā)軟的心。 門內(nèi),沒有見到那人的面,文玉京就已不自覺笑了起來。 他將書卷藏入被中,清一清嗓子,但出口的話音仍是微啞:“進來?!?/br> 池小池進了門來,手里的紅木托盤里托著他花了這許久功夫才折騰出來的一小碗藥,以及一碟子小山似的蜜餞。 他走到床邊:“師父,喝藥了?!?/br> 文玉京雙手斂在被中,看起來沒有任何接碗的打算:“手上沒有力氣?!?/br> 池小池沒有多說什么,拿玉湯匙舀了藥湯,吹溫了,拿勺子在唇邊確認過溫度,才喂到他的口中,用勺面仔細刮去他唇角流出的幾滴藥液,又取了一小塊蜜漬杏脯,送到他口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