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2節(jié)
褚子陵是被冷水潑醒的。 冷水餿臭油膩,應該是洗過鍋的水, 因為緊接著襲來的一股鍋膩子味差點讓褚子陵嘔吐出來。 來人把他潑醒后, 便轉身離去, 丁鈴當啷地用大鎖鎖上了門。 褚子陵嗆咳兩聲, 污水混合著反酸的酸水從口角流出, 從胃到喉嚨口都攣縮成一團, 又燒又澀。 他隱約回憶起,自己似乎是因為打算從落腳的驛站中逃跑, 被南疆使團的人抓回, 痛打一番, 被生生打暈了過去。 這顯然是熟手所為,他身上的所有創(chuàng)口都不會傷筋動骨,卻足夠他動一下就痛得翻白眼。 康陽在旁人面前是個端莊的儒生模樣, 實際上卻陰狠得很。 在褚子陵被他的手下抓回來后,他用隨身的小扇輕輕敲著眼鏡腿, 溫和道:“吾受好友之托,務必將你活著帶回,可沒說不會將你削成人棍帶回。下次你若逃,最好寄希望能逃得掉, 若否,我會把你按塊帶回。好友深恨于你, 想必也不會苛責吾辦事不利?!?/br> 褚子陵抬起腫痛的眼皮, 艱難起身, 抹去臉上橫流的污跡。 他現(xiàn)在在一間空蕩蕩的小屋里, 脖子上狗似的套著一條鎖鏈,只夠他在方圓五米內(nèi)走動,甚至無法容他走到窗邊,查探外頭的狀況。 褚子陵臉色鐵青。 他腹內(nèi)緊急得很,但久等不見人來,喊叫無人應答,又不愿污了這唯一的一條褲子,只好咬牙在角落里解決。 在他強忍羞恥,用一根角落里的小樹棍解決了衛(wèi)生問題后,他開始了漫長又可怖的等待。 沒人理會他,沒人同他說話。 唯一能證明他沒被人關死在此處的,是每天送來的餿食。 一天只得兩食,每次只給他一刻用餐的時間,到了點,就會有個南疆長相的漢子面無表情地進門來,將盤碗收走。 褚子陵也識時務,每每狼吞虎咽,強吞也要把自己吞個半飽。 他還不能死。 康陽說了,他認識艾沙。 他得活著去見艾沙,哪怕是那個不知身份的副將也好。 這其中定是有誤會,只要他能解釋得通,他就還有翻盤的機會! 只是,他在野豬一樣地吞咽食物時,總會想到將軍府內(nèi)精致的小點心,以及與時停云同桌而食時那些不算奢華卻足夠美味的佳肴熱飯,口里的飯便更多添了幾絲酸澀味道。 意識到這點,褚子陵會抬起糊滿了餿飯殘渣的手,照自己臉上狠狠摜一巴掌,好叫自己清醒些。 想這些有什么屁用?! 他還有前途,還有希望,只要他抓得住,便還有東山再起之機,又何必像個窮困潦倒的破落戶似的回顧以往的輝煌?! 在他被囚的第六日,精神已見恍惚。 門被從外拉開時,歪靠在墻上的褚子陵動了動眼皮,便本能地手腳并用,往門口爬去,想去接他的飯。 滿室的異味叫來人皺了皺眉,示意兩個人進來,把褚子陵脖子上的東西取掉。 褚子陵被一天兩頓的餿飯喂得體虛氣短,也無力掙扎,只能像一條病狗似的任人盤弄。 他被剝光衣裳,草草按在熱水里,被人用鬃毛刷粗暴地從頭刷到尾時,那在中原司空見慣的熱水澡,叫他充滿污垢的毛孔紛紛張開,竟然給了他一種飄飄欲仙、恨不得溺死在其中的暢快感。 褚子陵宛如一只暈頭雞,被套上一件粗陋的麻布衫,推搡上前堂時,因饑餓和傷痛而困乏的神智才稍有回復。 他看向堂上端坐之人。 那是個陌生的武夫,單眼包著白布,褚子陵之前從未見過。 他想,想必是個無足輕重的人物了。 想到這里,褚子陵勉強挺直了腰桿,問:“你是艾沙?” 背后乍來一腳,把他一下踹趴在地。 那小廝用南疆文咒罵一句,隨即道:“你是什么東西?敢直呼艾沙大人名諱?” 上位之人擺一擺手,打量著面部腫脹得已看不出昔日清俊輪廓的人:“你就是褚子陵?” 褚子陵忍著窩火,道:“是。大人。” “我聽說你是奴籍出身?”那人飲了一口酒,“看起來不像啊?!?/br> 褚子陵說:“我本非奴籍,乃是自愿為奴?!?/br> “哦?” 如他所愿,那人果然起了些興趣。 褚子陵挺了挺酸痛的腰板,想等他追問,自己為何愿意自甘墮落,賣身為奴。 孰料,那人又呷了一口酒,話鋒一轉,輕蔑地哈了一聲:“……關老子屁事?!?/br> 他俯下身來,問褚子陵:“你可知道我是誰?” 褚子陵:“艾沙……” “色提·艾沙?!蹦侨塌椝频莫氀鬯蓝⒅易恿?,“我叔叔是伊布·艾沙,我父親死得早,是我叔叔將我一手帶大。你可認得他嗎?” 聽到那個熟悉的人名,褚子陵整個兒放松了下來。 他以為康陽口中的“艾沙”與他識得的艾沙碰巧是同姓,許是有仇,才要設計把自己帶來,好壞了他向上爬的青云之梯。 如今知道此人是那名艾沙的近親,且有恩于他,褚子陵便認定這不過是個誤會罷了,連作答的語氣都輕快了幾分:“認得。你若是不信,可帶我去見你叔叔。他自會給你一個交代?!?/br> 色提·艾沙專注地盯著他的眼睛,露出一口白牙:“你想去見他?” 褚子陵見他神情中隱有猙獰,覺得哪里有些不對勁了:“我……” 不等他說完,一杯熱酒便和酒杯一道在褚子陵臉上轟然炸開:“你殺我叔叔,如今還有臉說要讓他給你一個交代?你是什么東西?一個小小細作,卑賤奴隸,左右逢源,看見中原得勢,便要踩著我叔叔、踩著帕沙將軍的命往上爬,豈有這樣的好事情?!” 褚子陵心神巨震,只覺腦中轟鳴,像是被馬蹄踩了好幾個回合。 艾沙死了?為何此人言之鑿鑿,說是與自己有關? 不及細想,褚子陵便聽上位傳來憤怒的令聲:“將這個不知好歹的奴隸拖下去,在臉上烙上奴印,打斷雙腿,扔去便所,交給老窯,他自會知道怎么處理!” 褚子陵這下不敢再賣弄關子,掙扎起身:“那你可知道我是誰?!” 艾沙:“我管你是誰?” 褚子陵若是再有所顧忌,怕是會全盤皆輸,因此他嘶聲叫破了自己的身份:“我是南疆皇子!南疆王的私生子,你敢動我,南疆王不會輕縱了你去!” 艾沙一怔,上下打量他一番,旋即放聲大笑,生生樂彎了腰。 “當真是個瘋子!你說是南疆皇子,有何證據(jù)?” 褚子陵:“我有一塊南疆王的玉,可證身份!” “玉呢?” 褚子陵一滯,心尖再次抽痛起來:“我是有的,卻被那康陽扔入了蒼江……” 艾沙再次大笑,笑得褚子陵通身發(fā)冷:“我……當真有玉!你若是不信,你叔叔那里應該有一封信,信上描著那玉的樣子!” 艾沙的獨眼里已經(jīng)全是嘲諷的冷光:“是。那信件中是有一張描了玉的圖不假,我叔叔想必也信了,可誰知道你是不是仿制?你紅口白牙造一塊玉出來,便要我信你?你狡詐多計,詐死了叔叔,詐死了吳將軍,又詐死了帕沙將軍,你當我不知?” 褚子陵心漸漸凍成了一塊堅冰。 茲事體大,艾沙他們?nèi)?,可能根本沒有將自己的真實身份告訴其他人。 那么還有誰能證明他的身份? 他絞盡腦汁,思索一圈,發(fā)現(xiàn),玉沒了,所有能為他作證的人都死了。 ……為何會變成這樣?!為何??? 意識到自己底牌盡毀,褚子陵的聲音已不像方才那般強硬,而是多了幾分顫巍巍的哀求。 他抱著最后一線希望,凄聲道:“你的叔叔……還有帕沙,還有……還有吳宜春,就沒有同你說過……” “呸!”一口痰直直啐到了褚子陵臉上,“你還有臉提他們?nèi)耍克罒o對證之事,你擺上臺面來說,是想要侮辱誰?” 他已不想再與此人多費口舌,在褚子陵“你再去查一查,問一問”的哀求和哭嚎中,示意兩名奴隸將他扔出門去。 艾沙再三叮囑:“留住他的性命,莫要讓他尋死!我要讓他曉得,何為為奴之道?!?/br> …… 江風拂面,黃葉入江,上游下游,共感秋色。 嚴元昭是在蒼江岸邊找到時停云的。 他坐在沒有陽光的地方,單腳落在一處土凹上,用碎石打水漂。 碎石斜削著出手,在水面上微旋著跳出數(shù)步,旋即消失在平緩的江水之中。 他在時停云身邊坐下,從懷里取出一小塊花生糖,剝?nèi)ケ砻嫣羌?,一言不發(fā)地喂進他口中。 花生和飴糖的甜香在口中化開,讓時停云有了些笑意:“謝六皇子賞?!?/br> “謝個屁?!眹涝寻烟羌垝伻虢?,“南疆那邊倒是第一次主動認降,為了休戰(zhàn),南疆王還打算將公主嫁入朝中,名頭上說是以示友好,說白了,就是和親?!?/br> 嚴元昭說這話時,聲音中難掩快意。 “許給誰?” “不知道。但適齡皇子也就那幾個。聽南疆王的意思,是屬意十三弟了吧?!?/br> 嚴元昭特意觀察著時停云的神情,笑盈盈道:“十三弟年齡正適合,這回建了大功勛,合該得賞。況且,他身邊人只有父王賜下的啟蒙宮女,那南疆公主因著血統(tǒng),怕是做不了正妻,但做個側室倒也是綽綽有余。那南疆王也是聰明,一為示好,二為拉攏,才具表說,要選元衡為婿?!?/br> 他覷著時停云的反應,長聲嘆道:“——可憐那公主,要配一個悶葫蘆。” 時停云但笑不語。 嚴元昭討了個沒趣,卻又想逗著時停云說話,四下環(huán)顧一番,倒是被他尋見了一個新鮮物:“……那是什么?” 時停云抬眼看了一下。 是附近一戶住民在江邊放鵝,七八只白白胖胖的鵝聚在一起鳧水。 時停云低下了頭:“別看,那是你鵝哥。” 嚴元昭:“……???何意?” 時停云道:“跟它們比你就是個弟弟的意思?!?/br> 嚴元昭被他一句話撩起了興致:“不就是鄉(xiāng)人養(yǎng)的rou鴨?我去抓兩只來,晚上給你下酒。” 時停云抬頭看了他一眼:“為你好,勸你別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