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5節(jié)
他問醫(yī)生:“你們要把我哥帶哪兒去?” 醫(yī)生比較委婉:“天氣太熱,他的身體得先找個地方停著,等到你父母來了,再帶你哥回家,行嗎?!?/br> 池小池固執(zhí)道:“他的手還在動啊,你們要把他帶哪兒去?” 醫(yī)生哭笑不得:“小伙子,你看錯了。是地不平,滾輪床軋在上面,難免有點顛。” 池小池抓住滾輪床,極力想要向醫(yī)生證明自己的眼見為實:“叔叔,你聽我說,我哥真的在動……我們不去太平間,我們不去?!?/br> 醫(yī)生嘆了一口氣:“請節(jié)哀?!?/br> 池小池說:“我哀什么,他還活著。” 醫(yī)生說:“小伙子,你攔在這里,會影響我們正常工作的?!?/br> 池小池不敢撒手,生怕自己一撒開,婁影就會被他們推到那個地方去。 他抓住床角,對床上寂然無聲的人叫喊:“婁哥……婁哥,你醒醒。你跟他們說,我們不去太平間……” 地方小醫(yī)院,連鎮(zhèn)靜劑都缺貨。 池小池就這么保持著十足十的清醒,被兩個身強力壯的保安強行掰開手指,和床分離開來。 轆轆的滾輪聲重新響起時,那蒙著白被單的身體又開始抖動了。 池小池被按在墻上,遠(yuǎn)遠(yuǎn)看著車子在走廊上轉(zhuǎn)了個彎,不見了。 他想,兩層樓而已,怎么會呢。 他覺得這是不可能的,覺得說不定自己是攔錯了車,認(rèn)錯了人,畢竟他只看到了被單下露出來的半只手。 所以他在撒謊說自己冷靜下來了后,以家屬的身份跟進了太平間。 確認(rèn)的結(jié)果是,他真的很了解婁影。 他看過那只手握筆、拿游戲機、捧碗、拿筷子,拿螺絲刀,也看過那只手在睡著后安然攤平的樣子。 就像現(xiàn)在。 他陷入了一場長夢。 池小池握著那只手,沿著床邊,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緩緩坐倒。 看守尸體的是個老人,他遠(yuǎn)遠(yuǎn)看著,搖了搖頭,旋即背過身去。 池小池發(fā)現(xiàn)婁影的指尖很冷,指甲尖泛著異樣的青,就把他的手捧在掌心,輕輕呵氣。 太平間常年不散的冷氣傳到他的身上時,池小池開始覺得冷了。 他覺得自己身上很疼,可到底是哪里疼,他說不上來。 池小池松開了婁影的手,雙手扳緊了自己的肩膀,狠狠向內(nèi)收緊。 他的牙關(guān)咬得死緊,齒間發(fā)出斷續(xù)的痛苦呻吟。 老人聽到響動,有點擔(dān)心,走了過來,cao著一口濃重的陜西腔:“娃,咋咧?!?/br> 池小池口齒不清道:“……疼。” “那爺爺帶你去看醫(yī)生?” “不看醫(yī)生?!背匦〕匕涯樎裨谑直劾?,重重吸了一口氣,“爺爺,我想打個電話?!?/br> “好,好,給爹媽打個電話。讓你一個娃娃瞧到這個事情……” 池小池抬起眼睛:“不,我要報警。” 然而,他剛被老大爺攙扶著走出太平間,就有一男一女兩個派出所民警迎面走來,男的約莫四十歲出頭,女的年輕干練,短發(fā)齊耳。 男警察打量了他一番,從他灰白的臉色上看出了些許端倪:“你是叫池小池嗎?” 池小池同樣盯著他看,木木的,不點頭,也不搖頭。 他說:“我有事要找你們?!?/br> “我們也有事要找你了解一下?!迸靻査岸啻竽昙o(jì)了?” 池小池干巴巴道:“14。” “嗬,真看不出來,個頭竄挺猛,我還以為你十六七了呢?!蹦芯熨澰S地瞄一眼搭檔,隨即道,“那我們可得把程序走好。這樣吧,你先給你爸媽掛個電話,跟他們說就在這里等。等你爸爸或者mama來了,我們再問你事情……” “我有情況要反映?!背匦〕卮驍嗔怂脑挘笆侵焓爻?。朱守成害了婁哥,他讓婁哥摔下去了……他還對我——” 出乎他意料的,兩個警察的態(tài)度都很是平靜:“這件事我們知道。我們也是來調(diào)查的。” “調(diào)查什么?” “是安定路17號二樓207號住戶朱守成報的警?!蹦芯斓溃昂鸵黄鹑胧冶I竊案有關(guān),其他情況不能透露。等你父母來后,我們再詳談吧。” 池小池以為,掀開被單、看到婁哥的臉時,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時刻。 他還是低估了人生的cao蛋度。 在送婁影去醫(yī)院后,朱守成用醫(yī)院的電話報了警,說自家進了賊。 賊叫婁影,協(xié)助偷竊的叫池小池。 池小池來他家里補習(xí)功課,做題,而他因為昨天晚上熬夜寫教案,困得不行了,回臥室睡覺,打算等池小池做完一整套試題再給他講解。 他是被外頭窸窸窣窣的說話聲吵醒的。 他說,起先他以為池小池是在自言自語,但他尖著耳朵聽了一會兒,才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兒。 ……他家客廳里多了另外一個人。 朱守成說,他下了床,走到門邊,正好和準(zhǔn)備進臥室的婁影撞了個正著。 婁影做賊心虛,掉頭就跑,被他從后抓住之后,居然和他扭打起來,打壞了君子蘭,撞歪了家里的好幾樣家具,池小池也沖上來和他搏斗,被他推開后,竟然胡攪蠻纏,跑出去大喊失火。 在扭打中,婁影想要從窗戶逃走,朱守成本意是想阻止他,誰想推搡間,竟然害他墜了樓。 池小池聽完,當(dāng)即一腳蹬上了審訊室的桌子,差點把桌子踹翻:“放他的屁?。 ?/br> 一旁的池媽嘖了一聲,一巴掌拍上他的腦袋:“你嘴巴放干凈點!我平時怎么教你的?!” 說罷,她朝負(fù)責(zé)問話的兩名警員恭敬地彎了彎腰:“對不起對不起,這孩子脾氣暴,在家跟我們也這么橫,橫習(xí)慣了?!?/br> 池小池氣得眼前泛黑,一口郁氣淤在胸口,只感覺全身所有的血都在往喉嚨口冒:“不是??!不是!??!你們?yōu)槭裁粗宦犓囊幻嬷~?其他鄰居呢?我們樓隔音差,總有人能聽到什么吧?!” 短發(fā)女警察叫訾玉,她看池小池情緒太過激動,便特意放柔了聲音:“那個時間段還留在筒子樓里的,只有一個耳背的老漢,一個宿醉的男人,還有兩個讀小學(xué)的孩子。前兩個人根本沒有聽到什么動靜,那兩個孩子,記事都記不清楚,對事情發(fā)生的時間線是一人一套說法,等問了兩句話,她們原先的記憶也不清楚了,證詞沒有辦法采信?!?/br> 說著,訾玉身體微微前傾,用溫和的語調(diào)安撫他:“你不要激動。朱守成的說法歸他的說法,我現(xiàn)在想聽聽,你對這件事的描述?!?/br> 池小池臉色煞白。 他嘴里又平白彌漫起了男人的頭油味道,鼻腔里充塞著食物和口水的發(fā)酵臭氣。 池小池放在桌下的手不自覺緊緊交握在一起,輕聲說:“他……要對我做那個事情。” 訾玉一時沒有聽懂:“他要怎么你?” 池小池咬了咬牙,一刀剖開了自己那道隱秘的傷口:“……他,朱守成,要侵犯我。” 一時間,會議室里的氣氛凝固了。 池媽瞪大眼睛,在桌下掐了一把他的腿:“你瘋了?胡說什么吶?” 訾玉與中年警察老戴交換了一個滿含驚愕的眼神后,道:“可以跟我們說一說細(xì)節(jié)嗎?” 池小池一字一字地說出自己的經(jīng)歷,說到被壓倒在床上時,他身上抖得厲害,一陣一陣地反胃,像有一只無形的大手在把他的胃向外掏。 聽完他的講述,訾玉很是重視,立即決定帶他去醫(yī)院驗傷。 池媽卻一直坐在一旁,用怪異的眼神望著池小池。 做完驗傷后,天已經(jīng)全黑了。 訾玉開車,把池小池和池媽一并送回了筒子樓,并囑咐池小池好好休息,不要亂想,也不要到處亂跑,他們會盡快展開調(diào)查的。 池小池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眼睛直直看著車窗外。 朱守成西裝革履地站在婁影家門口,手里提著一個巨大的果籃。 從他的上衣口袋里,露出了一角厚實的紅包。 他正一臉沉痛地跟抽泣著的婁影小姨說著些什么。 似乎是察覺到了身后的視線,他扭過頭來,看到了警車?yán)锏某匦〕亍?/br> 朱守成有些心虛,迅速轉(zhuǎn)開視線,對婁影小姨說了些什么,小姨便讓開了一條路,讓他進了婁家。 池小池想殺人。 此時的他無比想讓朱守成和婁哥一樣,冷冰冰又孤獨地躺在太平間里。 池媽和訾玉告辭后,臉迅速郎當(dāng)了下來,扯著池小池,一路把他拖上了樓去。 家里冷鍋冷灶,池爸坐在桌邊,心情看上去也不很好。 他問:“我聽說了一點風(fēng)聲。到底怎么回事兒?” 池小池剛要開口,池媽就開口斥責(zé)道:“怎么回事?還不是你生的好兒子?!長這么大,別的學(xué)不會,凈學(xué)著惹事兒了!” 她轉(zhuǎn)向池小池:“我不是跟你說過,少跟樓下姓婁的往來,他學(xué)習(xí)好,品行不好,你看看,現(xiàn)在怎么樣?應(yīng)驗了吧?” 池小池激烈辯解:“婁哥不是?。 ?/br> “哦,他不是,那他怎么大白天跑人家家里去了?兜里還揣著人家的錢?” 池小池的聲音里帶了哭腔:“婁哥是為了救我……” “你就瞎扯吧?!背貗屴D(zhuǎn)向池爸,“你知道嗎,你的好兒子,說人家朱老師對他動手動腳,還摸他……你聽聽看,荒謬不荒謬,???你當(dāng)你是什么香餑餑?人家朱老師是男的,一個大老爺們兒,對你動手動腳,他圖什么啊?笑話。” ……池小池不想說話了。 哪怕張張嘴他都嫌累。 父母不會承認(rèn)他們把池小池送去朱老師家補習(xí)的決定是錯的,所以錯的一定是池小池。 既然這樣,那也沒有什么好說的了。 他想出去透透氣,卻被池媽攔了回來,說他今天晚上哪兒都別想去,就在家里把情況全都交代清楚。 池小池抿著嘴,無聲地笑了兩下。 他在地上鋪好了床,徑直倒下,扯過被子蒙住腦袋,再不多說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