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芍藥見她步子凌亂心不在焉,不免出言提醒一句“二姑娘,仔細腳下?!?/br> 她不出言還好,這一出聲,冷雪柔的委屈就有了發(fā)泄之所。 “芍藥,我問你,晚上你宿在哪兒姐夫院子那么大,不會除了正房再沒旁的宿處緣何你住得我就住不得” 那安家五姑娘知她和姐夫來了都不曾過來問聲好打聲招呼,架子擺的十足,自己才不要巴巴地湊上去貼人家冷臉呢。什么東西 若是阿姐還在,肯定要留她在上房暖閣里,撥最貼心的丫頭伺候,什么都給準備妥帖 這可好。她出門急什么都沒帶,姐夫男人家粗心也罷了,連這芍藥也不說幫忙想著置備。如今她兩手空空還穿著臟了的衣裳,不知要被送去個什么丑八怪的屋里頭擠著人家的床睡。 冷雪柔這般想著便紅了眼圈。 芍藥抿嘴笑道“二姑娘說笑了,奴婢住的是下人房,哪能和姑娘比侯爺院子里除了侯爺?shù)纳戏渴亲〉萌说?,其他處都未收拾,不及?nèi)宅舒適。姑娘不必怕,我們五姑娘最是和氣不過,她屋里寬敞,姑娘去住不會擁擠。” 冷雪柔沉著一張小臉,在芍藥話里挑刺“你們五姑娘不知道的,以為芍藥你是安家的家生子呢你老子娘兄長弟妹都還在我們段家自打阿姐去了,你便一心只顧著巴結姐夫,我瞧你早不記得誰是你主子,要聽誰的話了” 芍藥安靜聽她斥責,并不急躁。耐心等她說完,方微微笑道“姑娘說的是?!?/br> 說的是是承認心里只有安錦南,沒有冷家冷雪柔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么,“芍藥你敢” “到了。姑娘請?!?/br> 前方一座黑漆漆的院子,半點燈火不見。門前連個守門的婆子都無,只見芍藥伸手推開那吱呀呀的陳舊木門,舉著燈籠朝她招手“姑娘請進,我們五姑娘睡得早,這會子許是已經(jīng)安寢了,明兒再相見不遲。您住南邊這間屋,兩邊通風,涼快得緊?!?/br> 冷雪柔瞪大眼睛“我我一個人在這屋”丫鬟呢嬤嬤呢伺候的人呢 五姑娘不出來相見便算了,偌大侯府,不可能連個伺候的人都不給她吧 芍藥已推開了南屋的門,指著黑洞洞的門內(nèi)“姑娘先歇歇,奴婢這就叫人看茶端水過來。” 瞧那架勢,似乎只要冷雪柔一進屋她就轉身要走。 冷雪柔咽了下口水“那個我我想見見五姑娘,住人屋子,不打聲招呼不好吧”其實她更想轉身就走,跑到安錦南身前質問哭訴。她好容易上門一回,緣何要如此怠慢 可她想到適才走來的那一段又窄又黑的路,實在沒勇氣自己跑回去。 芍藥聞言輕笑了下。 “那姑娘您稍待,奴婢過去問問,看五姑娘是否方便” 安置好冷雪柔,芍藥回到安錦南的院子時已是半個時辰過后。 書房還亮著燈。 安錦南手持一卷古書,斜倚在窗前炕上。睫毛在他臉上投下扇形的影。這人不言語時整個人仿若一座高大的冰山。芍藥輕手輕腳進來,對上他沉默冷峻的面容,不由自主地窒了一息。 安錦南沒有抬頭,聲音淡淡的,緩緩的“老實了” 芍藥垂首答話“是,按侯爺吩咐姑娘嚇得不輕奴婢等姑娘睡了才得空過來回話。” 安錦南搖了搖頭,咬牙道“不治治她便不知天高地厚。” 默了一息,又道“冷家那邊怎么說” “冷三太太當著韓mama面前把姑娘說了一通,聽說受了驚嚇當即就要過來接人。韓mama好容易勸住了,說好過兩日叫冷大爺親自過來接回去。還千請萬請,給侯爺賠不是,說管教無方給侯爺添麻煩了” 安錦南“嗤”了一聲。手里書卷一甩,輕拋在旁。 芍藥眼眸深了深,走近幾步蹲下身來要替他脫靴。 安錦南擺了擺手“你退下吧。明兒一早那妮子定要來鬧我,你叫五妹把她纏著,我還有旁的事。” 芍藥的手停在他足邊兩寸,抿唇站直身來。“侯爺”明知不該,可有些話她還是忍不住要問。 安錦南目光朝她看來,那幽深的眸子波瀾不興,好似這世上再沒什么東西能叫那里面曾經(jīng)澎湃過的情緒再次涌動。 他是這樣冰冷孤寒的一個。 這么多年過去,連她都心痛他熬得不易。 “冷家這次,怕是有意放縱二姑娘跟了侯爺過來侯爺您” 安錦南眉尖微不可見地挑了挑。 他唇角綻開一抹結了霜的冷笑。 “所以呢” 芍藥被那徹骨的寒意所襲,心中凜然一窒,忙忙垂下頭去。 她硬著頭皮道“侯爺欲否早做打算,是絕了冷家念想,還是順勢而為” 這話說完,屋中只余令人壓抑的死寂。 芍藥膝蓋微晃,幾乎就站不定了。 半晌,安錦南幽幽開口。 “出去” 芍藥面如死灰,她不敢辯,不敢告饒,縮手垂肩快步走出書房。轉過回廊,在漆黑不見五指的角落里,她將臉頰貼在廊柱上,低低地哭了。 安錦南兩手按在自己額頭上,胡亂揉了兩揉。 頭痛欲裂。 這一個個的算計,沒完沒了的琢磨打探,遠避至此,仍是逃不過么 芍藥曾也是知冷知熱的貼心人,年歲越長,倒越發(fā)聒噪麻煩。 安錦南手握成拳,狠狠在額角砸了兩記。 倒曾有過那么一雙手,勁道適中,軟硬得宜,替他暫緩過這要人命的頭痛。 永和宮的芷蘭姑娘 馬車簾后不經(jīng)意的一瞥,足以令他認出舊人。 若是旁的宮人,恐怕他還未必叫得出名字。 段家的表親,住在盛城,聞稱豐大姑娘 今日段家叫人送來的海東青,莫非便是她自以為是的指點了 安錦南放下額上的手,閉上雙目緩緩躺倒下去。 第8章 昨日段凌和的到來令豐家短暫熱鬧了一回。東府那邊豐鈺的幾個堂兄弟作陪,與段凌和喝酒到子夜方散。 清晨天不亮段凌和就告辭回臨城,臨行塞了一只木匣給豐慶,說是聽說豐鈺在議親,這是段庸給自家四妹唯一女兒的添箱。 豐慶只覺接到手里的東西恍有千斤重。 回到自己書房悄悄打開瞧過,豐慶心里堵得一句話都說不出。這滋味,好似給人悶頭戳了一棍子在臀上,雖不十分痛,卻只臊得慌。 這些年兩家往來稀疏,如今提及他岳家必指的是客府。段家那邊乖覺得很,除年節(jié)和長輩們壽辰時的走動往來,輕易不給他添煩。不想到了豐鈺婚事上,段家終是忍不得了。 誰不知王鄭兩家水深段庸雖什么都沒說,可這一匣子東西分明就在打他的臉。 只差明里罵他賣女求榮不要臉面。 豐慶回到上院,臉色黑沉沉的。客氏坐在窗下瞧豐媛描花樣子,見他一言不發(fā)地垂頭進來,笑著迎上“段家大哥兒去了鈺丫頭也是,才多遠的路啊,咱家備著好些人隨著呢,還勞她大表兄親自送回來?!?/br> 這本是句客氣話,客氏表現(xiàn)大方得體,沒半點不待見丈夫前任妻房娘家人的小氣。聽在豐慶耳里卻不那么順了,也不顧小女兒豐媛在旁,尖銳地道;“怎么,鈺丫頭舅家心痛她、不放心她,專程送一送她,你有意見” 客氏不想自己平白遭了排揎,瞥一眼在旁愕住的女兒,招手叫貼身的徐mama進來“帶媛兒出去。” 徐mama是她身邊的老人兒了,一見客氏臉色就知是生了大氣。忙把豐媛請出來,稍稍安撫幾句,自己快速折回身來在門外候著。只怕待會兒自家太太倔勁兒上來,還得自己在旁勸著才行。 豐慶負手就往里走??褪狭⒃诳磺埃虼桨肷?,眼淚忍不住,滴答滴答落了一襟。 “你這是什么意思”客氏心里委屈已非一兩日了?!拔疫@一門心思替家里張羅各種事,自己病了小半月都顧不得休養(yǎng),到頭來你還是不滿意。你倒是說說,我哪里做的不好是他段家的小輩上門我沒親自出城相迎惹了段家不快還是我費心費力給你閨女張羅婚事是不應該” 豐慶驟然回首,面色陰沉“你自己心里明白如今段家拿銀子打我的臉”他將手里匣子一擲扔在地上,“你自己看” 客氏屈身拾起匣子,將散落的一張張半舊的票子慢慢撿起。淚珠登時凝結在眼底,怔怔望著那些紙張說不出話。 “這是” “我且問你,鈺丫頭議親,你原備了多少嫁妝” “”客氏猶豫片刻,抬起頭來,“如今八字還沒一撇,嫁妝向來是公中作打算,原就有定數(shù)” “哼”豐慶自知自家事,也不聽她多言,公中那些是公中的,誰家嫁女私下不給添箱當即擺手道,“且不提嫁妝。如今段家這手明擺著是要給鈺丫頭撐腰兜底,議個不像樣的人家,我這當親爹的沒面目見她舅家。你且莫要再生旁的心思,那王翀鄭英說什么不能應承。我只吩咐這句,你委屈也好,不甘也罷,收了人家什么好處,緊著給人家送回去鈺丫頭婚事再難,不至要送去那火坑給人磋磨。王鄭兩家再勢大,我豐家又不輸他抬頭嫁女,這頭務要高抬幾分,莫給人戳了脊梁,說你這繼母待女不慈” 提及段家客氏心里就堵得難受,她自己給人做填房,永久被一個死在前頭的婦人壓在上頭,新婚進門就做了人家后娘,萬事小心翼翼生怕惹了旁人閑話,有什么委屈苦楚只有打落牙齒和血吞。如今十幾年過去卻還要受前頭那位的娘家壓制 客氏氣得嘴唇直顫“究竟是王鄭兩家不好,還是段家自以為是他們有更好的人家更好的去處怎不直接給他們的寶貝疙瘩指條明路但凡他們指個人出來,我二話不說立馬風風光光送她嫁出去萬事需我奔走,磨破了嘴皮cao碎了心,一家家的精挑細選只怕委屈了丫頭,到頭來竟是我的不是,是我沒安好心” 她越說越氣,淚珠子成串地往下淌,撲到旁邊炕上就嗚嗚哭了起來。 豐慶中年續(xù)弦,比客氏大上十七八歲,對這嬌妻本就寵縱,他自己落了排揎心里不暢故而說了幾句重話,一見客氏傷心落淚不免又心口酸疼,嘆口氣勸道“旁的事我都由你,只是鈺丫頭不比十年前,回來后這一樁樁事你還看不明么她祖母連我這親兒子都不見,鈺丫頭去了兩回東府,就能在她祖母身旁侍奉這孩子不是個傻的” 豐慶言盡于此,到底舍不下臉面去哄妻子,袖子一甩就從屋里邁步出去。徐mama跟著進來,在外頭已聽個大概,便蹲在炕下勸道“太太莫氣,爺這是給外人氣得沒處散火,您是他枕邊人,除了您這兒他還能跟誰說快別哭了,二姑娘擔憂得緊,適才走得時候一步三回頭的,叫她待會回來瞧見您這樣,可不心疼壞了” 客氏捂著胸口,強撐掙起身來“如今也就我一雙兒女疼我。旁的人哪里當我是個人看罷了,罷了,這渾水我不蹚,由著她老死在家,或是盡推給段家去,這婚事我不管罷了” 徐mama替她順氣拍背,幽幽嘆道“太太的委屈老奴都有眼瞧著,爺心里也明鏡兒似的。大姐兒雖好,畢竟年歲長了,樣貌又尋常,要說個相當?shù)娜思蚁喈斈隁q的公子,除非給人做填房繼妻。后娘哪是那么好做的單瞧太太如今的苦楚就知,這是里外不討好的差事” “大姐兒又那樣的眼光高,這也瞧不上,那也不愿意,耽到最后白白耽擱她自己。她年輕不懂事,太太卻不得不為她想著。再說如今二姐兒亦要說親,大姐兒遲遲不嫁,不連二姐兒的終身一并誤了再說” 徐mama語調低沉幾分,湊近客氏耳畔,“鄭家許的可是三間鋪子,不加在禮單里頭,單獨孝敬太太您太太雖瞧不上這點東西,可將來二姐兒出嫁,嫁妝可不要靠這東西撐一撐底家里家外都是東府把持,能給二姐兒陪送多少還不得您這位做親娘的添添補補,叫閨女不至給夫家欺負” 客氏抹了把眼睛,將淚住了。想及剛才豐慶扔來的匣子,心里越發(fā)不忿。豐鈺親娘死了,還能靠她舅家掙臉面,豐添箱,自己的閨女將來出嫁卻有誰來幫補一把豐家東府的大太太,嘴里說一碗水端平各房嫁女都是一般的例數(shù),誰知背后又替她自己的閨女填補多少到頭來兩手空空的只是她和她的媛兒罷了。 客氏伸手握住了徐mama的手腕“紫云,你告訴我,鄭家不會蒙我吧他家那么富,買個什么俏的嫩的沒有何至非要娶個二十五六的老姑娘” 徐mama聞言一笑,輕輕拍了拍客氏的手背“有些話不好跟太太說。您是大家出來的淑女,自不懂這些粗鄙出身的心腸,人鄭公子單挑了咱們大姑娘求娶,為著不就是她在宮里學了十年如何伺候人且要開枝散葉,自是大姐兒這年歲更好生養(yǎng)。鄭公子亦不小了,老太太急著抱曾孫,可不瞧著咱大姐兒各色得意兒這也是天定緣分不是” 客氏眸光閃了閃,終是閉目嘆了一聲。 “是了,我也是為她好?!?/br> 待她再睜開眼睛,適才的委屈猶豫等等情緒皆已彌散。臉容似重煥發(fā)了生機,腰背挺得直直的,扶著徐mama的手緩緩站起身來。 “如今園子里的花開得尚好,只怕不多日便要謝了。派帖子給交好的幾家夫人,約著耍一耍吧。” 徐mama聞言會意,當即垂頭應命。 幾天后,各府夫人在豐家西院小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