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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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郢覺著有些尷尬,轉(zhuǎn)念又想到他還不曾知會爹娘,扶額嘆道“瞧我!才剛大嫂說讓我來知會你,我就趕緊來了,如今爹爹還不知此事,我得先稟告父母親去!” 他轉(zhuǎn)身就走,幾步走到門前,忽然心念一動,轉(zhuǎn)過頭來,“鈺兒,你是個有福氣的,能嫁,便盡早嫁了吧?!?/br> 他知道如今他說什么,豐鈺都不會聽了。 可他心底還是希望他好,希望她得到幸福。 放眼盛城內(nèi)外,誰又及得過安侯爺?他能護她,最好。 這個家中的不堪,他已經(jīng)看得太多。她早早嫁過去侯府,也算是件好事。 豐鈺如何聽不出這話里的在意和關(guān)懷?可是,他這樣急于將她送出去,真的只是為她好么? “哥……”豐鈺心里何嘗不酸,但她面上帶著笑,眼底一片冰寒,“你記得么?安錦南乃是天煞孤星?!?/br> 她看著豐郢面上的表情急速變換,一字一句地道“他身邊至親,父母兄弟、妻子兒女,一個個地,不得善終……” 豐郢臉色蒼白,嘴唇有些發(fā)顫“傳、傳言不可盡信……” 是了,所有人都只看到了嘉毅侯的位高權(quán)重,卻忘了,為何他獨身至今。 他是天犯煞命,刑妻克子的??! 他怎么忘了這茬……如今可怎么辦? 他張皇地看著豐鈺,嘴唇囁喏著,希望她說出什么能讓他心中稍安的話,豐鈺朝他燦然一笑,扭頭就往內(nèi)室去了。 豐郢說不出心里是個什么滋味。他又難過,又沮喪,又遺憾,又可惜。 這樣一門好親事,偏又有這樣不祥的命數(shù)之論。旁人可以不在乎meimei的死活,只求攀上高枝替族中謀福,可他是她一母同胞的親哥哥!他怎能眼睜睜瞧著她去送死? 豐郢腳步虛浮,手腳冰涼,一出壽寧軒的院子,就跌坐在假山石上,捂著胸口沉沉地喘息。 怎么辦,怎么辦…… 豐凱和豐大太太在西府處理了一晚上的事,乍聽人來傳報,說嘉毅侯上門,均是吃了一驚,匆匆洗漱畢,就快步朝東院走。一路商議對策,要如何瞞住客氏和豐慶的事 如今再沒有比與嘉毅侯訂親更重要的,待定了婚事,其他事慢慢詳議就是,以免夜長夢多。 豐大太太才走到院外,就見小環(huán)和豐鈺屋里的另一個侍婢小阮都站在門前。 她唇角勾了笑,心道,這鈺丫頭瞧挺穩(wěn)重的,原來對自己的親事也是這樣的急。 扶著翡翠的手緩緩走入屋中,才打好腹稿想著要如何與安二太太攀談,就見安二太太神色頗為尷尬地坐在那兒,豐鈺和周氏陪在下首,一個用帕子輕抹眼睛,一個滿臉的為難。 豐大太太心中咯噔一下,像從百尺高處墜了下去,果就聽那安二太太頗猶豫地道“實是我們不周,沒事先問好貴府的意思?!?/br> 聽下人傳報說太太來了,安二太太轉(zhuǎn)過臉來,神色有幾分不耐,“既然貴府如今正忙,我亦不好多耽,此事容我與錦南商量一二,另尋個黃道吉日再來不遲?!?/br> 她在屋中候了許久,早已有些不虞,當(dāng)即不顧周氏和豐大太太挽留,扶著侍婢的手就朝外走。 豐鈺起身輕輕啜泣一聲,福身恭送她出去。 豐大太太追到門外再三相留不成,回到屋中,不免沉了臉色,“鈺丫頭,你這是什么意思?” 豐鈺低低地道“大伯母還想瞞著我么?爹爹生了重病,如今滿院子的人都知道,單瞞著我和哥哥。我還未曾去爹爹床前侍疾,如何有閑工夫理會旁的?更不可能丟下爹爹不管,自己去歡歡喜喜備嫁?!?/br> 一句話哽得豐大太太無言。總不能明著說,叫她不顧她爹,只管速速出嫁。 可侯爺那邊……萬一說辭與跟二太太說的不一樣,侯爺會否覺得他們是有意敷衍?當(dāng)即忙遣了翡翠親自過去傳話,和豐凱通報這邊的情形。 好在豐凱等人尚在垂手與安錦南討論政事,提親納娶,向是后宅婦人們?nèi)プh。 安錦南就注意到原本眼角眉梢都站了喜氣的豐凱神色變得怏怏的,又聞下人傳報,說二太太已經(jīng)出來了。他亦非蠢笨之輩,略略一想,就知此事有了波折。當(dāng)即不動聲色,端著慣常八風(fēng)不動的面容,朝門外守著的崔寧打個手勢。 一上馬車,安二太太就垮了臉。 此事她是一百個一千個不愿,只是沒法子做安錦南的主,又不好不聽他安排,唯有強出這個頭。 她寡居多年,早已不與外頭的人家往來,平素身邊不過個牌搭子陪著說話解悶,來來回回聽過關(guān)于豐家這姑娘和他們侯爺間的不少傳言。 原還以為是個多么絕色的狐媚子,今兒一見,不過是個裝扮老氣的大齡姑娘,半點不像傳說中那般嬌俏惑人。 偏就這樣的,還敢婉拒了侯府的提親。 堂堂嘉毅侯,許她妻房之位,是她祖上十八輩積德,方有此福氣。 安二太太直覺她父親這病來的太突然,多半只是場風(fēng)寒小病,給她拿來做了借口?可……這世道敢空口白牙當(dāng)著外人詛咒親爹的,想必也是鳳毛麟角,難不成豐慶當(dāng)真病得不成了? 前院豐凱見安錦南一直靜靜地聽他和豐允說話,只垂目捋著手上的香囊穗子,半句話都未曾答,一炷香時間過去,父子倆已經(jīng)說得口干,侯爺一直不曾表態(tài),叫他摸不準是該繼續(xù)還是不該繼續(xù)。不免有些訕訕地堆笑道“侯爺貴降,家里備了薄酒,不知侯爺可否賞光……” 話未說完,安錦南站了起來“善!” 這是,應(yīng)了? 也是了,如今侯爺明顯的喜愛那鈺丫頭,一心求娶回家,可不愿意借著這光明正大的機會,與那丫頭說會子私話? 當(dāng)即給豐允打個眼色,命他先去打點,自己在前親自引路,領(lǐng)著安錦南往后園而去。 這是安錦南第二回 走入豐家內(nèi)院。上一回,她乍知親娘故去詳情,痛哭不已。這回…… 崔寧已悄聲回到他身側(cè),沉默地隨他前行。 安錦南依舊只點了豐郢作陪,面容雖冷,卻是破天荒在豐凱面前自稱了“晚輩”,豐凱心頭狂喜,已是按捺不住,適才內(nèi)院發(fā)生的事,他雖已知曉,可到底只是那鈺丫頭的任性妄為,婚事從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她一個晚輩自己做主的道理? 且侯爺這樣子,分明是不肯放手的,禮單都送了過來,下回再上門,便是官媒前來下聘了吧? 豐凱忙朝豐允打手勢,命他快去請豐郢過來。那孩子也是,怎在這關(guān)鍵時刻沒了蹤影,倒叫侯爺?shù)人?/br> 豐府眾人的神色動作,一一落在安錦南眼底。 很快,豐郢無精打采地來了,面上猶有淚痕,豐慶突然病重,一夜之間無法起身,他為人子,卻是今晨方知情由。豐凱拍了拍他肩膀,低聲囑咐兩句,不外乎“要以侯爺為重”,“其他事暫放一時”等等。 豐郢知道安錦南想見的并不是自己,回回只當(dāng)他是個幌子,有個名頭喊豐鈺過來會面罷了。想及清晨豐鈺之語,meimei那樣害怕安錦南的孤煞之名,恐懼嫁與他為妻,自己這個當(dāng)兄長的,該不該為她說句話? 如今父親不能起身,長兄如父,該不該替meimei做主? 眼前便是百盛閣,這處廳堂明亮溫暖,又僻靜,是個私下說話的極佳場所??梢姴负托稚﹤兲幪幱眯?,早在打算著安錦南的想頭,要促成他的心愿。 豐郢心頭百般煎熬,垂頭走進去行了禮。 安錦南淡淡瞥他一眼,坐在上首嵌和田玉的紫檀雕花椅上,指尖若有似無的輕輕敲擊著扶手。 崔寧卓鳴一左一右立在側(cè)旁,整個廳中只聽得到豐郢自己的呼吸聲。 何為威儀懾人,何為威壓深重? 豐郢抹了把額頭上的汗珠,“侯、侯爺……家父抱恙,舍妹如今在家父床前侍疾……” 侯爺他,總不能強行將侍疾的人喊來陪他飲酒吧? 安錦南眉頭挑了挑,低沉的嗓音從上首傳來。 “聽聞豐大人有恙,身為晚輩,原該前去探望?!?/br> 豐郢訝異地抬起頭來,正對上崔寧似笑非笑的臉,“豐三爺,煩請帶路?” 豐郢心下一涼,這怎么好,侯爺這幅樣子,是非要與meimei見面不可? 第54章 東院上房, 豐大太太望著手中的禮單,久久沒有松開眉頭。 豐大奶奶周氏端了茶親自遞了過來,豐大太太搖了搖頭, 她喝不下。 凝眉看向周氏“侯爺那邊都打點好了?著允兒在旁盯著,莫出了差池?!?/br> 周氏道“夫君一直在左近候命, 知道侯爺要去西院探望, 早就派了人前去安排, 娘親放心, 我都布置好了, 調(diào)了咱們這邊十二個侍婢和六個嬤嬤并四個跑腿報信的小廝,各負責(zé)一塊的事兒。二嬸屋里陪嫁的暫都押在后罩房里, 叫他們不能出去報信,免得驚動了客家又來上門添亂。怎么都得待大meimei安然出嫁了,才好作打算。” 豐大太太用指尖點了點手邊的禮冊“你看看這禮賬!首飾、物什、擺設(shè)、字畫都數(shù)倍于旁人?!?/br> 她不免有些憂心忡忡地,眼睛犯了紅“原奢望侯爺能許個妻位給咱們鈺丫頭,也好叫咱們出去跟人說起時提起揚眉, 最壞是個貴妾, 畢竟鈺丫頭條件在這……哪里想到當(dāng)真是妻位!還是這樣珍而重之,重聘求娶的妻位!” 周氏知道她擔(dān)心什么,抬手揮退了身邊服侍的,繞到豐大太太身側(cè)伸手替她捏按肩背“娘該高興才是。咱們向來待大meimei不薄, 為著她的事, 幾番與二嬸相爭, 還將她接了來咱們身邊住著, 處處細心照料。她不是個蠢笨的,怎會不解爹娘的苦心?若非咱們一心護著她寵著她,如今她早已做了商家婦?!?/br> “……侯爺這樣愛重,想來她自己也是有幾分清楚的。不然怎敢拿喬做勢的拒婚?說不準就是因為她這樣子,侯爺才越發(fā)難以罷手,鈺meimei的手段,十年宮里練就,只怕是咱們這些人不曾見識過的?!?/br> “娘只需嫁妝給得豐厚些,她怎會不承情?如今二嬸‘突發(fā)重疾’,理不了事,二叔房里又沒旁的得力的,從前二嬸替大meimei收著的那些‘嫁妝’,不正好借著這機會交由大meimei打理?” “你說得輕巧?!必S大太太嘆了口氣“你二嬸還有兩個孩子呢。今時只顧著偏頗豐鈺,來日那兩個不記恨?將來你二叔身子好了,說不定就忘了這茬事,人家夫妻又是一條心,咱們這些人卻是白白做了惡人。若要依著我,我寧可不理這一大家子事,為難咱們不曾分家,礙著老太太臉面,和你爹這個做大哥的名聲,不得不多管一管罷了?!?/br> 豐鈺當(dāng)年入宮,及后來回鄉(xiāng)后給客氏算計等,大房均是冷眼旁觀未曾插手,若不是突然出來個嘉毅侯府的五姑娘,豐鈺的婚事如今只怕仍捏在客氏手里。豐鈺要記恨這些年的苦楚,也是記恨客氏,平白叫他們這些人中途接了燙手山芋,撿了半數(shù)埋怨回來,當(dāng)真是冤枉不已。 豐大太太另有一事心里不快,便是為著鹽道上面的職缺兒。人家二房到底是關(guān)起門來自家親,豐鈺在安錦南身畔吹那枕邊風(fēng),扶持的也是她自己同胞哥哥,可不是她們大房的豐允。寧從江西那千里遠的地方調(diào)個人回來,都不肯就近在盛城提拔豐允,可見豐鈺心里對他們大房沒半點感情。 豐大太太只不好對豐凱抱怨,怕給他斥她小家子氣。當(dāng)時想的是,若豐鈺能給安錦南做個貴妾,偶爾走個口風(fēng),叫他們能打探些消息就已很好了。其實在潛意識里,豐大太太是不大相信豐鈺能做了安錦南正妻的。畢竟她年歲在這,模樣齊整但如何也算不上絕色,安錦南從前的妻子雖出身亦不高,卻是遠近聞名的美人,種種跡象看來,豐鈺做侯夫人的可能性都不大。 如今礙于安錦南的身份,豐家對豐鈺是客客氣氣的,可若她真做了侯夫人,就連自己這個當(dāng)伯母的也要矮她一頭。她肯寬和不算計,愿意拉扯一把娘家還好,若她不肯,甚至還要借由自己新得的身份踩上幾腳以報當(dāng)日之恨,那他們大房,只有吃不了兜著走的份。 周氏緩緩地替婆母揉了揉肩膀,俯身輕聲安慰“娘,您別想太多。各人有各人的緣法,媛兒明春亦要待選,大不了,咱們一碗水端平……二叔這個病癥,哪里那么容易好的?將養(yǎng)個十年八載也是有的。人啊,活著不就為口氣?她何處氣不順,就何處替她撫順了就是。您得長遠打算,夫君他已過而立,再不進,可就沒什么機會了……那些出身寒門的,肯讀書,又舍得下臉面,狠得下心,咱們做不成的,他們能成……再固守著眼前這三分地兒,將來硯兒長大了,如何替他鋪路?” 說的豐大太太心煩意亂,正巧前頭進來個小廝,說是豐凱吩咐,要在桂園擺一桌宴,給豐鈺和安錦南兩人用,周氏就趁勢出門,張羅重新布置酒菜去了。 豐大太太又翻了翻那禮冊子,心里百般不是滋味。自己閨女當(dāng)年出嫁,嫁的也算是好,可如今與豐鈺一比較,孰輕孰重卻是顯而易見。嘉毅侯不過續(xù)個填房罷了,至于這般下本? 豐大太太甩手將那冊子重重丟在炕里,聽外頭吵吵嚷嚷的似乎又是豐凱和豐允喊人安排接待安錦南的是,她心煩意亂,胡亂穿了鞋,強打起精神走了出去。 豐鈺坐在豐慶的床前。 四面窗扉緊閉,屋中光線昏暗,炭盆里的火正旺,暖烘烘烤著這間暖閣。 她才從杏娘的屋中出來,杏娘的情況比魏嬤嬤回報的要嚴重得多,嘴唇不見半點血色,強撐半晌也沒能掙扎著坐起來,每動一下,都牽扯著小腹,疼得額頭上都是汗珠子。 豐鈺永遠不會忘記,杏娘付出的是什么。宸妃自假孕害了淑妃后,那么多年不曾有過龍?zhí)ァm自私,卻也不是全沒感情,她覺得心痛,也覺得歉疚。 帶著這份沉重的心情,再去想客氏和豐慶的下場,就覺得沒那么痛快了。 她坐在豐慶的床前,慢條斯理地用小勺子攪著碗里的湯藥,豐慶醒著,用一對情緒復(fù)雜的眸子望著她。 這個長女,他已經(jīng)十多年未曾仔細端詳過。她眉色偏濃,有些英氣,一雙杏眼,不大不小,卻很有神。此時她雖然不曾哭,面色亦是有些沉重的。畢竟是他的親骨rou,縱他那般對她忽視,她也沒有怨懟,親自捧著藥碗,一點點的喂他。 反觀他當(dāng)成眼珠子般寶貝的媛兒和堯兒,自知道客氏“病得不能見人”,匆匆瞧他一眼便去了客氏那邊,不住哭喊要見親娘。 豐慶艱難地張了張嘴“鈺……” 豐鈺一勺湯藥喂了過去。 她不想聽他說話,一句都不想聽。 任何事后的補救和挽回,都不及當(dāng)下點滴的溫暖來得珍貴。 進宮數(shù)年后,她就漸漸變成一個硬心腸的人,不原諒,就是不原諒,沒有任何轉(zhuǎn)圜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