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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辟寒金在線閱讀 - 第73節(jié)

第73節(jié)

    謝母搖頭:“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只記得一開始,被關在一間屋里,除了白天黑夜,有人盯著不叫走動外,倒也沒遭什么大罪,后來有一天,送來一碗東西,我吃了,當時就覺得困,睡了過去,等我醒來,人又被裝在了一輛黑車里,沒日沒夜地走,也不知道去哪里,等我再被放出來,人就到長沙國了,見到了慕氏?!?/br>
    “娘跟她服了軟,叫她回來,跟你好好過日子,往后還是我謝家的兒媳。她卻油鹽不進,就是不聽……”

    謝母抹了把眼淚,一把抓住了兒子的手。

    “娘也是回來路上,才知道那個齊王造了反,自己當了皇帝。她長沙國也和齊王是一路子的。聽說你剛休了她沒多久,那個什么世子就來求過婚了!先前她兄弟沒了,那個世子,又來了一趟!罷了,她要另攀,不回來,也就算了,但她身邊養(yǎng)著的那孩子,卻不能不要!長庚,娘記得清清楚楚,你跟娘說過的,分明是你的兒,慕氏卻非說不是你的!還哄的那孩兒也是如此認定!你趕緊的,一定要給我去把孫兒給帶回來,可不能叫他跟著日后遭罪!”

    謝長庚沉默了良久,低聲道:“娘,是兒子的錯,當初不該欺你。那孩子,確實不是兒子的骨rou,只是先前……”

    “你別騙我了!”

    他話未說完,就被謝母打斷,又抹起了眼淚。

    “當初你不聽我的話,不娶戚氏,我也就算了,但這孫子的事,我不能再由你!那孩子,我越看,越像你小時的樣子!”

    “不是你的,莫非你是失心瘋不成,為何對他如此好?”

    謝長庚一頓。

    “娘聽說長沙國現在也了不得了,和那個齊王一道殺入過上京,莫非你是怕了齊王不成?你不也封了王嗎?娘是自己一個人,那日胳膊擰不過大腿,沒辦法,先回來了。你給我去,把我的孫兒要回來!”

    謝長庚望著自己神色激動的母親,一時說不出話。

    他遲疑了下,安撫了幾句,叫人進來服侍她歇著,退了出來,打發(fā)了還等在外的畢恭畢敬的應城令一行人。

    他冷冷地看著跪在自己腳前的朱六虎,這個兩年之前,他早早便安排在長沙國,最終卻壞了他大事的暗影。

    第72章

    慕扶蘭走進地牢, 命人替那個在此已被羈押了將近半年的探子除去枷鎖。

    朱六虎慢慢地睜開眼睛。

    年輕而美麗的面容,高貴而華麗的服飾。她的出現,令這間陰暗的地牢,仿佛也變得明亮了起來。

    他茫然地望著, 不知她為何會出現在這里,更不知道,當日在他舉匕意欲自裁之時,為何會被阻止,直到聽見她說:“替我去做一件事。”

    “把謝長庚的母親,送還給他?!?/br>
    朱六虎愣住了。片刻之后,他明白了過來, 那雙原本已經形同死水的眼睛里,慢慢地, 出現了一絲屬于活人的氣息。

    他從地上爬了起來,帶著感激之情, 朝面前的這個女子磕頭。

    直起身的時候,他想問一句,她如今如何了,艱難地翕唇,話卻又吞了回去。

    這個女子,給了他一個能夠讓他去面對他的上司,以盡量體面地去接受應當屬于自己的懲罰的機會。這已經是一個天大的人情了。他沒有資格去想別的什么, 更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他的命,已經不屬于自己。

    此刻, 他跪在了這個左右自己生死的人的面前,深深地俯首于地,愧不能當。

    “除了叫你送我母親回來,她無別話?”

    一道冷淡的聲音,發(fā)自對面。他立刻從懷中取出一只四角包金的烏檀小匣,托于手中,高高舉過頭頂。

    “翁主還叫卑職將此物轉交。”

    謝長庚握匣,慢慢地打開。

    匣中是只似被利器從中劈開成為了兩半的蛇紐金璽。

    他盯著,良久,連眼睛都未曾眨動一下。

    朱六虎未敢抬頭,等待片刻道:“卑職壞了秦王大事,萬死亦不足以謝罪!”他說完,取匕首便要刺入自己心口,忽聽對面之人問道:“你出來時,可知復州李良攻長沙國的戰(zhàn)況?”

    朱六虎停手,抬頭。

    謝長庚面無表情地望著他。

    朝廷回歸上京,甫定,謝長庚準備親自領兵發(fā)往長平關的時候,群臣對罪魁之一的長沙國亦是口誅筆伐。慕宣卿雖已病死于退兵路上,但這并沒有消除群臣憤恨。眾人紛紛上書,要求予以撲剿。作為長沙國近鄰的復州刺史李良,不失時機地站了出來,上書毛遂自薦,聲稱愿為朝廷分憂,領兵去滅長沙國。

    “卑職出來時,李良與長沙國將軍袁漢鼎正戰(zhàn)于云夢,至于戰(zhàn)況,卑職不知?!?/br>
    “你與梁團,跟我最久,精明審慎,做事從未曾出過紕漏。這一回,何以失職至此地步?”他聽謝長庚又問。

    朱六虎羞愧萬分,不敢看他,低聲道:“卑職不敢隱瞞。兩年之前,卑職奉命初落腳于岳城時,遇一婦人為鄰……”

    他頓了一頓,再次深深叩首于地。

    “全是卑職見色起意,耽于安逸,心生懈怠,忘記使命,以致目盲失聰,壞了秦王的大事,與旁人無任何干系。”

    靜默了良久,他聽到那道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

    “念你隨我多年,從前有功的份上,留你一命。照規(guī)矩,自斷一指,以此為戒?!?/br>
    朱六虎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反應了過來,感激涕零。

    他一刀割下了自己左手拇指,不顧血如泉涌,咬牙忍痛,朝著前方那個已經握匣轉身而去的背影重重叩首:“多謝秦王不殺之恩!”

    ……

    數日之后,數百里外的復州,復州刺史李良,正陷入一個進退兩難的境地,寢食難安。

    長沙國偏居南隅,本朝之初,剛作為封國封給慕氏王時,除了幾座靠近岳城的大些的城池,其余地方,人口稀少,遍布荒澤。但經歷代慕氏王的治理,填澤為地,施行仁政,漸漸人口興旺,魚米豐饒,倉廩殷實,李良早就垂涎不已,欺長沙國兵弱無器,此前便曾趁亂,發(fā)兵進攻,意欲搶奪地盤。沒想到對方憑空殺出一支武備犀利的軍隊,當時不敵敗北,心中卻及其不甘。這回見長沙國隨齊王造反不成,又失人王,國風雨飄搖,大有人心渙散之勢,大喜,認定機會再次降臨,便上書到了朝廷,一是向謝長庚表忠心,二是借機撈些糧餉,隨即卷土而來。

    所謂天高皇帝遠,只要他能勝仗,打下了岳城,便可渾水摸魚,大得好處。

    他沒有想到,沒了人王的長沙國,竟站出來一個攝政翁主。長沙國非但沒有如他所想的那樣一盤散沙,軍隊上下,反竟愈發(fā)同仇敵愾,戰(zhàn)力銳勇得驚人。

    從他再次發(fā)兵開到長沙國的邊界進犯云夢開始,短短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已經連吃三場敗仗,損兵折將,狼狽不堪。

    他不甘就此退兵。意欲重整旗鼓,再次攻打云夢,但部下卻開始怨聲載道。昨日連著殺了幾個抓回來的逃兵,又承諾破城任士兵劫掠三日,這才勉強壓住了陣腳。

    云夢只是一個小城池,竟也久攻不下,時間拖得越久,對士氣便越不利。

    他計劃盡快再次發(fā)動進攻。這一回倘若再敗,恐怕再無翻身機會。他不敢托大,天黑還在營中和部下部署計劃。兩名干將卻因誰先帶部下充當攻城先鋒發(fā)生異見,相互推諉,以致拔刀相向。

    李良大怒,正厲聲斥責,忽聽人來報,道新晉秦王,河西節(jié)度使謝長庚竟親自來了此地,吃驚不已,整好衣冠,帶著人匆匆趕去迎接。

    轅門之外,停了一隊人馬,當先,馬背之上,高高坐了一人,正是謝長庚。

    李良跪迎,將人接入大帳之中,陪著笑臉道:“秦王大駕,遠道而來,下官未能出迎,請秦王恕罪?!?/br>
    他心里發(fā)虛,怎敢主動問他遠道南下的目的。想來,是為這場和長沙國的戰(zhàn)事而來。

    謝和長沙國的淵源恩怨,他自然知道,從親家變成了冤家。慕氏隨齊王造反,令上京一度陷落,想必他是恨極了慕氏之人。

    謝長庚看了眼還散于案上的軍事輿圖。“聽說你這里,戰(zhàn)事不順?”

    他神色平靜,語氣里,也聽不出是喜是怒。

    李良慌忙下跪:“下官辜負了朝廷與秦王的厚望!只是并非下官懈怠,實在沒有想到,慕氏翁主攝政,親自至此督戰(zhàn),蠱惑收買人心,叛軍這才難以壓制?!?/br>
    他挺起胸膛,慨然道:“秦王放心,此不過是一時之勢!下官已在部署,本就計劃不日再次進攻。何況秦王親自來此,將士若是得知,必大受鼓舞,誓死效忠!”

    他說完,朝著座上之人,鄭重叩首。

    帳中靜默了下去,良久,他聽一道聲音說道:“撤了。沒我的令,不得再擅自出兵?!?/br>
    “否則,一律以抗上論處!”

    謝長庚起身,走了出去。

    是夜,明月懸空,寒江漠漠。

    謝長庚獨自徘徊,行于距離復州大營數里之外的江邊。

    他下到江畔,腳下亂石累堆,江濤拍岸,連綿不絕。視線的盡頭,江面之上,一片漆黑。

    在這深冬的夜里,仿佛再無別物,天地之間,惟余他腳下流水,滾滾不絕。

    直到遠處,隨風飄來一陣船號之聲。江心之上,遠遠地來了一艘烏船。

    他發(fā)跡于江,對這條水道,了若指掌。這段江流,至此分支,江心多礁,夜行極是危險。這船主卻不知是為行商獲利,亦或是趕前程,竟不顧危險,如此順流夜行,一葉孤舟,仿佛來自天上,如此漂于江心,待駛到前方那段支流口,幾名長年行走水道的孔武船夫cao篙,點著江心之上凸出的一塊江巖,呼喊著號子,齊齊發(fā)力,便順利地將船頭扭了過去,循著流水,轉入支道。

    船夫的號子聲,漸漸遠去,耳畔亦沉寂了下去,歸于平靜。

    謝長庚獨立江畔,任憑卷來的陣陣江水濕了衣角。

    他目送著那艘孤舟順流遠去,漸漸吞于黑夜,消失在了視線之中。

    順著這道支流,蜿蜒而下,便可取近道入洞庭。

    很多年前,一個年輕之人,亦是在如此深夜,懷著不可與人言的勃勃野心,乘如此一條烏船,月下輕舟,從這里涉險,入了洞庭。

    這個年輕人,正在謀劃著娶長沙國的王女為妻。

    但那時候,他還只是一個江上水匪。而他想娶的女子,卻有著高貴的身份。

    他做事向來力求不失,何況是這種重要的事。在循著江流入了洞庭之后,他并未立刻上岸,而是悄悄到了湖心,去君山拜訪從前偶然結識的一位故人。

    拜訪的目的,自然是為了再多知道些他想要知道的東西。

    光陰彈指,戎馬飛渡。這些多年前的舊事,在他的記憶里,本早已漸漸模糊。

    但就在這一刻,或是江畔如故,月明依舊,還有那條已然逝去的烏船,令他忽然發(fā)覺,一切其實仿佛不過發(fā)生在昨日,甚至,他還記起了下山之時發(fā)生的一件偶然小事。

    仿佛是經過一段山路,他偶遇了一個為了一只被山風吹下懸崖的雛鳥,而無助地朝他奔來求助的女孩。

    那個后來他再也沒有記起的女孩兒……

    那張模模糊糊的面容,從記憶里現出。謝長庚的心忽然微微一跳。

    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此刻腳下正朝他涌來的江潮一般,涌上了他的心頭。

    他蹙了蹙眉,慢慢地閉目,努力去回想那個原本在他的記憶里早已蕩然無存的女孩兒。

    那個影子,漸漸地變得清晰了起來。

    記得那是一個春日,那女孩兒半大,豆蔻枝頭,烏發(fā)粉衫,娥眉淡月,一身嬌媚,一望便知貴養(yǎng)長大,不識人間險途,又怎知她提了羅裙奔去求助的好心之人,實是惡人,而就在剛剛被她喚停腳步的前一刻,他還在思量著深藏心底的不可告人的隱秘之事。

    雖感意外,但不過舉手之勞,他還是做了一回好人,依她所求,幫她將那只鳥兒帶了上來,送回巢xue。

    她仰著花兒般的一張嬌稚玉面,雙眸明亮,望著他,歡喜地向他道謝。

    面對著這女孩兒的爛漫笑顏,他有些不慣,但還是朝她點了點頭,回以一笑,隨即離去。

    謝長庚猛地睜開眼睛,倏然轉頭,望向了一水之隔,在那漆黑夜空下的洞庭的方向。

    他記起來了。

    當日君山老柏下,他曾遇到的那小小少女,面容倘若脫去了嬌稚,分明就是三年之后,那個他娶的長沙王女慕扶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