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勇眼睛里有畏懼，周臾明白，一個人對抗一個龐大的體制，縱然做好了死的決定，但死過一次之后再選，答案就不一定了。

    她道，“若是暫時沒想好，就呆空間站里和沈默一起討論方案，我自己先出去了?！?/br>
    賀勇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我還是出去吧。”

    沈默有點敬佩地看著他，譬如他這樣的人是不敢再抗爭一次的，只好將理想托付給別人。

    “那行，你做好心理準備，咱們出去后還是小行星那塊，但已經(jīng)一片糟糕了。你開船，將我送到目前的漩渦邊上，放我下去后你就可以自由行走了。當然，能不能跑得回去看你自己造化，如果最后實在沒辦法的話，就去六區(qū)吧。六區(qū)之外的垃圾星，或者廢區(qū)”

    賀勇點頭，表示明白。

    周臾再一次帶人進出空間的時候仔細觀察了一下，因為有飛船在外包裹，抗住了巨大的壓力，因此賀勇還活著。也就是說，以后想帶有生命的物體進出，只要加一層足夠強的防護就行了得到了意外收獲之后，她有點小興奮，琢磨著這回去漩渦里面再試試其它功能。

    兩個人上了飛船，被帶著出了空間后，迎接他們的依然是荒涼的垃圾場。賀勇很難過地看著太空垃圾，喃喃道，“明明幾天之前都還是活生生的生命?！?/br>
    周臾不得不戳破悲傷的氣氛，“別瞎想了，很多偶然事故，連我這樣的人也沒辦法避免的。人類就是這種動物，明知道是個坑總要趟過去才相信；明知道是絕路，總要試試才有生機；譬如說這大探索計劃，縱然是始于景光的私心和中央主腦不人性的計算，但若是公開全部真實情況，最終的選擇恐怕還是它。從這方面來說，主腦獲得的意識，還是沒有超越人類范疇?！?/br>
    “連你都沒辦法處理的困難那是什么”

    賀勇已經(jīng)無法想象了。

    周臾攤手，大概是死亡吧。

    兩人在垃圾場里飛行得十分順利，一路避開航線上的障礙物，抵達了漩渦的邊緣。有了經(jīng)驗之后，賀勇不再莽撞行事，令周臾穿好外骨骼后，將她放了出去。

    這是周臾第一次在沒有外力幫助之下的太空行走，很興奮，很恐懼，卻很熟悉。她試探著邁步，張開雙手，迎接無盡的虛空。

    適應之后，給賀勇發(fā)了個信號，讓他進行彈射。

    真空壓力彈射，方向確定之后，以近乎于光的速度奔向了漩渦。

    賀勇在按下按鈕之后才有真實的感覺，這是多么恐怖的生物，居然能僅靠外骨骼這樣簡單的裝備硬扛漩渦。如果未來界真的和其它界連同之后，那些傳說中的生物出現(xiàn)，普通人類又該如何自處或者說，像周臾偶爾無心說出的一句話，“內(nèi)部壓力和外部壓力之下，中央主腦會有新的數(shù)據(jù)，肯定會重新制定社會規(guī)則。其它界的人類行走江湖，可不像失格者那么好說話。這可能是景光唯一沒預料到的情況。”

    “到時候才是你們真正的機會，所以，不要著急，盡量讓更多的人活下來?！?/br>
    之后，他將飛船調(diào)轉方向，深吸一口氣，準備跨越重重海關，沖入內(nèi)區(qū)去，繼續(xù)走自己的路。

    周臾沖入漩渦，準確說，是被強行拉進去的。身體感受到強烈的拉扯感，立刻用意念力包裹起來，這才稍微好了點。渡出空間里的新鮮空氣包裹口鼻，勉強能呼吸了。

    她反轉著，嘗試控制自己的身體，然而扭曲的空間卻令她看到許多的幻象。

    一艘艘不同的飛船停靠在船塢上，空行小艇裝載著貨物，滿懷期待的少年人駕駛著巨大的設備，一點點在虛空上開挖，出現(xiàn)黑色的小孔后立刻有另外的設備上前開始進行填埋。巨大的貨船來往，滿滿的貨物還不足夠穩(wěn)定拳頭大小的空間，真正是用錢來造的通道。

    周臾反應過來，這應該是空間的記憶，在此之前工作的印象，或者人類臨時前強大的精神共振殘留。又或者，空間扭曲后，時間折射。她和那些人，只隔著薄薄的一層時間壁。那玩意看起來飄渺，卻千萬不能用手去觸碰，否則將被困在記憶的洪流中出不去。

    如此行進了不知多少人的記憶，終于停了下來。

    她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飄在一個近乎于靜止的空間中。

    漩渦的另一頭，居然如此的平靜

    然而疑惑沒到一秒鐘，整個人仿佛被拽了一把，滴溜溜滾落，腳踩實地。她奇怪地跺腳，仰頭看，卻見藍天深邃，白云如一般飄飄悠悠，整個世界懶洋洋地。周圍一大片柔軟的綠色草地，點綴著一片白玉蘭樹，正是初春開放的時候。

    “有人在嗎”她張開嘴，但卻沒辦法發(fā)出聲音。

    遠處傳來一陣說話的聲音，很熟悉。

    周臾將外骨骼脫掉塞空間站里面去，輕裝簡行出發(fā)，卻見顧明昭和一個少女模樣的人站在花樹下。她本能覺得不對勁，想走近看得更清楚一些，可身體卻不被意識所控制，僵在原地無法動彈。

    原本的藍天白云變成黑幕牢籠，一個陰沉的笑聲飄蕩。

    糟糕，好像落入陷阱了。

    無數(shù)次巡游六界，顧明昭的心情游蕩在在絕望和希望之間。

    他踏上行走過無數(shù)次的通道，第一次忐忑。

    過去界的光芒在六界中最淡薄，她曾經(jīng)說過，這是一大片的蠻荒之地，發(fā)展最慢，儲存的能量最多。縱然某天妖魔道、天人界或者未來界作死太過，也可以利用過去界將它們重新恢復。他勤勤懇懇地照料六界，絕對不讓那樣的事情發(fā)生，只為了保存她更多的原始信息。

    周臾的出現(xiàn)是偶然也是必然，是無數(shù)個可能性后的最終結局。

    只是以前走過了九十九次，而這第一百次是完全陌生。

    仿佛游戲，終于到了最后一關。

    他沉著臉鉆進過去界的云圖之中，蘭溪已經(jīng)在等候。她道，“不知巡游者大人這次來，所謂何事”

    顧明昭已經(jīng)感受到能量細微的變化，他微微瞇眼看著她，她更加恭敬地低著頭，看不清楚表情。

    “上次周臾的提議，你一直沒有回復。”他開口。

    “決定全界的命運，一直拿不定主意?！碧m溪嘆一口氣，“其實本界對連通六界的需求并不十分迫切，大片荒涼的行星，文明發(fā)展也很緩慢，也有更多完全沒有開蒙的星域。不像未來界和天人界，已經(jīng)看得見結局了?！?/br>
    “你認為連通后過去界的資源會被占用”

    “并非如此?！碧m溪客氣道，“雖沒有如巡游者大人一般游歷六界，但也有兩三分淺見。六界連通后，收攏空間，自然會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資源，又何苦敝帚自珍做小家子氣”

    “那你的擔憂”

    蘭溪深深嘆一口氣，“唯恐生靈涂炭。自上一任看門人掀起狂瀾后，一大片星域內(nèi)人口減少多大三分之一，正是休養(yǎng)生息之際，不宜變動?！?/br>
    “你說的有道理?！鳖櫭髡呀邮芰怂睦碛桑阋杂尚凶摺?/br>
    “大人，是否需要陪伴”

    “你忙自己的事，我看看就走?！?/br>
    “那就不送了。”

    顧明昭離開空間站，并未第一時間去尋找定位點，反而溜溜達達去下了一顆小小的藍色行星。行星比較荒僻，大片土地保留著原始風貌，只在中州大陸的正中央顯出一片十分突兀的舊時代廢墟。

    那是上個看門人舞動下方人修筑起來的城池，所謂天都，能夠連接天的城市。

    他落下山頭觀望，城池周圍被重兵把守，廢棄的街道和建筑清理了大半出來。一群群民夫被鞭子抽打著搬運渣土，將那些銹跡斑斑的井家擦得雪亮。

    縱然動用了數(shù)萬民夫，但被清理完成的街區(qū)不足十分之一。

    又是一樁勞民傷財

    顧明昭還沒來得及感嘆完畢，卻見一騎棗紅色的馬從外面沖進來，一路高喊著什么。民夫立刻被鞭子抽打著往兩邊趕，空出中間平坦的大道來。又有一匹雪白的馬飛馳而來，騎士鐵甲崢嶸，令人膽寒。路邊人五體投地，頭不敢抬。

    片刻后，只見黃旗招展，羽林禁衛(wèi)徐徐而入，中央一輛十六騎的八輪大車，車輪在泥地上碾壓出深刻的車轍來。

    白玉手撩開車壁上精美的綢緞簾子，露出周琦熟悉的臉來。

    顧明昭調(diào)整了一下瞳孔焦點，拉近視距。

    周琦目光掃過車輪下那些衣不蔽體的民夫，十分不忍，對車內(nèi)人道，“每次來勞師動眾，不如將銀錢折成米糧，給他們加餐。吃飽了，有力氣干活，工程進度才快；這樣豬狗一樣磋磨，死傷損耗大，猴年馬月能完成？”

    一個懶洋洋滿不在乎的男音出來，“曉得meimei是從天上下來的，宅心仁厚看不慣。不過都是些刁民，對他們好點就蹬鼻子上臉。不殺雞儆猴，不讓他們曉得自己的身份，怎么會老老實實這事你別管，否則叔叔又要罵我讓你cao心了。畢竟你忙著幫咱們改挖土機也很累了呀？”

    第147章

    周琦忍著厭煩看窗外，她得強迫自己看， 不然會忘記身處何種社會。

    周臾說她來了過去界會過得很好， 周梅生是個王爺，身上還擔著丞相的位置， 沒人會和她過不去。確實沒人和她過不去，因她來自天上， 甚至會膜拜她， 敬愛她；又因她會一些簡單的物理和機械知識， 天都里挖掘出來的機器玩意摸索幾次后就能使用，因此被工匠們視為神人，甚至連皇后都召見了她。她穿金戴銀， 連吃飯都可以只動動眼珠子，可她依然覺得惡心。

    這個從經(jīng)濟到科技到制度都極度原始的社會， 讓她惡心。

    這個人不當人豬狗不如的社會， 讓她惡心。

    這個比她還要囂張跋扈的世界， 讓她惡心。

    寂靜的夜里，沒有任何娛樂項目， 小丫頭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伺候她；周梅生忙完政務后會來房間和她聊聊，已然側目。他的態(tài)度決定了她的地位，她的來歷令每個人不敢輕視她。府中原來的女主人對， 周梅生在離開過去界的時候，是有正妻的；那位女主人， 對她恭敬到了極點。

    她問過周梅生， “我和mama對你意味著什么”

    周梅生十分惆悵， “琦琦，這里和那里不同，不要鉆牛角尖。”

    她終于明白周臾的話，也明白她的堅持不過一場笑話。

    周梅生勸她，不如回去。

    周琦問，“我怎么會去我回不去，必須要幫林澤找到蟲的解藥?！?/br>
    “那是不可能的事情?！?/br>
    周琦拒絕了周梅生的一切提議，開始審視自己，發(fā)現(xiàn)一無是處。她帶著護衛(wèi)滿大街亂竄，到處游蕩，無論鄉(xiāng)村還是小鎮(zhèn)，一片荒涼。沒有被人力改變過的河道，沒有被硬生生切斷的山脈，也沒有被碾平的大地，整個世界保持了原始的風味。

    也許，會在這里終老。

    周琦沒有任何的恐懼，反而有一種快意。

    所謂追逐，所謂星辰的盡頭，不過如此。

    可她來了這里，總得做點什么。

    周梅生沉默地看著她，“你想做什么改變男女傳統(tǒng)認知，短時間是不可能的；改變社會體制，恐怕在來一輩子也不夠。你想做什么呢”

    “起碼，讓自己的生活變得好些?！?/br>
    周梅生讓宅子的女主人給她送了許多黃金白銀來，那賢惠的女人視她如己出。不，比己出的還要上心，畢竟那些面目模糊的兒女并沒有得到周梅生每天例行問話的優(yōu)待。

    “小姐，不要讓自己太cao勞了。粗活重活給下面的人干著，要有不聽話的，馬上報來。我會替你處置”

    周琦怕的就是她的處置，這看起來慈眉善目的女人，冷著臉吩咐家丁將頭回阻攔她進家門并且污言穢語的門子給打死了。她當時想阻攔的，可周梅生道，“這是這里的規(guī)矩。跟那里比起來，這里野獸叢生。在獸叢里講人權，你會被吞掉的?！?/br>
    她做了大半個月的噩夢，后來悉心制作諸如冰箱、洗衣機、燈絲、發(fā)電機等等亂七八糟的東西。

    有成功的，有半成功的，有完全不能用的。

    周梅生倒是偶爾來看看，那女主人則是帶著寬容的態(tài)度，仿佛在看一個胡鬧的小女兒。

    是呀，另外那些小姐玩的是權勢富貴，她不過是在院子里和丫頭小子們玩玩木頭和銅鐵。

    真正令周琦名揚列國，是她搞出來的人工發(fā)電機和燈泡。

    “堪比夜明珠”這是皇帝的評語。

    “據(jù)說夕日在天都，夜明珠縱貫每條大街小巷，真正是比黃金還要”

    她聽了后一笑了之，不過是些路燈罷了。只天都，隱隱約約聽下人們提起，偶爾來拜訪周梅生的大臣也會提及，仿佛是個非常神圣的地方。

    周梅生仿佛了解她的心思，不知道如何運作，皇帝和皇后召見了她，并且仔細詢問了天外之天的情形。所謂天外之天，便是周梅生神隱數(shù)十年的地界，到底如何神奇。她便撿了些飛機、高鐵之類的說，引起一片驚呼。

    那之后，屈戩便纏上她了。

    屈戩是皇帝的三子，最是惡名昭彰，卻掌管著天都的一應事務。

    “別生氣啦，下次來我讓下人先來料理，絕不讓人再看見這樣的場景。如何”屈戩哄她。

    周琦不搭腔，只道，“快點去現(xiàn)場看看是正經(jīng)?！?/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