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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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他還給我?!焙谟奥湓谡聲D頭頂,那個他恨不得親手誅殺替天行道的女子,此時正立在他面前,指著他手中的那包東西,陽光很烈,她的聲音很冷。 “不可能。”章旸捂著胸口,用僅剩的力氣支撐起身子,冷汗沿著臉頰往下流。 胳膊立刻被不知何處冒出來的曇花枝戳出一個血窟窿,右手微顫,卻依舊死死地攥著。衣服上被畫了符咒,阿譚碰不得,五指猛地一收,曇花枝如同有了生命,沿著章旸的胳膊上爬,往他的五官里鉆去。 “我不給你是因為我還有辦法救他。”花枝停在他的嘴邊,諾大的地方只能聽到章旸的聲音,“你能嗎?” 是啊,她能嗎?阿譚的眼神漸漸暗淡下來,她不能。 他們棲身的地方是一間破舊的茅草屋,門前種了一棵無花果樹,果實已經熟透,泛著濃郁的果香味。 在章旸用盡了所有的辦法后,他和阿譚相視而坐,桌案上放著一枚瓷缸,瓷缸中魂魄的氣息越來越弱。 “你說過能救他的。”林西元就躺在不遠處的床上,阿譚耗著自身的術法護著他的尸體,確保他不會腐爛。 “我當然可以?!闭聲D是他們這一代中,法力最高強的捉鬼師,往日里多少有些自負,也恰是他的自負,讓他無意間殺了林西元,“只是三魂缺一,十分難尋?!?/br> 不只是難尋,而是他靜下心來才發(fā)現,人間海海,真正的無主之魂卻是幾乎沒有。 就算他強行用了游離的游魂,也不一定與林西元契合,魂也是有自我意識的,它若有一日想離開,豈是一副不屬于它的身體能控制住的。 “你想做什么?!卑⒆T聳著眼,沒了往日的生氣。 章旸撫著腰間的那把閃著寒光的靈劍,“補魂。” “那把劍……”毛不思瞳孔晃動,“竟是把誅魂劍?!?/br> “章旸當時一心想殺我,自然沒打算給我留半點的退路?!苯Y果卻差點害的林西元魂飛魄散,老婦回望著毛不思,“那把劍你或許聽過,叫留殤?!?/br> 毛不思心里頓時咯噔一聲,留殤,那是六叔的劍! 她小時候去六叔家里玩,那把劍就掛在墻上,從未出鞘,每日三炷香的祭著,六叔說這把劍戾氣太大,雖是法器,不到萬不得已也碰不得。 “所以……”毛不思腦子微轉,人就立刻反應了過來,林西元身上無處不在的曇花香,不老的面容,滿身的怨恨,她嘴唇抖動,“你把自己的魂補給了他?” “這是最好的辦法了。”游蕩的孤魂或許會離去,生著活人章旸斷不可能取來補給林西元,那么,就只有她了,一個妖,一個自愿把生魂獻出來的花妖。 晚上的夜空沒有星星,就著昏黃的燈光,阿譚最后一次握住了林西元的手,“等過了今夜,你就會醒過來的。” 等你醒了,我就不在了。 這句話阿譚沒有說,歸根結底,事情走到現在這一步,全是因為她的貪心。 西元已經做的夠好了,她不想她的存在,成為他最深的愧疚,她愿意為他獻上自己的一切,只要他能好好地活著。 “我少了一魂,再也無法幻化成人?!崩蠇D現在都能回想起魂被從身體里抽離的痛楚,痛到恨不得立刻死去,“事后,章旸信守與我的承諾,沒有告訴他,而是帶著變成原形的我離開,繼續(xù)游歷四方?!?/br> 可阿譚畢竟是只妖,妖的魂落在人身上,難免會產生新的問題,只是那時候阿譚不懂,章旸也太過年輕,他們誰都沒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多么致命的錯誤。 “多年后,林西元找到了章旸?!彼兊门c之前相比有些古怪,整個人都陰沉沉的。 他說自從身體好后,自己便能見鬼,日日都睡不安生,求章旸給他想個法子。 “章旸幫他了?!瘪R明義不用想也知道,一個普通人,即便得了阿譚的一魂,也不該會御鬼術這種高深的術法。 老婦點點頭,“章旸對西元始終存了份歉意,又親眼見了幾次,便心軟教他了些皮毛。” “林西元的御鬼術我是親眼見過的?!泵凰柬樦蠇D的回答皺眉開口,“不僅僅是皮毛那么簡單。” 甚至可以稱得上爐火純青。 “沒錯,不僅僅是這么簡單。” 林西元從章旸那里學了全部的心法,又學了有用的幾招,這些足以令他控制一些法力極弱的鬼魂,那時候,他滿腔的愛意就已經被蹉跎成了最深的恨。 死前,他聽到的是阿譚泣血的詛咒,她說她要把他變得和他一樣,不人不鬼?;钸^來之后,他便真的成了一個怪物。他憤怒時會生出濃郁的曇花香,他碰到別人便會不經意的抽取他人的壽命,他的眼睛能見鬼,身體感受不到四季的溫度,甚至有了妖的本能,他卻偏偏連基本的控制都不會,惹出了不少亂子。 那幾年,他和他的孩子活的像過街老鼠,不敢出現在眾人面前,孩子死掉那天,是大年初一,他好不容易賣了幾包點心回家,結果從天亮等到天黑,也沒瞧見那條小身影,他就這么沿著街道找啊找啊,最后在城外的河邊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小人穿著破舊的灰色衣服,就這么飄在河面上,兩條麻花辮上還綁著她最喜歡的粉色蝴蝶結。 透明的身影蹲在河邊,等林西元到了,才哭著跑過去,卻怎么也抱不住他,小孩哭的直跺腳,臉上身上全是傷,“他們用石頭扔的我好疼?!?/br> 尸體被抱在懷里,早已被河水泡的腫脹,金銀雙色的眼睛就這么睜著,怎么也合不上。林西元望著小人臉上不知被誰砸傷的口子,從未如此憎恨自己,憎恨章旸,憎恨阿譚。 他用泥土為死去的女兒燒了副身體,扎了好看的麻花辮。 后來,他千辛萬苦找到了章旸,騙著他學了御鬼術的心法。林西元是個聰明善良的人,但也是在炮火中摸爬滾打過的人,但當他真的恨極了,怨極了,心腸便比所有人都硬。 ☆、越愛越錯 阿譚沒想到林西元會偷書, 章旸也沒想到,書房被翻得一片狼藉, 但凡與御鬼術有關的書籍都被撕掉帶了出去。 “他學了心法, 后邊的東西哪怕章旸不教他,他也能拿著那些書頁琢磨出來。”從頭至尾, 林西元豆矢古草就打的是這個主意。 事后,他再一次的消失了, 直五年后, 他第二次來尋章旸。 這時的林西元已經徹底沒了之前的影子,那個充滿信仰與熱血的男人變得像只陰森的鬼魅,他把自己包裹在黑色的風衣下, 他的容貌一如既往地年輕, 臉色卻蒼白到駭人,他懷里抱著一只泥偶, 泥偶塑的很可愛, 嘴角掛著笑意, 兩條麻花辮跳躍著在風中一甩一甩。 阿譚沒了幻化的能力,被章旸塞在外套的內兜里, 她感受到了林西元, 也感覺到了那個孩子的存在, 那個孩子身上是死亡的氣息。心里疼的想哭, 阿譚扭扭身子,卻發(fā)現自己只是一株在平凡不過的花草,連掉眼淚的資格都沒有。 “阿譚呢。”林西元立在風中, 小心地順著泥偶的頭發(fā),他沒有看章旸,幾年來,他費盡心思,才從游蕩的鬼魂中得到了阿譚的消息,御鬼術真的是極好的一門術法,他可以有那么多雙眼睛,“我知道她在你這里?!?/br> 他找了她那么久,他想過她的下場,卻從未想過,她在章旸身邊。 “你找她做什么?!闭聲D沒了年少時的心高氣傲,歲月在他的臉上和心底都留下了時間的印記,他一年一年開始變得平和。 “當然是讓她看看效果?!绷治髟归_雙臂,曇花香氣撲鼻,“你瞧,我現在是不是特別像個怪物?!?/br> “都過去了?!闭聲D這輩子沒做過多少后悔的事,唯獨這件,他每每想起,都悔恨不已,“我可以幫你斂去身上的氣息,讓你像普通人一樣壽終正寢?!?/br> “壽終正寢?哈哈哈哈哈……”笑聲劃破天空,林西元嘴巴在笑,眼里卻冷出冰渣,“是你們先把我丟下,我像個怪物一樣的活了那么久,如今卻想彌補?別做夢了?!绷治髟站o衣服,雙手抱胸,他沒了未來,沒了孩子,甚至連個人都不是,“上天給了我能長生不死的能力,我憑什么放棄?這可是我付出了天大的代價才換來的?!?/br> “你太偏執(zhí)了……”這句話說的,連章旸自己都覺得沒有說服力,如果這些事情發(fā)生在他身上,他還能說出偏執(zhí)二字嗎,他只怕會比林西元更恨吧。 “那日風刮的特別大,倆人從天黑打到天亮,又從天亮打到明月升起。”茶水已涼,老婦沒有在續(xù),她瞇起眼,回憶著那段被埋葬在內心深處的故事,“西元終究是比章旸差上幾成。” 林西元沒有什么底子,御鬼術多少有些問題,半路出家的術法更是不能跟正統的章旸相比。 “即使贏了,章旸也不能把他怎么樣?!瘪R明義單手撐在桌面上,“林西元再特別,再不像個人,可他也是個人。” “是啊,魂已經補進去了,他的陽壽又未盡,章旸于情于理都無殺他。”老婦點頭,“這點章旸知道,林西元也知道?!?/br> 所以他才敢這么張狂,他什么都不怕,逼得章旸最后不得不帶著阿譚撤退,中途還被突如其來的幾只小鬼傷了肩膀。 章旸受了傷,生怕保不住阿譚,便在中途路過鄉(xiāng)村時,把她冒險托給了一個稚嫩的男孩照看。約好半月后的傍晚在村頭的老槐樹下再見,男孩年紀不大,抱著剛烤熟的半個芋頭,鄭重其事的點點頭。 那之后,阿譚不知道章旸和林西元發(fā)生了什么,她被男孩帶回家,細心地澆水照看。男孩每天在墻上畫一筆計日子,半個月很快就到了,章旸沒有來,又過了半個月,章旸還是沒有來,男孩卻依舊記得那個男人的話,依舊每日的傍晚都抱著盆里不開的曇花來村頭看一眼。 這一等,就是兩個月,兩個月后,章旸來了,他瘦的嚇人,一雙眼也染上了抹不去的陰霾。他說,把林西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是他此生最大的過錯。張揚自負的少年終究是在而立之年后吐露了心聲,否定了過去最驕傲的自己。 林西元開始有了各種各樣的身份,他恨透了那些拋棄骨rou的父母,他養(yǎng)了許多無家可歸的嬰靈,讓尋常人拿壽命自愿去與他做各種各樣的交易,他從不取人性命,卻總是會用最自己的方法,把真相血淋淋的展現在他們面前,他在無休止的報復中尋找快感,將他們徹底拖入悔恨的深淵中。 “西元可以長久的活下去,章旸卻不行,林西元認準了他,更迫切的想要找到阿譚,他們就這樣一年又一年的耗下去?!崩蠇D起身,腳步蹣跚,“直到章旸撐不住,放了一把火,那把火燒了整整一夜,燒光了他所有的藏書?!?/br> 章旸望著漫天的火光,從懷中掏出了那株曇花,靈力灌入,曇花幻化成人,他幾乎耗盡修為把阿譚重新幻化成了人形。 年輕女子的面容許久未見,亦不再鮮活。 “拿去吧,如果有一天,你想收回自己的魂魄,便給自己補回去。”章旸從懷里掏出一本泛黃的書冊,補魂術是從太師祖那輩流傳下來的,也是他們本門最引以為傲的術法。林西元身上的一魂是阿譚的,除了她,無人可以收回。 “我不可能收回?!比绻栈亓耍治髟撊绾巫蕴?,他是那么好的一個人,若是到頭來發(fā)現自己的恨才是最可笑的存在,他該怎么面對現在這個自己,“那會比殺了他還令他痛苦。” 一步錯,步步錯。 章旸已經沒了護住阿譚的勇氣,推翻了自己當年親口許下的諾言,他用補魂術和一身的修為,向阿譚換取了自己后半生的安寧。 夜晚的天空,被火光燒得通紅。 她與林西元身上存在的魂相互吸引,無論她怎么躲,都能留下蛛絲馬跡,只是如今沒了章旸護著,她逃得越發(fā)艱難。 終于,在一個夏日炎炎的午后,她撐不住了,趴在低矮的桌子上,面前放著她為自己和林西元打造的兩枚精致的鏡子,眼淚不停的往下墜,往事一幕幕的在她腦海里劃過。 她跟林西元第一次相遇,他撞翻了她的小餛飩。 她救了瀕臨死亡的林西元,隨他去到那個烽煙四起的戰(zhàn)場。 她學會寫自己的名字時,林西元贊賞的眼神。 她拿著自己所有的錢財偷偷去給難民施粥,最后換來林西元的一個擁抱。 她在他重傷時緊緊握著他的手,他在她耳邊輕聲說:我如果還能活下來,就娶你。 明明她那么愛他,他也那么愛她,只是因為他是人而她是妖,這段愛便開始越走越難,越走越錯。 兩顆無花果突然落在阿譚眼前,帶著果實的香味,阿譚抬頭,入眼的是個長相俊秀的男人,細碎的黑發(fā)將將蓋住眉毛,嘴角含笑,白色的襯衫松垮垮的套在他身上,穿著很是得體。修長的手指無意識的滾動著面前的無花果,陌生的聲音就這么緩緩從她對面響起,“需要幫忙么?” 阿譚不認得他,炎熱的空氣被他身上自帶的冷氣隔絕在外,由內而外的透著清爽,“你不是人。” 男人身上的味道跟其他的妖怪不同。 “我可以幫你躲一輩子,讓他永遠尋不到你。”男人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自顧自的說著話,他的聲音很好聽,如三月春風,“你如果信我,三日后來北溪村,我?guī)阕摺!?/br> “你是誰?”阿譚望著他的背影。 “陰陽道的主人?!标庩柕?,一個人鬼妖邪皆可入的地方。 北溪村說近不近,說遠也不遠,阿譚認真地思考了兩日,決定去見他,這一路她走過了許多熟悉的地方,也遇見了多年前在章旸手中接過自己的男孩,小男孩已經長成了清瘦的少年,正叼著根狗尾巴草坐在橋頭等著魚兒上鉤。 阿譚摸了摸口袋,沒有什么可以送給他報答恩情的物件,最后一狠心,把兩面小鏡子掏了一面送他。少年已然不記得自己,阿譚也不想嚇到他,最后只匆匆說了幾句便匆匆離去。 轉身時,她還聽到村里有人奔跑著向橋頭趕來,氣喘吁吁地高呼不停,“小六,阿媽叫你快點回家?!?/br> 低矮的黃泥草屋內,有兩顆切開的無花果安穩(wěn)的躺在桌面上。 好多年前,當阿譚還是個單純的姑娘時,她最愛夏日香甜的無花果,每每都要林西元切開,她才入口。有次他實在忍不住,問其原因,阿譚才笑瞇瞇地抱著他的胳膊:每顆無花果切開都是心形的。 就像……就像我愛你的形狀。 ☆、如鬼如魅 阿譚站在陰陽道的入口, 最后一次遙望這個世界,眼前的藍天麥田每一抹顏色都充滿著勃勃的生機, 身后的陰陽道死氣沉沉, 所有都像是覆蓋上了層灰蒙的霧氣。 而后,她在小六危機的關頭, 救了他一命,亦指點著他去找了歸隱不出的章旸拜師, 不僅是為著何映秋身上難得的天賦, 也多多少少藏了點私心,希望得到哪怕一丁點林西元的消息。 可直到章旸離世,她都沒有聽過林西元三個字。章旸去世那晚, 小六第一次在她面前紅了眼, 二十多歲的大男人哭起來的像個孩子一樣,隔著鏡面哽咽, 他說:阿譚, 我?guī)煾笡]了。 章旸就這么安靜的睡去, 面容安詳,除了那把留殤, 未曾留下只言片語, 他的魂魄沒有佇足, 亦沒有進入陰陽道與她再見一面。 阿譚知道, 他解脫了,那些犯過的錯,心里留下的悔, 終于可以隨著他這世的死亡而煙消云散。 至于她,老婦想,或許也快了。 “婆婆?!泵凰嫉脑捓乩蠇D的思緒,她看著眼前老人枯老的手,褐色的斑點布滿了她的皮膚,不由得疑惑,“陰陽道里的鬼邪理該永葆青春才是,怎么會……” 后面的話,她沒有說完。 “孩子,世上沒有白吃的午餐?!毕胍玫揭粯訓|西,就必須拿出另一樣來做交換。老婦伸出自己的手掌,無名指上帶著枚金戒指,指環(huán)卡入了她的皮rou,已然拔不出來,“我會如尋常人般,生老病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