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思及此,席香看向陳令的目光徒然冷了下來,“你爹鎮(zhèn)遠(yuǎn)侯,于我一家有救命之恩,看在你爹份上,你放心,我不會讓人傷害你。但你若有別的打算,我只能做一個忘恩負(fù)義之人了?!?/br> 席香的父親席一鳴曾為桂州守將,當(dāng)年舉家遷至汴梁,是因先帝正當(dāng)壯年卻忽然重病,當(dāng)時還是小太子的當(dāng)今圣上才五歲,而幾位親王正當(dāng)壯年,妄想奪嫡上位。鎮(zhèn)遠(yuǎn)候身為皇后的親弟弟,自然站在先帝與小太子一派,而她爹卻是戰(zhàn)功顯赫最得民心的景王心腹之一。 只是景王終究沒那個命,明明已經(jīng)逼到先帝的一紙讓位詔書,卻因大喜而徒然笑死,手中的讓位詔書還沒捂熱,就比重病中的先帝早一步歸西了。 這也是大梁建國兩百年來唯一一個死因是笑死的王爺,眾人措不及防,扔當(dāng)時一觸而發(fā)的緊張局勢緩和了不少。 最大的威脅景王沒了后,先帝吊著一口氣,硬是拖著重病之軀熬了三個月,總算把有謀反之心的幾個親兄弟,該賜死的賜死,打發(fā)去邊遠(yuǎn)封地的打發(fā),確定京中沒人威脅到小太子的性命后,才放心地合眼走了。 席香父親身為景王心腹,景王死后,本該是頭一撥下獄的,但不知為何鎮(zhèn)遠(yuǎn)侯放了她爹,還安排人送她一家人離開汴梁。 隨父親離開汴梁時,正是先帝駕崩,小太子登基的那一日。 這些事席香原本不知道,是她爹臨死前才告訴她的。她四歲時去汴梁,七歲便離開,后來這十年,生活一直處在顛肺流離中,對于汴梁那幾年的生活,她早已沒什么印象了,甚至于她現(xiàn)在都想不起來汴梁是何等的模樣了。 父親從小教她做人切不可忘恩負(fù)義,死前提起這一段恩情,就是讓她記著,有生之年若有機(jī)會就還了恩情。她當(dāng)時還不以為意,一個落草為寇的匪子,能有什么機(jī)會去還一個位高權(quán)重的侯爺恩情。 未料,這才短短幾年,恩人之子就自己送上門來了。 但報恩歸報恩,若要為了報恩,把自己乃至于整個寨子人的性命都棄之不顧,席香捫心自問是做不到的。 再說報恩的對象,若不是恩人本人,算哪門子的報恩。 席香冷著臉威脅,陳令看著她的眼神卻是亮晶晶的:“那你可知當(dāng)年我爹為何要救你們一家?” “不知?!毕憷淅涞?,“也不想知。” 陳令可不管席香想不想聽,他一蹦一跳地跳到席香面前,一臉殷勤地道:“那是因為我的緣故,是我求我爹放了你們一家的。為了求我爹,我被揍了一頓,鬧了三天絕食,差點沒把自己餓死?!?/br> 這一副“求表揚求夸獎”的模樣,與十一拱人時半點無異,就差屁股上有條搖來甩去的狗尾巴。 席香目光在他臉上過了一遍,傳聞中鎮(zhèn)遠(yuǎn)侯是個不茍言笑的人,怎么會養(yǎng)出個跟小狗子似的兒子來。但面上,她卻異常冷漠地道:“哦?!?/br> 半點沒有問他為何要救她一家人的意思。 “你果然不記得我了?!标惲钛凵聍龅聛?,“我十歲時負(fù)氣離家出走,結(jié)果被人販子盯上了,被他們打暈后關(guān)到地窖里餓了幾天,是你救了我,給我飯吃還給我請大夫涂藥。如果不是你,我早就被賣到小倌樓里被人踐踏玩弄,死了也沒人知道?!?/br> 他這一張臉,生得確實俊俏,想來小時候必定是個招人喜愛的,被人販子盯上正常。 席香眉頭微皺,她印象里自己七歲時確實是救過幾個被拐的小孩,但那些小孩都是尋常人家的小孩,幾個小孩被救出來后除了一個臟兮兮的小胖子外,其他人都是由她親自送回家的,十年過去,那些小孩長什么模樣她早已忘了,但那些小孩里可沒一個是鎮(zhèn)遠(yuǎn)侯的兒子。 至于那個小胖子,小眼睛塌鼻子的,說自己沒人要無家可歸,在她家住了半個月,天天只會撅著個屁股哭,跟眼前這個鎮(zhèn)遠(yuǎn)侯的三公子,可是一點也不像。 席香走神這片刻,眼皮不知怎的忽然一跳,心里莫名打了個突。 穆瑛見她神色不對,低聲喊了句:“阿姐?” “沒事。”席香搖了搖頭,“先把人帶回寨子關(guān)道祠堂里再說?!?/br> 清風(fēng)寨里從未留過外人,如今綁了倆人回來,只有長年空置的祠堂樓適合關(guān)人。 祠堂樓是席一鳴死后穆一賈做主建起來的,樓里供著的牌位,僅席一鳴一個。除了初一十五,寨里的人會過來上香,其余時候基本沒人過來的。 陳令目光落在牌位上,有些驚訝,脫口道:“你爹……” “我爹不在了?!毕愕暤?。 陳令垂下眼,朝席一鳴的牌位鞠了三次躬,方道:“抱歉?!?/br> “無妨,生老病死,是人皆逃不過的。”席香神情緩和下來。 “你離開京城后,我還以為這輩子都見不到你了,沒想到竟然又在今日見到了。古人有云有緣千里自相會,看來我們果然是有緣的?!闭f到這兒,陳令眼中像嵌了塊寶石般亮晶晶的,“我們之間,果然是有緣份的。” 席香神情一滯,看傻子似的看了他一眼。 她爹和他爹,是政敵。 如今她是土匪,他卻是來剿匪的。 不管是上一輩的家人之間,還是這一輩他們自己本身立場,都是敵對的。 這是哪門子的緣份? 孽緣還差不多。 席香道:“你和你同伴安分待著,寨里的人不會對你們?nèi)绾巍e折騰想溜出去,寨里養(yǎng)了幾條狗子,怕生,聞到外人氣息不會口下留情。” 這時,十一不知從哪里躥了出來,圍著席香轉(zhuǎn)了一圈,一邊搖著尾巴打在席香小腿上,一邊作出防備攻擊的模樣,朝陳令兇狠吠叫:“汪汪汪!” 席香欣慰地拍了拍十一的狗頭,轉(zhuǎn)身離開祠堂,安排兩人在門外看守,她再三叮囑道:“你們仔細(xì)看著,切不可與他們說一句話,亦不可兩人同時離開祠堂。” 寨子里的人,雖說做了這么些年土匪,但大都心性單純,好哄騙得很。而陳令絕不似他表現(xiàn)出來的那般無害,不仔細(xì)叮囑這倆人,只怕會被他哄騙套話。 席香走了兩步,回頭看著守在祠堂外的倆人,想了想到底還是不放心,又折回去,拿兩團(tuán)布,去堵上了年陳令與圓臉商人的嘴。 與其擔(dān)心自己人被哄騙,不如干脆別給外人開口的機(jī)會。 陳令冷不防被一團(tuán)破布堵住嘴,破布味道像從餿水里撈出來的,熏得他差點暈過去。 等他回過神,席香已經(jīng)轉(zhuǎn)身出去把門落了鎖,門外傳來她冷淡的聲音:“十一你也守在這里,里面的人一旦出來,不許嘴軟,往死里咬。” 十一圍著席香轉(zhuǎn)了一圈,最后蹲在祠堂門前正中央,威風(fēng)凜凜地昂著頭:“汪!” 謝禮謙對席香最終把人帶回寨子的決定很是不解,一直候在祠堂外,待她忙完后,才隨她一道離開,趁四下沒人,方開口問道:“大當(dāng)家為何要把人留下來?” 陳令身份擺在那兒,帶回寨子里實在不明智。 席香不瞞謝禮謙,將自己心里的盤算說出來:“前些日子二叔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我會投誠朝廷,只是不知拿什么借口叫寨里的人離開才一直拖著,眼下時機(jī)正好?!?/br> 她口中的二叔,是穆瑛的父親穆一賈。她爹席一鳴是獨子,沒有兄弟姐妹,旁支族人亦早無聯(lián)系,只有一個拜把子兄弟穆一賈,感情深厚與親兄弟無異,她便喊穆一賈二叔。 謝禮謙聰明,略微思量便明白了席香打算,但神情卻不見輕松:“那你如何抽身?” 席香兀自一笑 ,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必?fù)?dān)心,你先去收拾吧,做好準(zhǔn)備明日便隨大家一起離開。我去找二叔?!?/br> 謝禮謙心知她脾性,一旦做了決定,便不再改,只好停下腳步,目送她離開。 但席香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問道:“關(guān)于陳令,你了解的有多少?” 謝禮謙道:“鎮(zhèn)遠(yuǎn)侯共有三子一女,長子陳瑜長女聞筠是同胞雙生子,次子陳珞,我見過數(shù)次,皆是端方有禮氣度不凡品行高潔,唯獨陳三公子,據(jù)說是個極其刁鉆的主兒,整日吊兒郎當(dāng)不務(wù)正業(yè),乃是紈绔之首,從小到大,沒少被鎮(zhèn)遠(yuǎn)侯追著打。汴梁城中有名望的人家聽聞他名聲,家中開宴請客,都不敢請這位主兒,怕席間會惹出什么不愉快?!?/br> 他頓了頓,“我家里長輩亦從小告誡我不可與鎮(zhèn)遠(yuǎn)侯家的陳三公子往來,因而我與他只在老侯爺?shù)膲垩缟线h(yuǎn)遠(yuǎn)見過一次。至于其性情如何,皆只聽外人傳聞,還是須得親自接觸一番,方可知曉。” 謝家世代書香,拘著自家小輩不許與紈绔之流廝混。這個席香倒是知道的。 席香點頭道,“嗯,我明白了。” 第005章 席香走到穆一賈的屋前時,穆一賈從穆瑛口中得知他們劫財卻把人給劫回來的事,此時正在屋里中氣十足的訓(xùn)斥穆瑛。 穆一賈嗓門大,席香還沒走近,便先聞聲,聽著那陣勢,沒見到人都能想象出來此時的穆二叔必然是一手叉腰,一手指指戳戳,劈頭蓋面的痛罵人。 席香不由一頓,停在了門口。 “你先前怎么和我說的?只劫一些貨物,絕不傷人,現(xiàn)在怎么回事,人都敢?guī)Щ貋砹??別人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到了你這兒,三天不打都敢殺人放火了!你給我跪下!” 話音一落,緊接著便是一聲重重的拍桌聲。 席香頓時一個激靈,心知此時入內(nèi),必然要被遷怒,她后退一步,想走,但屋里的穆瑛已經(jīng)瞥見了她,仿佛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雙眼立即一亮,喊了一聲:“阿姐!” 穆瑛這一喊,席香面皮一緊,轉(zhuǎn)身欲走,卻聽穆一賈揚聲喝道:“站住!” 席香無法,只得轉(zhuǎn)回身,硬著頭皮進(jìn)屋,低頭喊道:“二叔?!?/br> 而此時穆一賈見到她,卻有幾分心虛。 穆瑛要劫商隊的事,穆一賈事先便已知道。他和穆瑛一樣,打著就劫最后一次便收手不干的算盤,不僅同意了穆瑛的計劃,還幫著一起瞞住了席香。偏偏在答應(yīng)穆瑛之前,他已信誓旦旦地答應(yīng)了席香投誠朝廷,再也不干那等攔路打劫的事。 是以,見到席香,穆一賈自覺老臉難擱,不免有些心虛。但他一個長輩,就算食言,也不可能拉下臉來和席香一個晚輩道歉,便藉著一臉怒意遮掩了心虛,沉聲道:“你還記得有我這個二叔!” 席香認(rèn)錯認(rèn)得飛快:“二叔,我錯了?!钡e在哪里她卻不說。 穆一賈見狀,順勢緩了緩神情,語重心長地道:“香兒,你素來比瑛子聰明,怎么今日也這般糊涂,把人帶回來了?只劫財不劫人,這個規(guī)矩是你爹定下來的,你難道忘了不成!”話到最后一句,語氣隱隱又透著怒意。 穆一賈和席一鳴感情深,是真拿席一鳴當(dāng)親大哥來看待的,席一鳴死后,也照樣對席一鳴的話惟命是從不作他想,自然也見不得席香拿她爹的話作耳邊風(fēng)。 但話說到這兒,他忽然想起前些日席香才同自己說要歸順朝廷的事,依席香說一不二的性子,不可能忽然就變卦又干起打劫的活計,便蹙眉問道:“你同二叔說說,你這么做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穆瑛搶先一步答道:“爹,您和阿姐商量要歸順朝廷的事時不是擔(dān)心投誠后寨里的人會流離失所無處可去嗎?現(xiàn)在咱們有了那一萬兩贖金,就不必發(fā)愁了。那可是永安堂的二東家,一萬兩贖金對他而言不是什么大事!” 她一邊說著,還一邊朝席香擠眉弄眼。 席香便明白了,陳令是鎮(zhèn)遠(yuǎn)侯兒子的身份,穆瑛還沒敢讓穆一賈知道。且看樣子,穆瑛也吩咐其他人不許泄密了。 把鎮(zhèn)遠(yuǎn)侯的兒子綁回來這件事,確實有點大,穆一賈得知定會暴跳如雷,追著她倆打。席香光是想象那場景,就覺得屁股痛。 穆一賈又拍桌,喝道:“胡鬧!你難道不知若拿了這一萬兩贖金,咱們這寨里上上下下一百多人就再洗不清匪子這個罪名了!” 穆瑛小聲嘀咕了一句:“那您先前還答應(yīng)讓我劫商隊的貨物,那批貨物全是金銀珠寶呢,價值萬金?!?/br> 穆一賈一滯,怒目瞪向穆瑛,氣道:“我只叫你劫一點,可沒叫你劫完全部!” 穆瑛理虧,一縮脖子,閉緊了嘴巴。 “我是想,明日就叫大家離開,按著我先前和您商量的,讓他們?nèi)ビ闹荨V涣魩讉€在方太守面前露過臉的與我一起,晚兩天再去幽州和大家匯合。以免同你們一起過雍州城門口時,被城門口的士兵認(rèn)出來,牽累大家?!毕汩_口,配合穆瑛的說辭,也一起把陳令另一重身份瞞了下來。 穆一賈面色緩和下來,席香方接著道:“寨里一共35戶人家,共計113人,我手里還有五百多兩銀子,再加上那一萬兩贖金,能分給每戶人家不少錢,在幽州買個宅子和幾畝田地,安家落戶,肯定沒問題的?!?/br> “這個法子好!”穆瑛一聽,頓時又忘了她爹的威嚴(yán),拍著手叫好道:“那方太守早知有我這號人物了,橫豎我是逃不掉的,阿姐我和你一道留下來晚些再走!” 席香微笑點頭,“好,你最是知道哪些人在方太守面前露過臉的,去問問穆康他們幾個,看有誰愿意和咱們留下的,其他人就先別聲張?!?/br> 穆瑛不疑有他,頓時高高興興地奔出門,去找穆康等人了。 但穆一賈卻沒這么好糊弄,凝神看著她支走穆瑛,“你現(xiàn)在老實和我交個底,你究竟如何想的?” 席香想了想,道:“二叔,今日帶回來的兩個人,其中一個年紀(jì)不過二十,自稱是永安堂的二東家,可觀其言行,不像是個純粹商人。前陣子方太守說過朝廷可能會派巡使官員到雍桂兩州視察剿匪情況,那領(lǐng)頭人很有可能就是朝廷派來的巡使官員之一,而那商隊,也可能不是尋常商隊。尋常商隊運貨出行,不會只帶兩個武夫?!?/br> 說是要瞞陳令的身份,但她想了想,還是決定先透一點底,免得日后瞞不住了,穆二叔氣得追著她打。 至于永安堂的商隊具體帶了幾個武夫,席香自是不清楚的,說是兩個,其實是她瞎編的。 穆一賈一驚,“既是如此,那你還帶人回來?”這不是引狼入室嗎? 席香道:“朝廷來的官員,任務(wù)只有一個,就是剿匪。若那商隊真是朝廷官員喬裝的,那便是朝廷想試探我們的深淺。若今日瑛子沒有帶人去劫了他們,我們還有歸順朝廷的余地。但眼下,我們已沒有歸順的可能了?!?/br> 穆一賈一怔。 “是我考慮不周,帶累大家了?!蹦乱毁Z伸手抹了把臉,“我不該起這一點貪念。” 穆一賈是長輩,就算是他有錯處,席香也不好接著這話茬跟著數(shù)落他,只道:“二叔,寨里的其他人,還得你出面說一說,事急從權(quán),明日大家必須離開,以免生變故?!?/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