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jié)
這莊將軍式的話,語氣和神態(tài),衛(wèi)兵學了十成十像,引得席香不禁抿嘴一笑。 這等時候,也只有他老人家會這么風趣的來提醒她。 衛(wèi)兵見她笑了,也跟著笑起來:“嘿,您笑了就好,大將軍說了,要是能把您哄笑了,下回我再去他那兒,就留我吃口茶再轟我走。” 衛(wèi)兵也只是嘴上調(diào)侃,并不是大將軍真摳到連口茶都不給他喝。 席香聽了笑意轉(zhuǎn)深,摸出一小錠碎銀遞給衛(wèi)兵,“大將軍不留你喝茶,是提醒我掏錢請呢,勞您辛苦走一趟,這茶確實該我請。” 那衛(wèi)兵并不推辭,受下她的錢。回頭到了吃飯時間,衛(wèi)兵端到她屋里的飯菜,就遠超了驛站規(guī)定的一葷一素一湯份例。也借著送飯的機會,衛(wèi)兵告訴她從她進驛站開始,已經(jīng)好幾撥人前來打探她的情況了。 席香心中有數(shù),輕聲道了謝。衛(wèi)兵笑回一句:“總不能白喝了您的茶?!?/br> 到了次日,席香被召上朝會,剛走進太清殿中,百官的目光齊刷刷就望了過來。 但百官中,卻不見鎮(zhèn)遠侯和莊鴻曦的影子。 皇帝坐在上首,看見席香時眼睛登時就亮了,在席香行禮俯首跪下稱罪時,他甚至想起身離座沖到席香身邊扶她起來,但他身子剛動了動,就聽到有人輕輕“咳”了一聲。 隨后那“咳”了一聲的人笑呵呵的開口道:“席將軍,兩年不見,還是這么英姿颯爽,邊疆風沙催人老這話看來對咱們席將軍不管用啊?!?/br> 開口說話的這人是輔政大臣之一,姓高,是已故去的張南之妻高儀的叔叔。高家人,最是喜歡講究虛禮那一套,他心中縱然有意刁難席香,但面上卻不想失禮,便率先開口,試圖想溫言和席香套下近乎,再好聲好氣地勸退她。 熟料席香壓根不吃他這套,想起昨日驛站衛(wèi)兵和她說的派人來打探她情況的人里頭就有高家一份,她便淡聲道:“高大人,我今年才二十,且雍州地處西南,以山林居多,并無風沙。” 邊疆風沙催人老這一句在高大人口中分明只是借喻,在場眾人都明白,席香不可能不明白,偏偏她不順著那位高大人的話茬接話。 高大人被這么一回,覺得有些掛不住臉面,神情登時就沒那么和藹可親了,笑容淡下來,道:“是老朽年紀大了記岔了,鎮(zhèn)守西南不是樁輕松事,難為你一介姑娘家能吃得了這樣的苦頭。” 席香抿嘴不語,心知這高大人既是頭一個開口,那必然不會只輕飄飄說道這兩句,定還有后話等著她。 但朝中有人察言觀色甚是厲害,心想攀附高家,不必高大人開口做那個惡人,他便立即就逮著這個機會出來站隊,道:“西南之境,不管軍中士兵還是市井小民大多性子蠻橫,即便是當初張南那樣三大五粗的老將,也曾鬧出幾番不愉快,這么一個嬌滴滴的姑娘家過去,哼,吃再多苦頭,那也是她的自找的,當初可沒人逼著她去,放著好好的縣君不做,非要做什么將軍。” 那人說著,睨了席香一眼,語氣輕慢的呵了一聲,“戰(zhàn)場刀劍無眼,可不會因她是個姑娘家就對她手下留情。讓一個女人帶兵上陣殺敵,難怪會出身為主將卻擅離職守這樣不知輕重的事?!?/br> 極力主張問罪席香的朝臣們頓時出聲紛紛都附和,“可不是,舞槍弄棒,上陣打仗,這些向來是男人的事,哪是姑娘家該做的事?” “姑娘家聰明能干是好事,但凡事都得有個度,這過了度,可就容易走邪路,當心連累了旁人。這一回虧得上天眷顧,否則依她這樣不知輕重的行事,不知要折損多少將士?!?/br> “身為一軍主將,卻擅離職守,若不嚴懲,日后他人效仿,屆時如何論處?依我看,理應革職查辦流放邊疆!” …… 眾人你一言他一語,說得熱火朝天,話里話外都是席香,可卻沒一個人真正將她放在眼里,只是拿她作一個由頭,想借此按下汴梁城里剛興起的那股女子也能當家做主上陣殺敵之風,順帶打壓一下武將一系官員。 但有人反對,就勢必會有人跳出來反對。 武將一系此時都抱團,紛紛反駁道:“放屁!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當時情勢,席將軍只身窮追猛打,也是為了我大梁著想而非逞一時個人英雄之能,若當時席將軍擒獲西戎主將,那么今日席將軍跪在這里,可就是領賞謝恩的!在場的諸位,誰還敢道一句席將軍擅離職守罪不可赦?只因未擒獲西戎主將,便要嚴懲問罪,革職查辦,流放邊疆,諸位也不怕寒了鎮(zhèn)守邊疆的將士們的心!” “沒錯,倘若真的嚴懲不貸,試問日后戰(zhàn)事再起,誰還敢拼死上陣殺敵?遵著軍令條條框框,那么雍州一役,席將軍未上報朝廷便擅自離守,率兵從幽州轉(zhuǎn)攻桂州,豈不也是違反了軍令,罪該萬死?” 此話一出,朝堂上都靜了下來。 桂州被西戎侵占十余年,如今收復回來,舉國大慶,席香的聲望也因此在百姓心目中很高,真要以她擅離職守為罪名,判她一個革職流放,只怕寒的不只是將士的心,還有百姓們也會罵當今圣上不明是非朝廷官員jian佞當?shù)馈?/br> 那些原本抓住席香擅離職守這一錯處不放的官員們,再不能刻意忽略席香收復桂州的這一樁軍功,口風在這瞬間都變了: “收復桂州確實功不可沒,然功不抵過,有功該賞,有過當罰,賞罰分明才不失偏頗,亦不會落人口實?!?/br> “哦?那敢問一句這功該如何賞,這過又該如何罰?” “這……” 眾人一時間竊竊私議,皆無定策。 席香仍舊跪在太清殿中,面無表情地聽著眾人言辭,這些人討論的是她,可實際討論上的又不是她,他們都在為自己的利益相關而唇槍舌戰(zhàn),她只不過是一塊遮掩他們真實意圖的遮羞布罷了。 席香心中不免有些悲涼,她即便是豁出性命,可在這群人眼里,她仍然只是一個只能臣屬他們的女人,不配和他們同站一堂共商天下事。 眾人眼看又要因怎么賞罰席香而吵起來,幾個輔政大臣都沉默不言亦沒有阻止的意思,他們這是在明哲保身,生怕萬一開口了,賞了席香會引起朝臣不滿,罰了席香呢則會在民間的聲望一落千丈,被文人墨客陳詞痛罵。 坐在上首的年輕皇帝伸手捂住了臉,很是心累的長嘆了口氣,莊鴻曦和鎮(zhèn)遠侯都告病沒上朝,他不可能就這樣定了席香罪名,便道了一句:“此事容后再議?!鄙⒘顺瘯?/br> 待百官都散去,席香方才站起來,和已經(jīng)站起身一臉欲言又止的皇帝拱手道:“臣告退?!?/br> 皇帝不由自主地走下龍座,目送席香走出太清殿,已到嘴邊的那些勸撫的話終是沒有說出口。 席將軍是個聰明人,朝中局勢她都明白,不必他多說什么。 “去請公主過來,就說朕有事找她。”皇帝吩咐內(nèi)侍,卻聽內(nèi)侍道:“回皇上,公主已在偏殿等候多時了?!?/br> 皇帝不由一怔。 第079章 皇帝進偏殿時,趙歆坐在榻上,手里正把玩著一只榻上案幾擺放的杯盞。觀她百無聊賴的神情,顯如內(nèi)侍所言確實是等侯多時了。 “歆meimei怎么過來了?”皇帝快步走進去,面上帶笑,“這個時辰你應當在母后宮里練琴才對?!?/br> 太后擅琴,亦通書畫,便覺得趙歆身為公主,也應當精通琴棋書畫,于是安排了琴師給趙歆授課,不料趙歆頑皮,把琴師氣走了幾撥,以至于公主刁鉆蠻橫的名聲都傳到宮外了,太后無法,只得親自教授趙歆琴藝。 每日這個時候,趙歆都在太后宮中練琴。皇帝去聽過幾回,覺得她天賦不錯,只可惜不上心,連帶她的琴音也有幾分不耐,太后每每聽了會生氣,少不了就要訓一頓趙歆,趙歆不服,母女倆有了爭執(zhí),便拉著皇帝評理。 一邊是母親,一邊是meimei,站哪邊都討不了好?;实郾霍[過幾回就再沒在這個時候過去了。 是以,這個時候見到趙歆,皇帝心中很是驚訝。 哪知趙歆神情散漫,語氣亦是十分的漫不經(jīng)心,可說出來的話卻瞬間讓皇帝沒了笑容:“正是母后讓我來的,她和我說得委婉,但我懶得繞彎,便直言不諱同你說了,母后的意思是讓你革了席jiejie的職,若是怕不好同百姓交代,就多賞她些金銀財物。” “母后她怎么會好端端的插手政事來?”皇帝擰著眉,頗為不解。 太后這兩年行事刻板強勢,但只針對趙歆,朝上政事卻是從來不過問的。 如今一開口就是讓他革了席香的職,未免也太突然了一點。 趙歆道:“高夫人一早就進宮來了,在母后宮里坐了一個時辰。她走后,母后就把我叫過去了,繞了半個時辰的彎子,我聽得快睡著了,她才肯透出這么點意思來。” 那便是高夫人說了什么話,把他母后給說動了,又或許,這根本就是母后的意思,只是高夫人正好說中了她的心思。畢竟,母后向來也是不贊成席香一個姑娘家卻拋頭露面帶兵上陣殺敵的。 但不管如何,高夫人這一舉動,意味著朝堂的手已經(jīng)透過家里后宅伸到后宮,企圖左右皇權(quán)了。 皇帝忍不住嘆了口氣,這大概是看他至今都是一團和氣沒下過任何人的臉,以致朝臣開始不拿他當回事了。 “歆meimei若是你,你會革了席將軍的職嗎?”皇帝親自給趙歆倒了一杯茶,想聽聽她的意見。 趙歆單手托腮,心不在焉的道:“革??!革了席jiejie的職,就讓那幾個人自己上戰(zhàn)場去?!?/br> 皇帝一聽這話,就知道她沒放心上,只是隨口一說的負氣話,不由又嘆道:“歆meimei,我是說認真的?!?/br> “哦?!壁w歆點了下頭,喝了口皇帝給她倒的那杯茶,方道:“那些人想革了席jiejie的職位,原因無非只有兩個,其一,借革去席jiejie的職將汴梁城中興起的女子獨立自主之風壓下去,其二,還有莊老將軍健在,看他那精神頭,至少再能戰(zhàn)個五年,革了席jiejie的職,就算戰(zhàn)事又起,也不怕沒有將領領兵作戰(zhàn)。何況,”趙歆頓了頓,“我聽說在幽州重傷了哈德的人,正是莊老將軍的孫子莊詞?” 皇帝點點頭,“是莊詞沒錯,封賞他的旨意已經(jīng)擬好,待席將軍的事落定,就發(fā)往幽州?!?/br> 趙歆嗤笑一聲,“你看,這不就是了,即便以后莊老將軍上不了戰(zhàn)場了,還有他的孫子能接任呢,那群人用不著他們上戰(zhàn)場,依然是有恃無恐。眼下若是莊老將軍出點意外,戰(zhàn)事又起,你且看他們還想不想革了席jiejie的職?!?/br> 皇帝聽出那么點門道來了,眉頭微皺道:“你的意思是讓老將軍抱???” 趙歆瞥他一眼,懶洋洋的道:“用不著你去讓,老將軍自會知道怎么做。至于你,就堅定你的立場別松動就是了。” 太后既然開口了,依她的性子,必然要達到目的才罷休。前朝百官施壓,后宮親娘威逼,這皇帝哥哥性子再軟和不過,雙重重壓之下,他未必能堅定他自己的想法。 趙歆話已替太后帶到,沒別的事,她站起身打算回宮去,皇帝忽然道:“歆meimei,席將軍才剛離去,此時應當還未出宮,你可要見見她?” “沒必要。”趙歆冷淡道。她和席香兩年未見,加上如今已適應了宮中的生活,她心中對席香已沒那么依賴了。如今這等時候,她和席香見了面,說不準會把自己也牽扯進去,她不想被牽連。 皇帝已猜到趙歆會是這樣的回答,但真的從她口中聽到?jīng)]必要三個字時,心中還是免不了有些失望。 對自己的救命恩人都能這樣淡薄,可見這meimei著實是個冷情冷心的人。不知日后對他這親哥哥,她會不會也是一樣的冷漠,不念半點舊情。 但也許正是這樣的性子,才合適當皇帝呢?;实塾行┏錾竦南胫?,在這晃神的片刻,趙歆已經(jīng)走了,只給他留下一個漠然的背影。 此時,席香確實還未走出宮,但也離宮門不遠了。 她一抬眼,便見陳令候在宮門處,雙手抱胸神態(tài)散漫地靠在一輛馬車上,看樣子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待席香走近了,陳令看見她,當即站直了身體,朝她快步走去。 席香不由停了下來。 陳令走到離她三尺開外的地方時停下,仔細打量她一眼,確認她毫發(fā)無損后,方悄悄松了口氣,面上偏偏又作一副漫不經(jīng)心狀,笑道:“午時已過,席將軍賞臉一起吃個飯?” 席香卻不語,只定定看著他,目光微沉,難辨悲喜。 陳令被她這樣面無表情的看著,心中不由咯噔一下,惴惴不安的想試探問一句是不是朝會上受什么委屈了,忽聽她語氣認真道:“三公子,如今我是戴罪之身,你和我走太近,說不準會受到牽連,甚至有可能累及你家里人。這種時候,我建議你還是避嫌為好?!?/br> “我行事向來沒有避嫌一說?!彼热皇钦J真的說,陳令也十分認真的回道:“是否會受牽連,這是我該考慮的事,你不必想太多。至于是否累及家里人,這個你大可放心,我爹和我大哥長的那腦子,決計不會讓任何事情連累到他們的,哪怕是他親兒子親弟弟我出了事,他們想憋干凈,照樣能憋得干干凈凈的?!?/br> 席香也看出來那位鎮(zhèn)遠侯父子倆確是妙人了,上一回封她為將的事,父子倆齊齊抱病不上朝,讓百官吵,吵得差不多了,才突然冒頭,給了百官臺階下,還不得罪人。這一回也是,鎮(zhèn)遠侯舊調(diào)重彈照樣是抱病不出,世子陳瑜倒是上朝了,可全程都閉嘴不言不語,要不是此時見到陳令,她甚至都想不起今日朝會上還有一個陳瑜在。 “如此倒是我多慮了?!?/br> “你是關心我,才會替我著想,這是人之常情,豈能算是多慮?!标惲畎筒坏盟鄳],替他著想,擔心他呢,好讓他也感受一下被喜歡之人重視的感覺,“你以后若有時間,甚至還可以多慮一下我不在你身邊,我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過得好不好?!?/br> 席香怔了怔,隨后面上仿佛如春風拂過,剎那間冰雪消融,露出一抹淡如春陽的笑容,輕聲應道:“好?!?/br> 她說好啊,她這是應了的意思?!陳令心中狂喜,唇角抑制不住的上揚,眼中笑意滿滿幾乎要溢出來了。 直到兩人一起走到馬車邊上,他唇邊的笑意都沒收住,席香見狀,面上也不由跟著帶了幾分笑意,喊了一聲:“三公子。” 陳令歪頭看她,雙眼亮晶晶的:“嗯?” 席香神情肅穆,字正腔圓的道:“我知你心意,我心意亦已定,確定心中是喜歡你,但有些話我覺得還是說開為好?!?/br> “如今這情況,我若是不幸被問罪,輕則革職,重則流放,若是我有幸脫罪,但在三五年之內(nèi)甚至更長的時間,我鎮(zhèn)守桂州,做不到尋常姑娘那樣在家洗手作羹湯,一心一意相夫教子?!?/br> “但不論如何,我都不會為妾,亦不容我未來夫婿納妾,如此,你還愿意嗎?” 這便是他喜歡的姑娘,一旦確定的事,便會大方坦誠,從不會拖泥帶水。陳令目光炙熱地望著席香,心中已回答了無數(shù)個愿意。 “想去上陣殺敵也好,做其他的也罷,只要不是違法亂紀的事,你只管放心去做?!标惲钜蛔忠痪涞?,是在承諾亦是在表白:“我早知你是什么樣的人,在確定我對你的心意時,我便已做好一生追隨你的準備。你永遠都不必擔心我會以愛為名,將你困在后院那一方天地里了此余生?!?/br> 席香聽了心中既歡喜又熨帖,不由笑道:“怪不得人人都愛聽好話,不論真假,這好話聽了確實讓人很高興?!?/br> 陳令被夸整個人猶如泡在蜜罐一般,嘴角咧得都快到耳根邊上了,他不自覺的搓著手,臉上不知是笑的還是羞的浮現(xiàn)了一抹暈色,道:“你要是喜歡聽這樣的,以后我天天說給你聽都成?!?/br> 一旁的招財始終不發(fā)一言,將自己的存在感減到最低,這會兒看見自己主子笑得跟個小媳婦似的,實在太招人眼了。未免自家主子再說什么羞人的話,招財不得不當了一回煞風景的人,輕輕“咳”了一聲,拿出杌凳,不同聲色的提醒這兩人該上馬車了。 要談情說愛也該換個地方,在宮門前實在有些不美。 席香會意,踩著杌凳輕巧躍上馬車,回過頭來朝陳令伸出了手。陳令恍若不覺,自然而然的伸手與席香交握,待他上了馬車后,席香放開他,他才后知后覺的反應過來,剛才他是和席香牽手了? 才收住笑容的陳令,頓時又抿著嘴傻樂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