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戎一揮手， 身后的侉人們后退了一步。

    “我也聽說你本事大了許多，可喜可賀?！?/br>
    蒼米點頭微笑。

    手上一點流光閃過， 那個踩死了人族的侉人轟然倒地。

    “以、以命、償命，互、互不相欠?！?/br>
    侉人倒下時震起的塵土還沒落下， 有梟鳥發(fā)出怪異的喊聲，從林子里飛了出來。

    不遠處，幾位人族修士顯現(xiàn)身影， 元兇死了， 他們也不必與這些侉人為難。

    可身為一國之主，帝戎又怎么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族人連緣由都沒問就被人殺死在當(dāng)場？

    他的眼睛看著蒼米， 看著蒼米身后渺小的族人。

    “他是吃了嘎啦果才瘋癲， 誰把嘎啦果混在油桃子里給了他， 才是真正殺死了那兩個人族的人?！?/br>
    帝戎說的是對的， 修士們追查下去， 發(fā)現(xiàn)是幾個凡人用油桃子跟侉人換象rou， 油桃子不夠了，在里面放了嘎啦果，他們不知道熟透了的嘎啦果侉人吃了之后會發(fā)癲， 更沒想到小小的幾個果子就會引來人命。

    看著滿臉悔恨的那幾個凡人，蒼米的身體晃了晃，眼前有些發(fā)暗。

    事情查清了，可不該死的人也死了，單薄的陣修赤著腳跨越整個荒原去到侉人的部落懺悔，卻沒見到帝戎。

    一個月后，侉人立國，名“荒”。

    聽見這個消息，蒼米在土丘頂上站了一天。

    遠遠地，宋丸子看見了侉人不再只用石器，他們從西洲的人族手里買來了精鐵，鍛造了極大的兵器，走在北洲，煞氣橫生。

    侉人站在人族部落門前笑瞇瞇用巨獸換來果子草藥的情形，再不復(fù)出現(xiàn)了。

    “為、為什么呢？”

    蒼米不懂，他帶著他的行李，走到海邊，走上木橋，跨越了千山萬水回到了東洲的沃野。

    沃野和招搖山有些相像，水至清，風(fēng)至凈，鸞鳥起舞，百獸同生。

    只不過那些鸞鳥看起來都沒有招搖山中的那只大，可能是年歲還不夠吧。

    爬上一座山，站在銀色的高塔前，蒼米敲響了大巫的門。

    大巫有一雙銀色的眼睛，仿佛什么都看不見，又仿佛什么都在她的眼里了。

    宋丸子甚至疑心她知道自己正穿過漫長的歲月看著這一段過往。

    “大巫，我、我、我的愚蠢，讓、弄丟了我、我的朋友?！?/br>
    明明已經(jīng)在北洲游蕩了上百年，蒼米低下頭的樣子仍然像是個孩子。

    宋丸子感覺到大巫摸了摸她的頭頂。

    “并不全是你的錯，孩子，我們的眼睛只有這么大，我們眼前的世間也只有這么大。站在這里，你看見的是白的，站在那里，他看見的就是黑的，很多時候，我們等不到這個世間轉(zhuǎn)給我們看它的全貌，我就已經(jīng)要做出選擇了。”

    “可、可是我……我殺錯了人。我、我想補救?！?/br>
    大巫看著他，靜靜地搖了搖頭。

    “蒼米，也許很多年后，你再回頭看那一天，你會知道，是命運借了你的手，做了它終會做的事?！?/br>
    大巫的話里透著不祥，蒼米猛地抬起頭，看著大巫一步一步走到塔頂。

    “月亮的顏色不好看，洛珈河的水也渾濁了，風(fēng)里有讓人不舒服的氣息……蒼米，留在沃野吧，不要再走了。”

    那雙銀色的眼睛看見了什么？

    從侉人和人族之間產(chǎn)生了裂縫開始，宋丸子就已經(jīng)知道距離她所知道的那個結(jié)局已經(jīng)不遠了。

    大巫應(yīng)該是已經(jīng)預(yù)見了北洲將上演的血腥屠戮，才讓蒼米不要再去北洲。

    蒼米出身沃野，在這個百鳥起舞的地方，他有一間小小的樹屋，樹屋底下他會放一些曬干的草籽，每天都有鳥來啄食。

    晚上，蒼米依然看著星星，白天，他除了整理星象圖之外，還看起了其他書籍。

    那些書寫在羊皮和竹簡上，寫的是各地的風(fēng)物奇聞。

    “南洲有小人，不足掌長，機敏狡獪，xue居于地下，有異果名‘乎微’，食之可變小，入其國?！?/br>
    吃了就能變小？

    宋丸子能感覺到蒼米的眼睛亮了起來。

    “要、要是、戎吃了，就、就會變得、這么大，就、就都一樣了。”

    在房間里反復(fù)走了幾圈兒，蒼米背起他簡單的行囊，往南洲走去。

    即使是幾萬年之后，南洲也是密林叢叢，瘴氣深重，尋常修士都不愿意去。

    那一路上，蒼米吃盡了苦頭，也在深林中迷了路。

    足足走了兩年，他才找到傳說中的小人兒。

    幾萬年前的小人兒跟人族連話語都不通，蒼米連比劃帶猜都弄不明白這些小人兒的意思。

    宋丸子卻看出來了，這些小人兒覺得蒼米是個傻子，要從他身上撈好處。

    沒幾天，蒼米想用來換乎微的靈石都沒了，又過了幾天，除了記錄星空的樹葉，他身上什么都沒剩下。

    一無所有的小結(jié)巴磕磕絆絆地學(xué)著小人兒的語言，也教著小人兒說人族的話，又過了幾個月，小人兒給了他五十顆“乎微”。

    “吃一顆變小三天，吃三顆就能永遠變小，只是人也會變成小嬰孩重新長大?！?/br>
    不知道是該說傻人有傻福，還是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蒼米明明看著傻乎乎的，他走的時候小人們還挺舍不得的。

    蒼米很鄭重地答應(yīng)他們，決不把乎微的來歷再告訴任何人。

    “不虧是我祖師爺，對付小人兒也很一套?！彼瓮枳舆€看得美滋滋的。

    帶著“乎微”，蒼米橫穿中洲到了北洲。

    侉人立國，讓北洲的人族開始提心吊膽，短短五年，北洲人族的部落結(jié)成了聯(lián)盟，和侉人的戰(zhàn)爭可謂是一觸即發(fā)。

    蒼米找到了帝戎，那時候他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父親。

    “我、我有東西給你！”

    五年間從北洲到東洲從東洲去南洲又回北洲，忙碌和奔波讓蒼米看起來老了很多。

    宋丸子看著帝戎眼中的蒼米，心里一聲輕嘆。

    “你、你變得和人、人族一樣大、他們就不會以為你是……”

    “為什么要讓我變小呢？”

    帝戎的眼睛里有淡淡的紅色，宋丸子看見他的額頭上有三團火苗的圖騰。

    歸雪小jiejie說過，這個圖騰是祝部的標(biāo)記。

    難道帝戎是祝部的祖先？

    “不、不……”

    曾經(jīng)的戎能站在荒野里等一陣大風(fēng)過去，讓他聽清小結(jié)巴一個字一個字蹦出來的話，現(xiàn)在的帝戎連一個字都不愿意等，直起身就離開了。

    蒼米站在原地，背后的樹葉被風(fēng)吹得呼啦作響。

    過了幾天，他用陣法抓了一個侉人，給他吃下了一顆“乎微”。

    那個侉人果然變成了一個只是略高大的人族，他身上原本的皮甲噼里啪啦落下，差點把蒼米砸倒。

    蒼米帶著他又去找帝戎，看見了變小的族人，帝戎瞪大了眼睛，他握著□□的手松開又握緊，幾欲將蒼米打死在當(dāng)場。

    蒼米被關(guān)在了侉人的地xue里。

    他長得太小，侉人不知道該怎么關(guān)押他，好在他不跑，看守他的獄卒用自己家的籮筐象征性地扣在他周圍，就算是關(guān)押了。蒼米說他晚上想看星星，那個獄卒就每天夜里把他裝在筐里抱出來。

    過了兩天，那個吃下了乎微的侉人恢復(fù)了原樣，帝戎找到了蒼米。

    他問蒼米這藥是哪里來的，蒼米只說是偶然在中州找到的。

    帝戎拿走了所有的藥，蒼米晚上看星星的時候都是笑著的。

    宋丸子的心里卻是一緊。

    她曾經(jīng)想過為什么會出現(xiàn)侉人和人族的混血，畢竟在身量上，他們兩族的差距實在是太大了，現(xiàn)在，她似乎明白了。

    蒼米相信，當(dāng)?shù)廴殖韵铝撕跷ⅲジ俗搴煤谜務(wù)?，一切紛爭都會消失?/br>
    宋丸子覺得自己的祖師爺真傻。

    過了一個月，帝戎又來看蒼米，他說他沒有吃那個藥，也不打算吃，他想和人族約定百年不起戰(zhàn)爭，但是有一個要求，就是蒼米要用他的陣法幫侉人建造可以最后容身的地方。

    蒼米同意了。

    侉人建造了巨大的地堡，蒼米站在地堡中間，渺小的像是個芝麻粒兒。

    從那一天起，他傾盡全力為侉人繪制陣法，宋丸子解開陣法的框架用了月余的時間，他設(shè)計整個陣法就用了足足三年。

    一根樹枝在地上劃來劃去，他孤零零一個人做著這個世上再無人能完成的偉業(yè)。

    宋丸子跟在他的身邊學(xué)習(xí)、鉆研，對星陣的了悟可謂是突飛猛進。

    畫陣法的第七年還是第八年，宋丸子突然覺得眼前一陣白光刺痛，然后，這個世界就黑了下來。

    蒼米盲了。

    可他沒有停下來，他還記得自己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沒有眼睛，他還可以摸索著畫。

    那片星空他再也不用去看了，好在每一刻星星的軌跡都刻畫在了他的魂魄里。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從蒼米的身后走來，聽著腳步聲，應(yīng)該是個侉人。

    一陣血腥氣從他的身上傳了過來。

    “我、的陣、法，就、就、快、做完了?！?/br>
    蒼米回過頭，臉上還是笑著的。

    那人沉默了很久很久，才終于開口道：“蒼米，我是戎，我不再是侉人的國主了，我?guī)阋黄鸪鋈プ咦?，好不好？?/br>
    蒼米摸索著，畫完了星陣的最后幾筆，然后往里面灌入了自己全部的靈力。

    這才點點頭說：“好，我好久沒看星星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