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渾噩噩了幾年，岳參的修為都沒什么長進，一日，天道突然異動，后來，幾乎被玄泱界敬奉為神的長柒死在了無爭界，玄泱界流傳的說法是被邪道食修宋丸子聯(lián)手魔尊江萬樓偷襲而死。

    底層修士岳參不知道這些，他只知道敬天教突然亂了，各派食修也都亂了，趁亂他離開了敬天教。

    莫名其妙地，跟著一個同樣從敬天教逃離的筑基修士，他到了西洲，這時他才知道，那個筑基修士突破在即，為了保命，竟然愿意自封丹田，在明月宗里當一個雜役。

    岳參也留了下來，他無處可去，所想的不過是茍且保命。

    可西洲，給他的不是茍且。

    是新生。

    木鳥從空中盤旋落下，這種從前只有筑基修士甚至金丹修士才能用靈氣駕馭的飛行法器，在如今的西洲是個連凡人都能輕易cao縱的便宜東西，焦俁小人和煉器師們用復(fù)雜的靈石回路和特殊的機械制造法造出了不需要人注入靈力也能工作的各種東西，為了跟傳統(tǒng)煉器師的制作品分開，這些東西被稱為“靈械”，cao縱它們的被稱為“械工”，設(shè)計它們的，則被稱為“技師”。

    械工與技師各自另有定品，從一到九排列，就像岳參這種能夠cao縱靈石軸機對接的六級械工，一個月能拿到五塊中品靈石和價值十塊中品靈石的各種物資，二百年前，這是他夢里都不能想的日子。

    技師的待遇比械工更好些，咕嘰只有三品，一個月也能拿到三塊中品靈石和價值十塊中品靈石的各種物資。

    距離岳參不遠處，陣法玄光閃過，掛在其上的靈石牌子，某個館子今晚的菜牌走馬燈似的走過，還配著活色生香的圖，來來往往的人們偶爾駐足，都覺得食指大動。

    他路過那里，抬頭看了一眼，心里已經(jīng)在思考今晚想吃什么……就在他要點下新出的酒蒸赤尾雞的時候，無數(shù)細碎的光點從道路的兩旁亮起，照亮了城中各處，在陣法與靈石回路的共同作用下，被用完的靈石粉末變成了此刻的光源。

    砂石打造成的石樓櫛次鱗比，凡人和修士們混居在一處，來來往往的鄰居互相打招呼，他們有的是械工，有的是技師，沒有人誠惶誠恐再稱仙師，有靈根成仙，無靈根是人，無數(shù)歲月以來的“仙凡天定”論，被悄然打破了。

    點好的菜，岳參最后是裝進了儲物袋帶走的，因為他剛組裝起來的靈石軸機得提前運走，他又得匆忙趕回工場做最后的各處校準。

    組裝好的靈石軸機要被巨大的車子帶走，拉去建立在靈石礦上，只要啟動，就能源源不斷地發(fā)掘靈石，是六十年前技工們傾全體之力設(shè)計出的，岳參喜歡它，因為它能用來開鑿更多的靈石，不眠不休。

    他還喜歡靈眼飛鳥、喜歡喜歡所有這些靈械，不只是他，明月宗所轄之地，無論凡人還是投奔來的低階修士，他們都喜歡靈械。

    凡人喜歡的是沒有靈根卻能讓自己擁有堪比修士的力量。

    低階修士喜歡的是雖然依然進階無往但是好歹有條出路的人生。

    而且，在西洲過日子真的是太舒服了，只要勤懇努力，他一個練氣境界的修士也能給自己賺來延壽丹，跟金丹修士一樣騰云駕霧，這日子，跟他剛?cè)胂傻罆r候想的神仙日子并無不同，只不過……沒有人跪著喊他仙師罷了。

    算了，他也不想跪著求天道，不是么？

    看著兩個凡人和兩個低階修士在一個戴著紗罩的女人帶領(lǐng)下駕駛著裝了靈石軸機的靈甲飛船緩緩離開，岳參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他餓了。

    “岳械工，我回去想了一下，那個靈光校準我們可以再……”

    “酒蒸雞吃嗎？”男人撕出一塊雞腿rou問道。

    咕嘰技師瞪大了眼睛。

    岳參又問了一遍：“吃不吃？”

    “……吃?！甭曇羧跞醯?。

    “喏?！?/br>
    “老子都下班了，別跟老子提校準。”

    “恩?！?/br>
    收回靈識，站在靈甲飛船上的明鬼目光掃過遠處流光溢彩的城池，她從來沒什么表情，隔著臉上的紗罩，別人也看不見她的眼中有那一點細微的波動。

    聯(lián)手cao作靈甲飛船的四人一邊戴著黑色的靈石手套，用遠勝鍛骨境體修的力量調(diào)整著飛船的船舵，一邊輕聲閑談：

    “上次去中洲，我一個同鄉(xiāng)問我西洲還要不要人，我說想來自可來，還想把他帶回來，結(jié)果他又猶豫了，前幾日又寫信給我說要來投奔我，都上路了。我估計等他拖家?guī)Э诘搅?，我都往北洲荒山來往三回了?！?/br>
    “那是你老家離西洲遠，你那同鄉(xiāng)知道的消息少，不然他上次傻了才不跟你來?！?/br>
    聽見兩個凡人這么說，旁邊的練氣修士笑著說：“我現(xiàn)在還真是極少聽說有凡人得了來西洲的機會卻不來，怕不是那些從西洲逃去中洲的世家廢物們又說了什么蠱惑之言吧？”

    二十年前，一群東洲低階修士們說各種借天道祭祀的什么“敬天教”、“拜天宗”、“正道門”都是食修借天道欺世盜名，他們集結(jié)起來殺入了那些宗門里，綠樹繁花、彩蝶飛舞的東洲成了血腥氣揮之不去的戰(zhàn)場……

    要不是唐越帶著八百鐵甲人趕到，救走了被抓的修士，被掛在東洲幾個大城門口的尸體絕不會只有區(qū)區(qū)三百。

    說話的這個修士，便是當年被救出來中的一個，這些年西洲勢力擴張，那些原本盤踞在西洲的世家早就動了心思，趁著西洲明月宗插手叛逆之事，他們祭起討逆大旗，要剿滅明月宗，卻在鐵甲和靈火炮的威力下九戰(zhàn)九敗，最后是他們自己被迫離開了西洲。

    有這般淵源在其中，也難怪練氣修士一口一個“世家廢物”了。

    另一個修士發(fā)出了一聲冷笑：“蚍蜉撼樹?！?/br>
    與雷澤侉人、焦俁小人、云淵魔界、無爭界、滄瀾界聯(lián)手的明月宗和點星閣經(jīng)過二百多年的經(jīng)營早就根深葉茂，蚍蜉是誰，不言而喻。

    蚍蜉撼樹么？

    明鬼再次遙看向西南方向，那里除了有一座新的城，還有自己和宋丸子等人一起鏖戰(zhàn)過的砂人戰(zhàn)場，還有……天雷接著，她便消失在了原地。

    有說有笑的四個人幾乎同時安靜了下來，他們還戴著手套，跪靠在舵盤前。

    失去了方向控制的靈甲飛船緩緩降落，上面安放的巨大靈石軸機被明鬼以靈力牽引，跟著她緩緩?fù)鶃砺凤w去。

    她的速度極快，更快的是在整座城上驟然出現(xiàn)的防護網(wǎng)罩。

    “明鬼，你要做什么？”

    這是萬家星星的聲音。

    與此同時，十幾架堪比金丹的鐵甲巨人飛出屏障，拱衛(wèi)著整座新城。

    明鬼看也沒看他們，從前西洲偶人橫行玄泱，她便是天下第一偶人，打不過宋歸雪、江萬樓，對付這些鐵甲還是容易的。

    徑直橫穿新城的上空，帶著靈石軸機，明鬼繼續(xù)往西南而去。

    二百多年前，有個女人在那里祭天，偶人里被強行抽出的生魂得到了解脫，“始作俑者”偶師印軒的魂魄被困在那里，受了數(shù)百年的雷劫懲罰。

    沒人想到，也就在那一天，其中的一個生魂與天道做了交易，她為天道做事，換來印軒的解脫。

    那時候她還叫心明，后來就改名叫明鬼。

    ……

    蒼梧，宋丸子在打嗝。

    上好的兩頭烏所造的三年火腿加糖蒸熟之后切了薄片，和被炸到金黃的豆皮一起夾在雪白的面餅里，一口下去，rou的咸中帶甜香糯油潤，油炸豆皮的極致酥脆都被白面包裹在其中，渾然一體，掌心那么大的面餅，宋丸子連吃了十二個。

    再打個嗝兒，她又拿起一壺桂花釀啜飲了一小口。

    真是，神仙不換的好日子。

    山坡上的清風(fēng)徐徐吹過，被宋丸子放在草地上的書頁輕輕翻動。

    其中一頁上面寫著“白玉面餅夾蜜汁兩頭烏火腿油炸豆皮”，卻沒了從前有的評級。

    狗不吃，貓不食，見形，統(tǒng)色，御香，調(diào)五味……

    原本調(diào)五味之上是正鼎食，正鼎食之上，是古往今來唯有上善道君悟出的七情袖手。

    可宋丸子不是上善，從突破調(diào)五味境界開始，她就已經(jīng)與上善的食修之路分道揚鑣。

    所以，從兩百多年前宋丸子“死而復(fù)生”之后做了那碗面開始，她的菜，《上膳書》只收錄，不評價了。

    再飲一口酒，宋丸子突然開口說：

    “時候是不是要到了？”

    “宋道友知道便好。”

    一旁的樹上，風(fēng)不喜長老慢悠悠地接話，她嘴里也捏著一個面餅，吃得正香。

    “唉，所以說，徒弟多了就是這點不好，一個兩個我還能打得過，說不去就不去，這么多徒弟讓我去看他們的斗菜大比，唉，打不過，又跑不掉，好好一個廚子，我怎么活得這么難呢？”

    二百年來，宋丸子就沒有自己再親收過徒弟，不祭一脈不走味館的序齒，現(xiàn)在味館的徒弟們最小的還是第六百六十六個，可他們再收徒孫，那數(shù)目就極其可怕了——足夠宋丸子皮一次就被人山人海包圍到喘不上氣來。

    所以，現(xiàn)在的宋丸子越發(fā)喜歡往山中水邊那些人少的地方，找找山珍海味，自己做自己吃，心里美滋滋，還清凈。

    “宋道友，你別那么皮，不就沒事了？”

    風(fēng)不喜說完，默默喝了一口酒，也不知道是誰跑去北荒抓了獸王雪蛇來烤，結(jié)果蛇rou的香氣驚動了北荒雪山里沉眠的千年妖獸，要不是嘯月峰的兩個金丹修士正在左近，還正在用著鐵甲巨人，宋丸子……就要成一群妖獸的飼主，整個味館都可能被吃窮了。

    關(guān)于這件事，宋丸子覺得自己很委屈了，做飯好吃難道是錯么？食客太兇悍她也不想的！無爭界那么大，她就想去隨便皮一下而已。

    結(jié)果現(xiàn)在走到哪里都被風(fēng)長老看著，不然，她的那些徒弟會帶著他們自己的徒弟徒孫，從西極哭到遠島。

    “唉，風(fēng)長老，那咱們就走吧，希望今年他們斗菜的時候多做菜少說話，尤其是少跟我說話?！?/br>
    嘴里抱怨著自己的徒弟們，宋丸子隨手把《上膳書》塞進了自己懷里，腳下星陣一起，便要往臨照而去。

    風(fēng)不喜抬腳要走，突然轉(zhuǎn)過頭看向腳下。

    “什么東西鬼鬼祟祟？出來！”

    手中靈力匯聚，長生久持正長老猛地一跺腳，百丈之內(nèi)的整片土地像是海上的波浪一般抖動了一下。

    又過了一炷香時間，風(fēng)不喜終于逼出了隱在地下的不速之客，竟然是一只兔子，還是一只在北荒雪山中修煉了千年的兔子。

    看著這只兔子，風(fēng)不喜的臉色陡然大變，猛地往宋丸子離開的地方?jīng)_去。

    那兔子抖抖長耳朵，在宋丸子坐過的地方刨啊刨，果然刨出了一壇子蔬果雜菜，聞一聞，動動耳朵，兔子跳起來又落下，就又消失在了泥土之間。

    風(fēng)不喜追出了千里都沒看見宋丸子，如果是從前，她可能會想是不是這個沒溜兒的道友又溜去哪里做飯吃飯看戲了，但是今天，她不由自主地，將目光投向茫茫東海上。

    手中一點靈光指向天際，然后變成一片紅色的斑斕，然后，風(fēng)不喜往東海遠島狂奔直去。

    棲鳳山中傳來異響，海上波濤重重疊疊，穿著草鞋的修士們步履如風(fēng)，無數(shù)廚子扔下他們的鍋灶和食客……

    聽說無爭界食修又要斗菜，閻羅使盡了手段，終于爭取到了這一日能到無爭界緝拿游鬼，順便押送一批黑驢，剛走出黃泉路，她就感覺到了天地間靈氣震蕩，仿佛有無數(shù)大能正往自己這里趕來。

    “歡迎的陣仗，這么大么？”

    回答她的，只有一只頭命不久矣的驢，它甩了甩尾巴。

    在走進界門之前，宋丸子手中星光如霧，層層遮蓋了陣門。

    “時候到了?！?/br>
    她對自己懷里的《上膳書》說。

    西洲，明鬼的雙膝被壓在了黃沙里。

    “我把軸機帶來了，你該放了他?！?/br>
    至高無上的存在并不回答，只用磅礴的力量繼續(xù)壓制著她。

    “放了他！”

    距離她數(shù)十丈，黑色的焦魂又經(jīng)歷了一記雷擊，偶爾也有細碎的閃電落在軸機上，碰出觸目的火花，就像靈甲飛船沒有人cao作就會緩緩落地一樣，軸機上面也有數(shù)種保護之法，這些細碎的閃電雖然不能讓飛船有大的損壞，也足夠讓明鬼的心里更痛。

    “毀城，用它?！?/br>
    “研究”完了靈石軸機，天道終于回答了她。

    答案讓明鬼的手指動了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