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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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到三位說書先生能撐一個書館,根據(jù)能耐大小分好了時間段兒,最有能耐的下午說。聽書得有閑工夫,所以閑人居多,下半晌最掙錢,能耐略遜的晚上說,行話這叫“說燈晚兒”,因為好多人家舍不得點燈,天一黑就鉆被窩睡覺了,聽書的人就比下半晌少;再不濟的說早兒,從晌午開始說,這是剛出徒的,主要為了練能耐,不怕沒人聽,掙幾個是幾個。 除了這些帶頂子的地方,在天津衛(wèi)另有一批撂地說野書的,有的也擺個小桌子,醒木、扇子、手絹一樣不少;有的什么都不用,光板兒一人利利索索,憑一張嘴往那兒一站就開書。這其中藏龍臥虎凈是高人。因為說野書的都在路邊,專揀那熱鬧的地方,行人你來我往似流水,過來了也是圍成一圈站著聽,說的不好人家扭頭就走,半天白費勁兒掙不來錢,所以說的內(nèi)容必須得抓人,能讓人聽一耳朵就站住了,有天一樣大火一樣急的事也拔不開腿??梢姵蚤_口飯這一行,干好了非常不容易,先不提說的水平如何,臉皮不厚都不成。長街之上人來人往誰也不認(rèn)識誰,全是遛街逛景的閑人,你在這兒撂地開書,上來幾句話就得把人勾住了,有幾位站住了往你這兒一看,面子矮張不開嘴,那還怎么吃這碗飯?以往的老先生都說,干這個行當(dāng),絕不能是一般人,非得是“狀元才,英雄膽,城墻厚的一張臉”,差一樣都不行。也不是嘴皮子好肯下功夫就能說書,那不是背臺本,一個字兒不落全記住了,再原樣說出來就行,主要還得看腦子。 師父教的時候不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告訴你,給你本書說回家背去吧,背得了你就出師了,可沒有那么教的。傳授的大多是套子活兒,比如文官怎么說、武將怎么說、大姑娘小媳婦兒怎么說、兩軍陣前插招換式怎么說,按行話這叫“贊兒”。把贊兒背熟了再教教身上的刀槍架勢怎么比畫,什么叫“張飛蹁馬”,哪個叫“蘇秦背劍”,頂多教給你這些東西,其余的全靠耳聽心記。 俗話說“師父領(lǐng)進門,修行在個人”,既然想入這一行,全憑機靈勁兒,耳朵總得支棱著,非得有這個悟性,祖師爺才能賞你這口飯吃。當(dāng)小徒弟的天天跟著師父上買賣,端茶、倒水、拎大褂兒伺候好了,師父在臺上說,小徒弟在下邊聽,聽會了記住了,變成自己的玩意兒,以后才有飯吃。 崔老道沒拜過師,也沒正經(jīng)學(xué)過,全憑胸中見識信口胡說,從不按規(guī)矩來,想到哪兒說到哪兒,想怎么著就怎么著,純粹的野路子,倒也自成一派。您還別說,來聽的人當(dāng)真不少,因為他這玩意兒太個別了。正規(guī)的說書先生,都得有一塊醒木,也有叫界方和撫尺的。醒木雖小,來頭卻大,皇上用的叫“鎮(zhèn)山河”、宰相用的叫“佐朝綱”、將軍用的叫“驚虎膽”,文官手上的才叫“驚堂木”,說書的醒木正是從“驚堂木”演變而來。驚堂木長六寸、寬五寸、厚二寸八,這是禮部定的,說書的醒木整整小了一半,因為說書的藝人不敢跟官老爺用一樣的東西,那叫大不敬,因而只能用半塊。崔老道也想找一塊,實在沒合適的,讓木匠鏇一個還得花錢,問題是沒錢?。≈缓脧膲囊巫油葍荷舷飨聛硪还?jié),前寬后窄左高右低,四不像的一個玩意兒。崔老道不在乎,對付著也能用,拿在手里一樣是那個意思,從此在南門口說上書了。 別的書他說不了,單會說一部《岳飛傳》。當(dāng)然這其中有不少內(nèi)容他也不知道,很多部分只能是吃鐵絲拉笊籬——在肚子里現(xiàn)編??纱蘩系烙袀€能耐,別管吹得如何如之何,扣子扣得多大,把聽書的胃口吊起來多高,最后他總能給圓上,說的還挺熱鬧,因此聽他說書的人也是不少。 有一回連雨天,下了半個月沒停,滿大街都沒人了??纱蘩系酪惶觳怀鋈赍X,家里人一天沒飯吃,縱然天上下刀子,頂個鐵鍋也得出去擺攤兒。說不了書可以賣卦,萬里有個一,萬一有個冤大頭來上一卦,起碼能掙個飯錢,回到家也有個交代,這一天就對付過去了。不過賣卦的不比醫(yī)館藥鋪,再著急也不至于頂風(fēng)冒雨來算卦。崔老道站在卦攤兒后邊的房檐下望天嘆氣,這個買賣當(dāng)真是“刮風(fēng)減半,下雨全無”。他肚子里沒食,身上也冷得哆哆嗦嗦,正愁得沒咒兒念,這時候有個穿雨披子的人,從遠處直奔崔老道的卦攤兒而來。崔老道看見有人過來心里挺高興,可架勢還得端住了,不能讓人看出來,趕等來人到了近前一看,白高興了,不是買賣。怎么呢?認(rèn)識!那位說誰呀?此人叫劉大嘴,生得又肥又胖五短身材,腦袋大脖子粗,一張大嘴沒有耳朵擋著能咧到后腦勺去,滿口的獠牙里出外進,想把嘴閉瓷實了都難,是南市的半個混星子。也有個營生,專門給人了白事兒,就是誰家死人了,他幫著打點安排,全得聽他的,規(guī)矩全懂,布置得周到齊全,說起來當(dāng)年也是崔老道的徒弟。 崔老道很年輕的時候,底下的徒弟就不少了,成天跟在他屁股后頭撐場面。這幾年兵荒馬亂的不好混了,徒弟們死得死散得散,也沒剩下幾個。劉大嘴算是腦袋瓜兒機靈的,出徒之后沒干這行,當(dāng)上了吃白事的混混兒。這小子是個土光棍兒,上無爺娘、下無妻小,沒家沒業(yè)就這一身臭rou,摔摔打打豁得出去,在他們這一行中耍無賴、撞破頭,沒有他不敢干的,久而久之把持了行會,天津城里的白事,多一半得經(jīng)他的手,過他的籮,縱然不是他出面cao持,也得從中訛上一道。 劉大嘴并不是只會耍胳膊根兒,對白事的規(guī)矩、套路了如指掌。還有幾手絕的,好比說撒紙錢兒,抬棺出殯的時候一路走一路撒,讓死人的陰魂跟著紙錢走,順便打點兩旁的孤魂野鬼。劉大嘴捏好了手腕子一抖,來一手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紙錢往下一落如同天女散花,別人誰也來不了這手兒。 今天他頂風(fēng)冒雨來找崔老道,是因為攬了個大活兒——城北官銀號旁邊住著個大財主,家大業(yè)大,卻只有這爺兒倆,老爺兩腿兒一蹬歸了西,家里沒別人了,只扔下一個傻兒子,這場肥得流油的白事讓劉大嘴包了。兵荒馬亂的年頭,死人的也多,逃難的要飯的死了簡單,抬埋隊拿草席子一裹,拉到亂葬崗一扔,就喂野狗了。有錢的可不一樣,什么年頭兒也是如此,起碼講個排場,僧、道、番、尼四棚經(jīng),七天七夜念上一輪。趕上這個年月就這路買賣好做,可把這些出家人忙壞了,趕場似的走完了東家去西家。有的根本不是出家人,為了混口飯吃,把頭剃禿了,找一身行頭濫竽充數(shù)。劉大嘴實在找不著和尚老道了,眼珠一轉(zhuǎn)就想起他師父崔老道來了,顧不上風(fēng)急雨大,匆匆忙忙過來找崔老道去幫忙。崔老道雖然不是干這行的,可論起這些迷信的勾當(dāng),沒人比他更明白,沒有他拿不起來的。 劉大嘴急匆匆跑來,連呼哧帶喘,沒等崔老道開口問,直接讓崔老道準(zhǔn)備準(zhǔn)備,救場如救火。 “這場白事兒可不能少了師父您,趕緊過去幫忙,得了錢咱師徒二人平分,虧不了您。財主家那位傻少爺數(shù)數(shù)不知道多少,吃飯不知道饑飽,但是舍得花錢,這個活兒做下來,賞錢少不了。咱爺倆這一把抄上了,夠吃多半年的。” 崔老道一聽也高興壞了,趕緊收拾東西跟劉大嘴就走,沒想到這一去惹上了殺身之禍! 2 崔老道得知有白事會,當(dāng)真喜出望外,明白這是個肥差,可比說書算卦強多了。死人的錢最好掙,趕上有錢的人家,搭棚念經(jīng)、布置靈堂、香蠟紙碼、邁火盆扔小饅頭,還得落桌開席。從倒頭到出殯的流水席,全套的排場,講究待客不收禮,甭管認(rèn)不認(rèn)識,進來磕幾個頭就能坐下吃飯,這得養(yǎng)活多少人?崔老道身為火居道,就憑他行走江湖的本領(lǐng),想在白事會上撈錢,簡直是易如反掌。無奈平時不干這一行,插不進這只腳去,還得說是徒弟劉大嘴知道心疼師父,這不跟天上掉錢一樣嗎? 崔老道一點兒沒猶豫,立即收了卦攤兒,跟著劉大嘴一路奔城北。到了財主家一通忙活,白天穿上道袍念經(jīng),晚上開始送祿。可能有些人不知道這種風(fēng)俗,送祿是送福祿之意。舊時迷信,有錢人死了之后要升天,送祿的時候除了焚燒紙人、紙馬以外,還要“燒表”,請來和尚老道之類的人,用黃紙糊一個空筒子,形狀就像高帽,一頭是空的一頭是尖的,燒紙時把這黃紙糊的筒子放上去,這筒子叫“表”。干什么用呢?相當(dāng)于給玉皇大帝上的奏表,用毛筆在上邊寫字,告訴上天這個人生前積德行善,做了多少好事,死后可以升天。黃紙扎糊的表讓火一燒,熱流往上走,它就能飛到空中,帶著冒火發(fā)聲,在此過程中可以響三次,響過三次就意味著死人上天了,這就算圓滿了。 紙糊的空筒能響,是因為里邊分為幾層,糊的時候在間隔處特意多加幾層紙,紙厚能把空氣攏住了,將熱流悶在里頭,聚集一段時間“砰”的一下爆開,火花四濺很是唬人,原理其實很簡單。舊時的老百姓不明其理,以為這玩意兒真能通天。據(jù)說紙表燒上天時,響這三下的聲音越大越好。糊這個紙表那也是一門手藝,那些大戶人家特意多給錢,讓和尚老道把紙表糊得講究一些,別對付對付就完了。錢給得越多紙表燒得越響,說明心誠家善。其實這都是指著白事吃飯的那伙人,蒙取錢財?shù)氖侄危唤o也不行,你給的少了他手底下變個戲法兒,少加兩層紙,撒氣漏風(fēng)的,送祿時燒表的響動還沒有放屁聲大,周圍的人都得看笑話,主家這臉可就丟大了。 劉大嘴是南市上的半個混星子,以吃白事兒為生,從念經(jīng)的和尚、到抬棺的杠夫、落桌的飯莊子,全部由他來找,掙的錢都有他一份,擱現(xiàn)在來講叫一條龍服務(wù)。此外還得充當(dāng)執(zhí)事,這是官稱,俗稱“大了”,怎么披麻、怎么戴孝、怎么磕頭、怎么哭,都得聽劉大嘴的,他說什么就是什么。白天在靈堂陪孝子忙乎,安排好前來吊唁的親友,當(dāng)天的僧道不夠,他抽空跑到南門口,請崔老道過去幫忙。趁天黑之前糊好紙表,準(zhǔn)備了一切應(yīng)用之物。到時辰一干人等由打靈堂出來,劉大嘴和崔老道兩個人在前,引領(lǐng)送祿的隊伍,浩浩蕩蕩一直走到十字路口才能停下來。按迷信的說法,把鬼送到十字路口,它上不了天也不會跟著人回家。再一個送祿不走回頭路,來路是送鬼走的,回去必須另選一條路,那才是給人走的,如若原路返回,那鬼也跟著回去了,所以得轉(zhuǎn)一大圈。 傻少爺家沒幾個三親六故,卻有的是錢,自然有人來捧臭腳。這次大辦白事,不論是否沾親帶故,認(rèn)識的不認(rèn)識的半熟臉兒全來了。為什么?都知道傻少爺沒心眼兒,老爺子一死他當(dāng)了家,一個人說了算,趁機套瓷實了關(guān)系,以后好騙錢。正所謂“窮人在十字街頭耍十八鋼鉤,鉤不到親人骨rou;富人在深山老林使刀槍棍棒,打不散無義的賓朋”。 送祿隊伍可太壯觀了,少說得有二三百人,黑壓壓的一大片。傻少爺肩扛引魂幡,懷抱哭喪棒走在前頭,一路走一路行,來在十字路口當(dāng)中,開始燒成隊的紙馬香稞。劉大嘴為了賺錢,紙人紙馬可是沒少預(yù)備。他跟杠房、壽衣店、扎彩鋪都有勾搭,賺了錢都有他一份,本家用的東西越多,他的進項越大。到地方招呼人焚燒紙人紙馬,一旁有鑼鼓班子吹吹打打?;鸲雅赃厧坠尚L(fēng)帶動紙灰,打著轉(zhuǎn)兒往上走,其實這是燒紙形成的熱流,當(dāng)時的人們可不懂這個,以為這就是通了天了。劉大嘴趕緊喊了一嗓子:“老爺子來收錢了!”崔老道知道該他上場了,將傻少爺叫過來跪在地上,他手端一個銅盤,上頭放著黃紙表,裝模作樣,步踏罡斗。 劉大嘴告訴傻少爺:“少爺你瞧見沒有,咱這就送老爺上天了,等會兒這黃紙糊的奏表冒出火,就要上天了,它每響一下,您就得磕三個頭,然后給老道賞錢,給得越多心就越誠?!?/br> 傻少爺才十七,打小涼藥吃多了,腦子有些愚鈍,鼻涕流到嘴里都不知道拿袖子抹一抹。如今老爺子一死,家里就剩他一個了,也知道平時別人背地里都叫他傻子,老爺子在世的時候擔(dān)心自己百年之后這傻兒子吃虧上當(dāng),因此沒少囑咐這位少爺,凡事留個心眼兒,不能別人說什么信什么。此時他披麻戴孝,拖著兩條清鼻涕問劉大嘴:“我爹上天干嗎去?” 劉大嘴手指天上說:“上天當(dāng)神仙享福去?。±蠣斪舆M南天門就成神仙了?!?/br> 傻少爺一聽樂了,說道:“上天成仙太好了,成天云里來霧里去的,那我得多賞你們錢?!?/br> 劉大嘴跟崔老道心中暗喜,互相使個眼色,心里高興臉上卻不能帶出來,還等繃住了,否則非得挨揍不可。崔老道不敢怠慢,趕緊拿火把那紙表點著了,崔老道端著銅盤,倆眼盯住燃燒的紙表,口中念念有詞:“人間一段夢,天庭九蓮開;翻身歸凈土,合掌上瑤臺;早入天門去,端坐九蓮臺;花開無數(shù)葉,葉葉紫氣來……”忽然“砰”的一聲悶響,火苗子往上一躥,火花紙灰四濺。崔老道拉著長音兒,高聲叫道:“老爺子魂靈出殼,孝子跪……” 劉大嘴幫腔作勢,趕緊掏出個碗舉在傻少爺眼前,叫道:“老爺子魂靈出殼了,孝子快打賞,讓崔老道好好念咒兒,老爺子早日成仙?!?/br> 傻少爺磕完頭,伸手掏出一把銀元,看也沒看,“嘩啦”一下扔到劉大嘴的碗里,告訴崔老道:“老道你把咒兒念好了,讓我爹上天當(dāng)神仙?!?/br> 現(xiàn)大洋是銀的,碗是瓷的,扔到碗里的聲響,真叫一個悅耳,聽著心里就美。崔老道忍不住偷眼往碗中一看,傻少爺可真不少給,足有十塊現(xiàn)大洋,可把他高興壞了,還是這個活兒來錢快,這得在南門口磨多少嘴皮子才能賺來?當(dāng)即賣力念咒,不一會兒黃紙表又是一響,崔老道趕忙宣旨一般高聲吆喝:“老爺子腳踏祥云,直上九霄!” 劉大嘴把碗往前一遞,又?jǐn)x掇傻少爺掏錢。傻少爺真舍得給,從來拿錢不當(dāng)錢,一伸手又掏出一把現(xiàn)大洋扔到碗里,跪地上“咣咣咣”連磕了三個響頭。 這時紙表爆出最后一響,崔老道心想:這回妥了,分完錢回家買米、買rou、包餃子、撈面,什么好吃做什么,一家老小今天過大年了。他心里胡思亂想,嘴上可沒停,繼續(xù)叫道:“老爺子進南天門,孝子再叩頭?!?/br> 劉大嘴趕緊在旁邊讓傻少爺多掏錢,吆喝道:“恭喜老爺子,賀喜老爺子,進了南天門位列仙班,孝子賢孫叩首跪送,賞崔老道……” 劉大嘴這邊緊吆喝,那邊傻少爺也緊著掏錢,怎知又是一聲響,凄厲的聲音撕破了夜空,聽得在場之人個個臉上變色。 往常給玉皇大帝燒奏表,最多響三聲,讓死人進了南天門功德圓滿,這事就算完了。可是今天奇怪了,三聲響過之后,半夜里又傳來一聲響亮。那個年頭世道亂,經(jīng)常打仗,送祿的人們聽出剛才這聲音不太對,不是燒表的響動,好像是槍聲。大伙兒全傻眼了,深更半夜哪兒打槍? 傻少爺一聽不干了,哭得滿臉都是鼻涕眼淚,從地上爬起來,掄開胳膊給了劉大嘴一個大耳刮子:“好啊,你跟崔老道合起伙兒來騙人,說好了讓我爹上天當(dāng)神仙,怎么剛進南天門就給槍斃了?你賠我爹……你賠我爹!” 劉大嘴莫名其妙挨了一記耳光,被打得暈頭轉(zhuǎn)向,他也不知道怎么個情況,還想編個借口把傻少爺糊弄過去,到手的錢橫不能飛了。可是一低頭發(fā)現(xiàn)自己衣服上全是血,原來剛才這一槍是顆流彈,不知道從哪兒打過來的,卻正打到劉大嘴身上,他“哎喲”一聲,這才覺著疼,急忙用手去捂槍眼兒,這手還沒等抬起來,便身子一晃,當(dāng)場撲倒在地,氣絕身亡,兩只眼可還睜著,到死也不明白自己怎么挨了槍子兒。 3 周圍那些人一看出人命了,頓時亂了套,此時遠處槍聲大作,誰也不知道城里出了什么亂子,全都嚇壞了,人們你擁我擠,四處逃竄,爭著往家跑。 崔老道當(dāng)時也蒙了,看著劉大嘴身上的槍眼兒還在往外冒血,心疼自己這徒弟死得太冤,萬沒想到飛來如此橫禍。眼下可也不是難過的時候,顧不上給劉大嘴收尸了,趕緊把那碗里的幾十塊銀元抓起來揣在懷里,跟在人群中撒開腿往家跑。就看街上已經(jīng)亂成了一片,遠近好幾處火頭。一來他心慌,二來天太黑跑的匆忙,認(rèn)不得道路,只好拖了那條瘸腿,隨著滿街的人群亂跑。 此時不知打哪兒沖出大批軍警,全都一身黑制服,打著白綁腿足登快靴,手持雞蛋粗細的黑警棍,如狼似虎一般,不問青紅皂白看見人就打,打躺下就抓。崔老道拖著條瘸腿跑不快,穿的道袍又扎眼,結(jié)果讓軍警當(dāng)場摁住了,懷中的銀元也被搜走沒收了。就這么著,崔老道跟一同被抓的人,都被稀里糊涂地關(guān)進了監(jiān)牢。 那位說,怎么回事兒呢?原來這天城里發(fā)生了民變,老百姓跟軍隊起了沖突,一伙兒地痞流氓趁機打砸搶燒。傻少爺家里有錢,住在北城,那邊全是大商號,有家最大的盛源當(dāng)鋪和旁邊的洋行都讓人點著了,有些地痞混混兒進去搶東西,撕來打去的還出了人命。等軍警過來鎮(zhèn)壓的時候,真正搶東西的歹人早跑了,只抓了兩百來個在街上看熱鬧的平頭老百姓,崔老道也是其中一個。 北洋政府見燒了洋行,又死了人,怕把事情鬧大了,想來個殺一儆百以儆效尤,又沒逮到真正的兇徒,就打算在抓來的這些人里面找?guī)讉€替死鬼,拉出去游街示眾,就說是打砸搶燒的歹人。然后請出大令開刀問斬,只要砍下幾顆腦袋來掛到街上,城里的局面必然能夠迅速穩(wěn)定,對內(nèi)對外也好交代了。 那個時候當(dāng)官的不把窮老百姓當(dāng)人看,人命也不值錢,砍誰的腦袋都一樣,并沒有多大的分別,能交代過去就行。問題是抓了那么多人,橫不能兩百多口子都砍了,殺少了又起不到殺雞給猴看的效果,洋人那邊也肯定不依不饒。軍政府合計了一下,定了個數(shù)字,決定要八條命,砍下八顆人頭掛出去,準(zhǔn)能把這次的亂子給平了。讓您說這叫什么世道?可選這八個替死鬼又是個問題,抓了這么多人關(guān)入大牢,誰該死、誰不該死沒法分辨。 花開兩朵,單表一枝,至于官府怎么商量砍誰的腦袋,這些事不在話下,只說牢里關(guān)滿了從街上抓來的平民百姓。崔老道被抓之后被審了一通,其實也沒問什么,更沒容他說什么話,就是走了個過場,便直接推進了大牢。牢中一下子進來二百多位,人挨人人擠人都關(guān)在一處,有些人認(rèn)識崔老道,看過他算卦聽過他說書,一看他進來趕緊給騰個地方:“道長您怎么也進來了?” 崔老道搖頭嘆氣,連稱倒霉:“別提了,一言難盡,敢情老幾位也都在,咱跟這兒聚齊了?!?/br> 這些被抓進來的大多是閑人,要不然怎么大半夜聽見動靜就跑出去看熱鬧。甭管什么年代,愛看熱鬧的都大有人在,因此倒了霉的更是不少。崔老道一看大牢里的這些老老少少,什么模樣都有,真有從被窩里剛鉆出來褲子都沒來得及穿的,暗中嘆了口氣,心說:你們這些人老老實實在家睡覺不好嗎?非跑出來看什么熱鬧,不想想這是什么地方,進來容易,再出去可難了! 有幾位不知死的,真以為就是來了一趟姥姥家,串一趟門兒轉(zhuǎn)身就回去了,還跟崔老道說:“道長您昨天那段《岳飛傳》,可正講到四狼主金兀術(shù)統(tǒng)率二十萬北國番兵,在誅仙鎮(zhèn)擺下連環(huán)甲馬,南宋兵將抵擋不住,眼看就要兵敗如山倒了,岳元帥怎么破這陣?好家伙您那個小木頭兒一摔,愣不往下說了,好懸沒把我急死,晚上睡覺也睡不踏實了,要不然怎么上街看熱鬧讓人給抓進來了。您來得正好,反正咱在這兒干坐著沒事,下雨天打孩子,閑著也是閑著,您給我們接著往下講吧?!?/br> 崔老道說:“各位可真夠沒心沒肺的,項上人頭都快保不住了,還有心思聽《岳飛傳》?咱這次事鬧大了,燒了洋行死了洋人,官面兒上肯定要找替死鬼頂罪。同治九年火燒望海樓教堂,最后砍了二十顆腦袋才算完。雖然這是前清的章程了,可不管世道怎么變,倒霉頂罪的也是咱這些窮老百姓?!?/br> 大伙兒一聽崔老道說得有理,這才納過悶兒來,剛才的興致一掃而空,也顧不上岳元帥怎么破金兀術(shù)的連環(huán)甲馬了,都在那兒唉聲嘆氣。有膽小的當(dāng)場嚇尿了褲子,搶天哭地,大聲喊冤。 崔老道一看崴泥了,心想:我多這個嘴干什么,大牢里亂成這樣,一會兒追究下來,還不是得怪到我崔老道的頭上?忙說:“諸位別亂,事到如今怕也沒用,聽老道我唱兩句?!彼丝逃|景生情,嘆了一口氣,唱起當(dāng)年火燒望海樓的事。 只聽崔老道唱道:“鬼子樓高九丈九,眾家小孩砍磚頭,一砍砍進鬼子樓,五月二十三起禍頭,城里城外眾好漢,天津衛(wèi)的哥們兒要報仇,手拿刀槍并劍戟,斧鉞叉鉤拐子流星帶斧頭,一齊奔到望海樓,殺聲猶如獅子吼,抓住鬼子不放手,一刀一個不留情,從此惹下大禍頭……” 崔老道唱的是什么呢?大清國還沒倒臺的時候,河口上有一座洋人蓋的教堂,教堂里收留了一些盲童。老百姓們不知內(nèi)情,風(fēng)傳洋人專挖小孩眼珠子,一傳十、十傳百,越傳越邪乎,可就鬧大了。有些人信以為真找上門去鬧事,連縣官都帶著衙役去了,引發(fā)了很大的流血沖突。洋人開槍打死了知縣隨從,亂民們紅了眼,一擁而上燒教堂殺洋人。結(jié)果把洋人給惹惱了,軍艦直抵入??冢芷鹆舜笈诒破惹逋⒉檗k此案,必須給個交代。官府害了怕,沒別的辦法只好連蒙帶唬,抓了二十個混星子,說是打幾下板子揍一頓讓洋人出了氣就行,可不白打,打完了以后給你們銀子。天津衛(wèi)的混混兒向來以挨打吃飯,幾下板子算什么,錢來得也太容易了,素常為了搶碼頭爭腳行抽死簽,砍胳膊切大腿,三刀六洞油鍋里撈銅錢,“哼哈”二字沒有,皺一下眉頭就算了,還得談笑風(fēng)生。一聽說挨完打官府還給銀子,都還挺高興,結(jié)果當(dāng)天夜里把這二十個人都拉到街上砍了頭。 雖然是半夜,城里的男女老少聽到消息都跑出來觀看,這二十個混混兒有老有少,老的六十多、小的十五六。真沒給天津衛(wèi)的老少爺們兒丟臉,雖然知道被官府誆了,死得冤枉,卻寧死不認(rèn),全扮成戲臺上的英雄好漢。有過五關(guān)斬六將的關(guān)云長、有偷雞摸狗的時遷、有綠林道上的金鏢黃天霸,箭袖靠身蜈蚣紐,杏黃板帶飄悠悠,一路往法場上走,一個個趾高氣揚、昂首闊步,高呼“今天掉腦袋是為國為民為皇上,十八年后又是一條好漢”。圍觀的老百姓拍手叫好、紛紛敬酒送行。官府和洋人哪見過這陣勢,都看傻了眼。以前會評彈的民間藝人連說帶唱,繪聲繪色,表的就是這段悲壯事跡。 崔老道一邊唱一邊想著自己的倒霉事兒,不由得悲從中來,真叫禍從天降。家中有老有少,一家人張著嘴等米下鍋,幾十塊銀元到了手,頂他多少日子的進項,天亮之后就可以買面買rou,一家人高高興興包頓餃子吃,自己再打幾兩酒,切上半斤豬頭rou,好好孝敬孝敬肚子里的饞蟲打打牙祭。過年的時候都沒吃上,這回得吃夠了。想不到轉(zhuǎn)眼之間落在了深牢大獄,一家老小全指望崔老道一個人養(yǎng)活,他這一進來,讓家里這幾口人怎么活?怕是“董妃墳”的報應(yīng)來了,悔不該見財起意動了貪念,跟徒弟劉大嘴去蒙傻少爺?shù)腻X。就沒有那個發(fā)財?shù)拿?,到頭來還是死在這個“貪”字上了。他念及此處心中傷感,這幾句唱得悲悲切切,周圍那些人也都聽得跟著掉眼淚。 正當(dāng)此時,牢籠之外傳來腳步聲響,走過來幾個警察,為首的一個獄警拿警棍敲打鐵柵:“誰他媽在那號喪呢?現(xiàn)在都民國多少年了,怎么還念叨前清的事?我告訴你們這些人,上邊已經(jīng)把事兒查清楚了,沒那么嚴(yán)重,現(xiàn)在就把你們都放出去,回去之后都長點兒記性,給我老老實實的在家待著,大半夜的別在街上亂逛了?!?/br> 眾人本以為此番必死無疑,正自心中難過,沒想到突然聽著這么個消息,如獲九重恩赦,個個喜出望外。等牢門一打開你推我搡爭著往外跑,只怕腳底下慢了落在后頭,萬一警察后悔了又把牢門關(guān)上呢? 崔老道是最后進來的,離門最近,一轉(zhuǎn)身就能出去,聽到這個消息也是松了一口氣。他急著回家,一看牢門打開了,趕緊往外擠,腦袋還沒探出去,就讓那個獄警給推倒在地:“誰也不許擠,一個一個走。” 崔老道眼見身后那個人從他身上跨過去,一溜小跑地出去了,急忙掙扎起身要再往外走,誰知那個獄警偏跟他過不去,還沒等他把腳邁出去,又將他推回了牢里,就不讓他走。 崔老道莫名其妙,心里起急,有種無助的恐慌,問道:“爺臺,老道沒得罪過你??!咱們往日無怨近日無仇,怎么讓別人出去不讓我出去?” 為首的獄警眼一瞪嘴一撇,拉高嗓門兒說:“你這牛鼻子老道不是個好東西,剛才妖言惑眾,唱什么官府要拿無辜百姓的人頭頂罪,搞得人心惶惶,差點炸了獄,你還想出去?” 崔老道一聽原來是這么回事,想哭都找不著調(diào)門兒了,心里這個后悔就別提了。這才叫“禍從口出”“為嘴傷身”,真是成也這張嘴,敗也這張嘴。讓人家抓進來還不老實,找個墻角老老實實待著不就得了,怎么讓鬼催的非唱那段《燒河樓》,這不是吃飽了撐的嗎?官府幾時在乎過窮老百姓的死活,在監(jiān)獄里死個人,跟死個臭蟲沒什么兩樣,抬到西關(guān)亂葬崗就填了萬人坑,這幫穿官衣兒的給你胡亂按個罪名,便可以請功領(lǐng)賞。如果這次被留在牢里,可就再也別想活著出去了。崔老道心里明白,他是死是活全在這個獄警的一句話,放他出去了那就能活,留在這就得死。他顧不上面子了,忙跪下苦苦哀求:“爺臺,您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佛面看道面,我一家老小可全指著我一個人養(yǎng)活,您千萬要高抬貴手啊……” 獄警一撇嘴,說道:“什么不看佛面看道面,我看棒子面得了?!闭f完把頭一扭,不再搭理崔老道了。而獄中其余的人,則爭先恐后往外擠,轉(zhuǎn)眼跑了個干干凈凈,另外幾個警察也跟出去了。此時人走光了,監(jiān)獄中寂靜無聲,只剩下崔老道和扣住他不放的那個獄警。崔老道欲哭無淚,心說:我這是倒了八輩子霉了。心中悲苦卻也別無他法。怎知這個獄警見人都走沒了,過去雙手相攙,把崔老道扶了起來,口稱:“道長,我常到南市聽您說《精忠岳飛傳》,都聽上癮了,剛才不讓您出去,是為了救您一命,后邊的書還沒說完呢,您可不能趕著出去挨頭刀??!” 崔老道越聽越糊涂,仔細一問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兒,原來官府要處決八個人頂罪,又不好決定拿誰填餡兒。天津話填餡兒是湊數(shù)的意思。不知誰出了個餿主意,宣稱把這些人都往外放,讓最先擠出去的八個人填餡兒!活該這八個人死,到外面讓人家五花大綁捆個結(jié)結(jié)實實,拿塊破布把嘴堵了,二話不說直接拉到法場,請大令過來斬首示眾。此刻這八個人全被砍了腦袋,人頭已經(jīng)掛出去了。民國年間的死罪一律槍斃,大令相當(dāng)于部隊里的劊子手,專砍軍閥部隊里的逃兵。如今要平定局面、殺雞嚇猴,就得把場面搞大,所以沒槍斃,而是請軍閥的大令梟首。 崔老道聽罷始末,這才明白過來,心中暗自后怕。他是最后關(guān)進來的,離牢門口最近,跑出去準(zhǔn)得挨上一刀人頭落地。您別看腦袋長在脖子上,平時不覺得怎么樣,一旦要換了地方,那可吃什么都不香了,包餃子、下?lián)泼娑几约簺]關(guān)系了。崔老道念及此處,不由得冷汗直流,暗叫一聲“好險”! 再說救了崔老道的獄警,此人姓楊,名叫楊啟興,在家排行第二,人稱楊二爺,大小是個頭目。獄警屬于閑差,尤其是當(dāng)頭兒的,只要按時點過卯,任你出去東走西逛也沒人管。當(dāng)官的見了,還得夸他們這是幫巡警彈壓地面、維護治安。楊二爺在警察里也算好樣的,沒有舊社會警察身上的臭毛病,從不欺負老百姓,為人講義氣,愿意交朋友。單單一個愛好,沒事的時候愛聽評書。書館里那幾套翻來覆去聽了多少遍,先生說出上句他準(zhǔn)能接下句,早聽膩了。得知南門口上有個崔老道,擺攤算卦外帶說書,他那玩意兒可是獨一路的貨,天上難找地下難尋,不按正經(jīng)的套路使活,什么五行八卦、佛道因果都往書里擱,讓他說出來還真有意思,要多熱鬧有多熱鬧。楊二爺慕名前去,聽了一次覺得確實好,全是新鮮玩意兒,同樣一部《岳飛傳》,崔老道和別處說的都不一樣。打那開始聽上了癮,只要崔老道出攤兒,楊二爺必定是穆桂英打仗——陣陣到。一聽就是大半天,聽完了也不少給錢。崔老道卻不認(rèn)識這位,因為聽他說書的人很多,他看不過來那么多人,記不住誰對誰。另外撂地有個規(guī)矩,要錢的時候不能跟人臉對臉,為什么?掏不掏錢是人家的事兒,掏錢是賞你飯吃,不掏錢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要錢的時候瞪倆大眼盯著人家,面子矮的不好意思不給錢,這次你把錢要到手了,下次人家也就不來了。所以崔老道對楊二爺沒什么印象。楊二爺見崔老道也被抓了進來,不忍心看他稀里糊涂成為刀下之鬼,這才幾次三番攔住了沒讓他跑出去,救了他一命。 救命之恩,如同再造,這也不止救了他一個人,相當(dāng)于救了一大家子老小。崔老道千恩萬謝,又要給楊二爺下拜。楊二爺卻擺擺手說:“此地不是說話的所在,再說楊某也是舉手之勞,道長不必言謝,如今時局不穩(wěn),今后還要多加小心,倘若再有個為難著窄,盡管開口,楊某定當(dāng)盡力而為?!?/br> 從此崔老道跟楊二爺兩個人經(jīng)常走動,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楊二爺也沒少給崔老道幫忙。崔老道連說書帶算卦,辛辛苦苦掙的這幾個錢,剛夠一家子嚼谷,也就是湊合著餓不死,一輩子沒少吃苦受累,不想讓后人再學(xué)他的本事??筛F人能有幾個闊朋友?想找門路改門風(fēng)可沒那么簡單,只好又托到楊二爺,請他幫自己兒子找位師傅,正正經(jīng)經(jīng)學(xué)門手藝,將來甭管貧富,至少可以自食其力養(yǎng)家糊口,絕不能跟他一樣再吃江湖飯了。 楊二爺這人長得面相不好,看著就嚇人,又是穿官衣的,不熟的見了都躲著走,不敢跟他對眼神兒,但他是個熱心腸。書中代言,楊二爺是怎么個長相呢?印堂窄、人中短、鼓鼻梁、耷拉嘴角,看上去有幾分兇惡,可是面惡心善,一旦有朋友求到他頭上,吃多大苦受多大累,哪怕是搭功夫搭錢跑斷了腿,事兒也得辦。一來二去還真在城里找到一位手藝高明的木匠,讓崔老道的兒子去做木匠學(xué)徒。那年頭當(dāng)學(xué)徒都是吃苦受累,木匠行中有這么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定:“學(xué)三年,幫三年。”也就是說,學(xué)徒到師父家里學(xué)手藝,不用付給師父學(xué)費,師父還得管吃管住,但不論什么臟活兒累活兒,擦桌子洗碗哄孩子,只要師父師娘吩咐下來,都必須要做。雖然說管吃管住,可吃什么住什么,那就得聽師父的了。可以說當(dāng)學(xué)徒非???。學(xué)藝這段時間一共為期三年,三年之中師父將自身本領(lǐng)悉心傳授。三年師滿,徒弟卻不能馬上另立門戶,還要在師傅家?guī)凸と?,仍然按照學(xué)徒的待遇,該干什么干什么,這是為了報答師傅傳授本領(lǐng)的恩情。三節(jié)兩壽還必須有所表示,三節(jié)指五月節(jié)、八月節(jié)和春節(jié),兩壽指是師父師娘各自的壽日,都得準(zhǔn)備一份賀禮。俗話講“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得當(dāng)成親爹那樣孝敬。 木匠這一行“學(xué)三年,幫三年”,最少六年之后才能自己接活賺錢。六年時間可不短,人這一輩子才有幾個六年?有許多急于自己創(chuàng)業(yè)的學(xué)徒,耐不住這連學(xué)帶幫的六年之苦,學(xué)了兩三年,也有了手藝,便逃回老家賺錢去了。所以到后來許多師傅在傳授藝業(yè)之時,都有所保留,不肯一上來就教真本事。以前三年能教會一個徒弟,現(xiàn)在沒個五六年,絕不把真東西都傳給弟子,更有擔(dān)心教會徒弟餓死師父的,身上的絕活兒到死也不傳授。人家木匠師傅這次是看在楊二爺?shù)拿孀由?,答?yīng)三年之內(nèi)準(zhǔn)能讓崔老道的兒子學(xué)會,學(xué)會就讓出徒,三年幫工給免了,一年都不多留。只要他塌下心來,跟師父好好學(xué)手藝,今后足以安身立命,掙口飯吃是綽綽有余。 崔老道受過楊二爺多次恩惠,總念著這個人的好處,想找個機會報答。怎奈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民國二十八年天津城發(fā)大水,楊二爺為了救小孩,掉在洪水中淹死了。其實楊二爺此人水性非常出色,河邊生河邊長,一個猛子下去能摸到河底,多大的水也不至于淹死。但是據(jù)說發(fā)大水的時候鬧過河妖,楊二爺是讓河妖吃了! 第九章 崔老道捉妖(中) 1 中華民國二十八年,相當(dāng)于1939年,那年氣候反常,黃河泛濫決口,到處都有怪事。成群的蝗蟲飛進城里,遠看如同一朵朵黑云,鋪了天蓋了地,把太陽都遮住了,見了人也不躲,直接往身上撞,天上地下到處都是,一抬腳就能踩死好幾只,估計是打山東、河南那邊飛過來的。黃河流域的蝗災(zāi)自古不絕,很多地方為了避免蝗災(zāi)保住莊稼,還特地蓋了“螞蚱廟”,里邊供上“螞蚱神”,歷來香火不斷??赡鞘窃卩l(xiāng)下,這種情況在城里太少見了,平時家里的孩子出去逮螞蚱,一天下來捉上半口袋那就不少了,哪見過這種陣勢?有些好事兒的,專門拿麻袋捉蝗蟲,根本不用費勁,站到街上隨手一兜就是半麻袋,捉完放油鍋里炸了,一碗一碗地賣,也不貴,倆大子兒一碗。也真有膽大的人敢吃,別說味道還挺不錯,炸得又酥又脆,公的rou嫩母的子滿,嚼在嘴里滿口留香。窮老百姓肚子里油水少,平常見不著什么葷腥,所以這東西大人孩子都喜歡吃,掏幾個大子兒買上兩碗當(dāng)零嘴兒,也算是解了饞。 除了成群的蝗蟲遮天蔽日,反常之事還有不少,比如黃鼠狼子搬家。有居民趕早出去,天蒙蒙亮的時候打開門一看,大馬路上跑的全是黃鼠狼子,有大有小,神色慌張,凈是一家子一家子的。過去那會兒城里的黃鼠狼子不少,可這東西知道躲人,偶爾才能看見一只兩只,從未有過成群結(jié)隊的,看見人也不知道避讓,直著眼滿處亂竄。你瞧它,它也瞧你,最后拿眼睛一看你,它走了,就跟沒事兒人似的,等天光大亮之后就逃得沒影兒了。人們議論紛紛,這可不是什么好兆頭,怕是要出什么大事。 隨后開始下暴雨,那真叫瓢潑大雨,密得看不出雨絲,直接從天上砸下來,下到地上起白煙兒。街上行人稀少,沒有天大的事誰也不趕這日子口上出去,各家買賣也都關(guān)了門閉了戶,窩在家里頭不做生意了。有錢人家還好說,家里存了米面油鹽,吃什么有什么,個把月不出門也斷不了糧??刺靸撼燥埖母F人可崴了,每天都得出去掙嚼谷兒喂肚子,出不了門只得瞪眼挨餓。即使頂風(fēng)冒雨出去了,也沒有活兒干掙不到錢。崔老道那會兒租住在南市的一條胡同里,也是個大雜院,從里到外好幾十戶人家。 崔老道對門這戶,是以拉洋車糊口,洋車也有叫黃包車的,一個地方一個叫法,木頭車身,膠皮輪帶,天津人稱之為“膠皮”。這個拉洋車的又膀又壯、高高大大,長得也挺黑,大伙兒給起了個外號叫鐵柱子。為人老實本分,什么手藝也沒有,但是人長得五大三粗,有膀子力氣,只能靠賣力氣吃飯,想湊錢買洋車可買不起,只得到車場子里賃一輛,按天給車份兒錢,剩下的才是自己賺的。 要說這拉洋車也能掙錢,干哪一行都有機靈的,那些會拉車的車夫,將洋車收拾得干干凈凈,用個小墊子鋪好了,讓人坐上去不硬不涼。自己穿得也利索,專門兒到車站、碼頭或者大飯莊子門口等客。眼神兒活泛,一般的人他不拉,喊他都不理你,假裝聽不見,知道你沒什么錢,只揀看上去有錢的主兒;或者拉那些剛打鄉(xiāng)下進城,不熟悉道路的老客。有錢的高興了往往多賞幾個,要的是這個排場。過去講究的洋車都帶腳鈴,擦得锃光瓦亮,搖晃起來“當(dāng)啷啷”脆響。這腳鈴可不是拉車的用,是給坐車的預(yù)備的,一般就是一輛車一個腳鈴,講究點兒的一輛車安倆,一腳踩一個,再講究的安仨,一腳踩一個,手里的文明棍兒杵一個,一路走一路踩腳鈴,叮叮當(dāng)當(dāng)招搖過市。這一趟車坐下來,比拉車的都累,那也高興,就為了顯示派頭兒。除了這種人,還愿意拉外鄉(xiāng)老客,初到天津城兩眼一抹黑,哪兒也不認(rèn)識哪兒,要多少他就得給多少,過橋都能賣他個橋票。這一天下來連油燈都不用帶,到了飯口就收車,掙上三四塊現(xiàn)大洋,交給車場子一塊,自己還能落下不少。 拉車有拉車的門道,首先說技術(shù)得好,抄起車把得是陰陽把,一手在前一手在后,這樣既容易轉(zhuǎn)彎,也不容易翻車。拉起車來講究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嘴勤會說話,見人下菜碟兒,把坐車的主兒說美了,明明是五毛錢的路,能要出一塊五來。天天在路上跑,萬一趕寸了撞上人,幾句話就能把事兒平了,這都是本事。可這幾樣本事鐵柱子身上是一門沒有,就是個榆木疙瘩腦袋、悶葫蘆嘴,而且他賃來的這輛車也是破破爛爛,車把斷了一根還是拿條扁擔(dān)續(xù)上的,成天拉著車滿城傻跑就是不上座兒,交車份兒錢都費勁兒,更別說掙錢了。家里老爹老娘都上了年歲,就指著他一個人掙錢吃飯,窮得不像樣。本來就是吃了上頓沒下頓,這次又趕上連雨天,出不了車就沒飯吃,鐵柱子的老爹得了重病臥床不起,出氣多進氣少,這人眼瞅要完。 窮人家沒有錢請大夫,鐵柱子只得請土郎中過來看了看。什么叫“土郎中”呢?無非打著幌子走街串巷給人看病的江湖郎中。這路人大多是騙吃騙喝的庸才,沒什么真本事,可有一點好——膽子大,能治不能治的都敢給瞧,在他嘴里沒有看不了的病,萬一治好了能掙下錢來,治不好也自有一套江湖話說,至少可以混上一頓吃喝??设F柱子找來的這位土郎中,進門一摸那老頭兒都快沒脈了,挺不了多會兒,想騙錢也騙不出來,告訴鐵柱子甭費勁兒了,這個人馬上就沒,趕緊準(zhǔn)備后事。趁胳膊腿兒還沒僵,該換衣服換衣服,該買棺材買棺材,別等到蹬了腿再抓瞎。鐵柱子一聽爹不行了,眼淚“嘩嘩”往下流,一方面是心疼他爹,再一方面是真沒錢給老頭兒置辦裝裹棺材。但是人死了也不能扔到大馬路上,當(dāng)時慌了手腳。他也沒個主意,實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找鄰居崔老道商量。周周圍圍住的全是窮老百姓,也就崔老道見過世面,又認(rèn)識幾個字,懂的事兒多,主意也多,兩家當(dāng)了這么久的鄰居,如今只能找他了。 鐵柱子跑到崔老道這屋一敲門,崔老道正好在家待著呢。他也沒地方去,好幾天沒出攤兒了,一家老小也吃不上飯,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褲腰帶勒在脖子上,坐到屋里大眼瞪小眼,餓得眼珠子直發(fā)藍。聽鐵柱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這么一說,崔老道心里也挺難受,無奈想幫襯也幫襯不上,便告訴鐵柱子:“先別哭,人都免不了生老病死,光著急沒用,還得緊著事兒辦?!?/br> 鐵柱子早蒙了,不蒙又能想出什么法子,便求崔老道給拿個主意。崔老道一想,這三伏天又下那么大的雨,一熱一潮屋子里跟蒸籠一樣,人死之后擱不了多久就得發(fā)臭,到時候招了蒼蠅漚了蛆,誰看了不腌心?于是跟這些老鄰居老街坊們湊了一點錢。這大雜院兒里住的都是窮苦之人,無多有少,能出點兒的就出點兒,有一個是一個,冒著大雨到棺材鋪半賒半買,取回一口薄皮棺材。說好聽了是“薄皮棺材”,其實只是幾塊破木頭板子好歹一釘。老爺子辛苦一輩子,光吃苦了,一天福也沒享過,臨走不能拿草席裹著,那埋到墳地里等于是喂野狗,有這么口薄皮棺材殮起來,不至于暴尸荒野,大伙兒也都安心了。這叫窮幫窮、富幫富。 崔老道又讓鐵柱子再想辦法找點錢,窮人家辦白事兒只能一切從簡,什么過場都不走。這么熱的天也停不了靈,能有口棺材就不錯了,不過人死出殯之前,起碼得有個供奉,哪怕半拉燒餅一個窩頭也成,否則到了陰間還是餓死鬼。 這可要了鐵柱子的短兒,雖說是個孝子,奈何家徒四壁,買棺材都是鄰居湊的,哪還有錢???但凡有口吃的也留不到現(xiàn)在,五尺多高的漢子,到這時候一個大子兒拿不出來,恨不能在墻上一頭撞死,這真叫“有錢男子漢,沒錢漢子難”。只好拉著洋車出去,看能不能碰碰運氣拉趟活兒,哪怕掙一毛錢給老頭兒買倆燒餅也好。不過外頭大雨滂沱,天兒也太早,跑出好幾條街別說人,連條狗都沒見著。鐵柱子心里頭難過,腦子里邊也亂,不知不覺到了城西。這邊本來就比較荒涼,這時候更沒有人,急得鐵柱子蹲在房檐底下直掉眼淚。 這時,打?qū)γ孀哌^來一個學(xué)生。那會兒學(xué)生都是洋派,出門穿學(xué)生服,頭上戴學(xué)生帽,打著雨傘在街上過。鐵柱子一看好容易有個人了,趕緊抹去淚水,上前求那學(xué)生:“您行行好坐我這車吧,我爹快不行了,我想湊倆錢給他預(yù)備些供奉,讓他走在黃泉路上不至于挨餓?!?/br> 那學(xué)生一聽這情況,心里十分同情,但學(xué)生是不坐這種車的。您看拉洋車的什么時候拉過穿學(xué)生服的人,他身上也沒帶錢??煽粗F柱子一個血氣方剛的大小伙子,戳在這兒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連著雨水一個勁兒往下流,著實的可憐,實在不忍心揚長而去。正好手上有一包點心是給家里老人帶的,就直接給了鐵柱子,說:“別的忙我?guī)筒簧?,你把這個捎回去吧,算是我一點心意。” 鐵柱子感激涕零,謝過學(xué)生,裹好點心揣在懷里,不讓大雨淋著,一路沒停腳跑著回到家,他爹這會兒剛咽氣。鐵柱子跪在床前大哭了一通,然后把那包點心交給崔老道:“道長您看這個行不行?” 崔老道打開油紙包兒一瞧,口水都快流下來了。鐵柱子沒吃過沒見過,不知道什么是好東西,崔老道可知道。這是盛蘭齋的點心“鵝油宮餅”,這個要不行就沒有再行的了,窮老百姓哪見過這個,崔老道活這么大歲數(shù)也只吃過兩回。 盛蘭齋是嘉慶年間已有的點心鋪,百年老字號。以前崔老道的師爺,曾給盛蘭齋點心鋪看過風(fēng)水,說這家鋪子做買賣能發(fā)大財,但是不利人口。因為這整個鋪面開在斜街上,從前到后是個喇叭形,前頭門臉像扇子面,又寬又大,位置也好,卻是越往里走越窄,走到盡頭只能站一個人。按風(fēng)水先生的說法,這叫嘴大嗓子眼小,吃得下咽不下,使勁兒咽得把人活活噎死。到后來果應(yīng)其言,盛蘭齋點心鋪掌柜家買賣做得很大,錢越賺越多,卻經(jīng)常死人,本來很大家子,到民國時候只剩下一脈單傳。 在當(dāng)時來說,盛蘭齋的點心意味著品質(zhì),用的糖是有名的潮糖。潮糖油性大,時間越長越黏,怎么放也不硬,什么時候拿出來都是軟乎的,做出來的點心不會發(fā)干。使用的香油全是自己磨的小磨香油,大油選用上好的板油。當(dāng)年有個葷油李,煉出來的大油為上等之品,盛蘭齋點心鋪專用葷油李的大油。雞蛋、面粉、果料無一不是真東西,諸如什么葡萄干、松子仁、紅梅、青梅、桂花、芝麻之類,也是各有各的講究,不用沒來頭的原料。不單是點心有名,元宵、蜜餞也稱一絕。 鐵柱子吃棒子面長大的,能有個飽就不錯,這輩子沒見過細糧,他哪懂這個,一看崔老道說好,急忙取出一塊鵝油宮餅,雙手捧著送到老爺子嘴前,一邊哭一邊喊著:“爹啊!這是盛蘭齋的點心,兒子我沒本事,活著的時候沒讓您吃上過,走在黃泉路上墊一口,別餓著肚子投胎。”只見挺尸在床上的老爺子突然動了,這嘴似張似不張,眼皮似睜似不睜,顫顫巍巍想夠那塊鵝油宮餅。 屋里除了鐵柱子一家和崔老道,還有院里來幫忙的鄰居,一看死人張了嘴以為詐尸了,全給嚇壞了。唯有崔老道看出那老頭兒還沒死絕,讓這點心把那口氣又吊回來了。您說這人得饞到什么程度? 崔老道忙讓鐵柱子給老頭兒喂點心,可不能直接給,拿過來咬上一大口,一準(zhǔn)兒得噎死。他告訴鐵柱子拿勺把點心碾碎了,用熱水就著一口一口地喂老爺子。沒想到這一塊點心下肚,老頭兒又睜開眼了,又連著送下幾口去,眼睛竟然有了神采,嘴唇哆里哆嗦,似乎有話要說。 鐵柱子一看,沒想到老爺子臨死之前我還能見上一面,這是有話要交代啊!趕忙抹了一把眼淚,將耳朵貼上去問:“爹呀,您想說什么?”老頭兒吧嗒吧嗒嘴,吐出一句話來:“點心……還有嗎?”大伙兒一聽全樂了,這哪是死了,這是讓饞蟲又給勾回來了!